東方,為清輝之地。
皓月之瞳為族相,
曾因魔王子與白鬃騎士團的榮光,
立於三族之巔。
其軍制嚴整,以「律」為尊:
月輝將,執掌王軍;
副輝將,輔理內外;
守律士(守士官),掌軍律與陣制;
律兵長與律兵,行於前線。
警備體系設律巡長/律巡,巡察民間、維護秩序。
右手握拳,輕碰左肩——以義自任,守律為榮。
然英雄早逝,白鬃亦沒於白霧,音訊斷絕,化為傳說。
狼面咒世——
自邊境崛起的術師。
以迷術惑女王,奪權稱王。
自此,「輝之國」無復昔日風采。
為維持與碧黎的表面和平,
清輝簽下屈辱條約——
定期遣送苦工,遠赴碧黎服役。
那些人困於礦坑與泥沼,
在異鄉度過幾無人權的歲月,
成為兩族「和平」的代價。
貴族與百姓皆指咒世為惡:
奪權、專政、暴力清洗朝堂;
下令送人去死,抹名冊,不容悼念。
王座上的惡鬼,
狼面之恥。
亦有人低語——
早在魔王子戰死之前,
清輝已不若皎月般純潔。
然而無人能否認,
在咒世統治下,異族之軍從未再犯;
王都雖腐,仍未崩塌。
白霧深處,
曾令清輝榮耀的騎士團,
似乎,從未真正被遺忘。
——
輝之國首都——月隱都。
與月亮緊密相連,傳說月光為之駐足。
昔日王女立於月台吟詠,
照亮城廓與神殿尖塔,
銀輝如夢。
月光如水,
卻只映鐵鎖與刑具。
廣場林立刑具:鐵籠、火鉤、懸鈴、鎖柱,
尚殘碎骨與毛髮。
曾經優雅的廣場,
如今高掛兩具貴族屍體。
屍身潰爛,皮肉脫落,蒼蠅盤旋。
血水沿鐵桿滴落,
歲月與鮮血的界線模糊。
身穿軍袍的律巡穿行其間。
有人啃乾糧,
有人敲牆取樂,
有人對屍評頭論足。
有人嘻笑:下次會吊起誰?
態度傲慢,與其說是士兵,
更像放出的惡犬。
百姓無人敢出聲。
孩子低頭疾走,大人緊牽其手;
有人甫抬眼便倉皇別開。
無人哀悼,
無人怒視,
只求今日不是自己,明日不是鄰人。
廣場中央,
破碎的龍神神像沉默無言。
昔日昂首天際,象徵智慧與庇護;
頸斷身碎,頭顱拋地。
石紋仍新,底座刻文尚未模糊——
便遭拔除。
一旁,白鬃騎士團雕像亦被削頸斷臂,
雙腿半埋於土,
連「站起」都成妄想。
青草自破膝竄出,與鐵鏽纏繞。
以血鑄魂的故事,仍藏於民心,
如微弱倔強的火光,
在恐懼中閃爍未熄。
到底是誰,
連這最後的記憶也要剷除?
自咒世降臨後,
月隱都不再吟誦清輝,
神聖被火盆取代;
詩意,被鐵索鎖喉。
整座城市浸泡在服從與瘋狂中,
彷彿一場未終的獵殺。
破碎的雕像,沉默的石碑,
訴說清輝信仰的徬徨——
那是未完成,亦無人繼承的旅程。
——
夜晚,百姓早已將自己深鎖於家中。
門窗緊閉。
霜色籠罩整座月都,
僅餘幾名律巡穿行街道。
甲片在夜風中輕響,
卻無半分敬畏。
步伐隨意——
比起巡視治安,
更像在尋找獵物。
小巷內,
空氣中漂著淡淡酸腥與煤煙。
二樓破窗後,
傳出孩童斷斷續續的笑聲。
屋簷滴水,
試圖在腐敗中呼吸。
「不要再玩了,安靜一點。」
母親的聲音低沉而疲憊。
——碰。
繡球飛出窗外,落地輕響。
幾名律巡路過,低頭看見。
咧嘴道:「你們的東西掉了喔~」
屋內一片寂靜。
律巡對視低笑,
眼裡閃過獵狗撲殺前的興奮。
「喂——
你們的東西掉了,還不出來撿嗎?
隨意丟棄垃圾可是要被處罰的。」
門輕輕打開。
母親愁容滿面走出,
全身顫抖,雙眼泛白。
律巡正欲開口,
一道影子卻比聲音先抵達——
那人拾起繡球。
步履筆直,袍角無聲。
氣息收斂如峻嶺,
無鋒,卻利。
「小孩子調皮是正常的。」
聲音如曉風拂盡霜夜。
「你辛苦了。」
繡球遞出。
語氣平淡,
卻讓氣氛瞬間凝住。
母親慌忙鞠躬道謝,
接過球後迅速關門。
「什麼人?
執法之時插嘴?
沒學過規矩?」
律巡剛張口,
那人已取出一紙文函,遞出。
「在下刀無鋒,奉王令來此,特入月都。」
字字落地,清晰如鏡。
律巡臉色驟變,
身後幾人立刻堆笑,
連忙接過文書查看。
「原來是王座召見之人……
真是眼拙,還望大人莫怪,
我等只奉命行事。」
刀無鋒未答,轉身離去。
「真不想來這裡……」
聲音輕如針落,
沒入夜霧,無人回應。
不願插入屍肉的刀,
終究,仍為命而行。
——
風自廣場升起,穿過殘垣與高塔,向那座矗立雲巔的觀星台而去。
高聳建築以灰白石塊層層堆砌,古老石紋交錯。
高塔寂靜如死。
唯深處傳來若有若無的哀嚎,穿牆隱鳴,忽幽忽嗚。
大地仰望此塔,此塔在沉默中凝望人間。
夜風呼嘯,在月色下翻湧。
觀星台外,衛兵靜立如像。
風聲拂過甲冑銀飾。
無光的眼眸下,無人動容。
魔王咒世佇立於最高處,像夜色的審判之眼,俯瞰沉睡的清輝。
他低聲開口,語氣如風過塔簷:
「……傳聞清輝族人在滿月時,雙瞳映出銀光,如月華映影。」
目送遠方天際,眸底無波,卻似映回殘光。
「而妳,是其中最耀眼的一位。」
回憶的開端。
墜落的起點。
記憶深處——月隱宮殿垂簾後。
「咒世……魔王子呢?
我的王子……是不是又被藏起來了?」
女王的聲音如幽魂低喃,又似孩童喃語。
披宮裳,卻早無尊儀;鬢髮凌亂。
眼眸空洞,雙瞳澀紅,忽張忽縮。
踉蹌前行,裙角已被踩皺,像瘋女獨行於夢魘。
咒世立於殿中,目神如鎖,千層情緒緊閉。
手指收緊,藏在寬袖。
良久,他取來一只銀骨雕紋的香薰罐。
指尖輕轉,青煙升起,緩緩纏繞女王。
氣息如夢,帶著魔焰的苦甜。
煙霧裡,女王的目光漸恍惚,漸迷醉。
嘴角緩緩浮笑,對煙霧說話:
「我的王子……今天要做什麼呢……?」
她側頭望向無人的王座,語氣近乎撒嬌:
「又有人對你不敬?
要幫你除掉誰?」
話未落,她緩緩側跪,攙扶階座,額頭貼近扶手。
表情空茫,嘴角仍含笑。
那是她的王座,亦是她甘心獻出的幻境神壇。
咒世神情微動。
眼中似有千言,終只沉靜望著——
看著著魔的信徒,也看著被自己親手埋葬的清明。
煙霧無聲升起。
如同這場愛與背叛的國度,被親手燃起,又親手——熄滅。
片刻,女王的眼神忽然收束。
沉睡的王者意志,怪異地甦醒。
她緩緩起身,袖中掣出羊皮卷軸,聲音冷峻:
「咒世。」
方才那位迷狂、病態的女子,像從未存在。
此刻的她,仍是立於銀階月台、一語斷言的女王。
帶回舊日威儀——
「把名單上的人傳來。」
她遞出卷軸。
眉眼尚有迷濛,神氣卻堅決。
「這是王子的命令。
若出了差錯……
你也會死,知道嗎?」
咒世低頭,雙手恭敬接過。
沒有反駁。沒有辯解。
那句話並非威脅,而是預言。
視線在卷軸與女王之間略停。
她眼中的幻影,從未真正離去。
咒世微低首,語聲如灰燼將盡:
「……是。」
她對他,總是毫無保留的依賴。
帶著少女夢境般的柔軟與撒嬌。
而對他——
只見效忠,不見情感。
——
煙霧散去,幻影沉寂,女王不在,物是人非。
觀星台上,
唯餘咒世一人,立於月光中,
狼面無聲,衣袍無語。
不知是餘香未散,
抑或不願醒來的執念,
仍藏於心。
低聲吟道——
焚香造影刑王權,伊人醉,伊人廂,伊人不知幻中香。
沉寂數息,他忽地笑了。
低啞、乾裂,如被撕裂的帷幕:「哈哈……哈哈哈哈……」
無喜無悲,只餘病態的溫柔與疲憊——
像在守著一場早已毀壞、卻不肯散場的夢。
如今,咒世已是清輝王者。
王的足跡,滿是親手劃下的血跡。
破碎城中風聲淒冷,
卻吹不散身上的血腥與沉默。
數刻之後,身後階道傳來沉穩腳步。
聲音由遠至近,步步踏上石階。
身影筆直無畏,氣息不怒自威;
那雙清亮的眼,始終帶著三分警惕。
自莫雷村騷動以來,
這位清輝的刀者,被迫成了魔王麾下的一把利刃;
而利刃所斬,皆是同族。
伏地求饒的面孔、凌虐受刑的哀號,夜夜縈繞。
依稀記得——之所以臣服,
只是為了保住村莊與鄉人的性命。
可如今,每聞同胞因王令遠走它鄉,
或在其他村落見刑具高懸、血痕猶新,
便再起憤慨與遺憾。
和光出鞘,叛亂即止;
和光渴望成為守護之刃,
而王更需要清洗同族的劊子手。
捫心自問:
自己所平息的,真是叛亂嗎?
帶著未明的答案,刀無鋒踏上觀星台。
不為應召,只為質問。
他注視那道背影,語聲清亮而冷靜:
「這是我人生首次來到月都……比我想的還要不堪。」
背對而立的咒世未答,只抬手示意入座。
一名侍女上前,替訪客斟酒。
酒香裊裊,
終究驅不散壓抑。
良久,魔王開口,語聲平靜,卻似藏針:
「聽說你拒絕了。」
王所指者,是數日前朝會,
刀無鋒婉拒軍中高職之任。
雖其武藝早令將官交口稱讚,
這位年輕的無極之刃,仍保持距離。
望著杯中微漾的酒影,
刀無鋒語聲不疾不徐,卻如斬鐵般堅決:
「我始終無法苟同你的作風。」
語罷,一飲而盡。
咒世輕笑。
那笑不高,卻冷,難辨諷嘲還是某種難以啟齒的認同。
「呵……俠義之道嗎?」
語氣帶三分戲謔,像多年前的傳說。
對那四字,早已不屑,甚至鄙夷。
刀無鋒沉思,指尖緩扣杯身。
腦海浮現這段時日的景象:
邊境剿盜的廝殺仍在耳;
平民不願遷徙,奉命以武力鎮壓;
村口高吊的身影,胸前刻著血淋淋的「叛律者」,
卻無人說得清——「律」,究竟為何。
哀嚎穿透夜風,
王軍所至,滿目凋零與恐懼。
如夢魘,糾纏不去。
刀者緩緩開口,如風中拉緊的弓弦:
「我之所以能忍耐至今,是為了保住莫雷村,不被踐踏。」
語氣驟沉,勉力壓抑:
「若說權力者欺壓平民,以暴制暴也罷,
但那些——公開示眾的酷刑;
那些不願離鄉、未曾抗命,
卻被當作貨物、流放至碧黎的清輝百姓——」
語聲一頓。
低下頭,聲音緊迫:
「我實在是,忍無可忍。」
咒世淡聲:
「王者的決定,不容質疑。」
月光斜照。
刀無鋒目光堅定,語聲沉著:
「真正的王者,應懷仁義,引領百姓向前。
縱使執法如山、威懲並存,也不該只讓人民學會恐懼。」
他直視那道背影,語氣驟寒:
「而你——我看不出,與仁義有何交集。」
刀者之言如刃,斬斷沉默。
王者卻未動怒。
狼形面具下似掠過一縷笑意——
或許是對直言的認可,
或許,這番話早在預料。
咒世緩緩開口,聲線低而從容:
「王者之眼,須望得比世人更遠;
王者之機,亦藏得比世人更深。」
刀無鋒握緊酒杯,壓低聲線,仍銳利:
「月都那些散漫的部下……
也是你筆下的『秩序』?」
短暫沉默。
聲音自王者背影落下,如霜沾石階:
「暴力,造就秩序。」
狼面微側,語氣更沉,像自血帳與殘史中擠出:
「世間每一種秩序,都是由屍骨堆疊。」
稍停,似自嘲,亦似解釋:
「飢腸轆轆、齜牙裂嘴的野獸,
好過人面獸心、笑裡藏刀的文貴。
你眼前所見,正是秩序的初始。」
刀無鋒沉聲:
「何必如此極端?
應該有更好的做法。」
咒世抬盞取酒。
杯底映出月光,幾近呢喃:
「舊秩序早已崩壞。
拋卻榮光之後,剩下的……
是你未曾直視過的深淵,污穢至極。」
仰首飲盡,隨即望向天際,滄然道:
「我自遠方邊境而來,非貴族後裔,
但我身上,流著不可忘卻的狼血。」
說罷忽地低笑,笑聲乾裂扭曲:
「哈哈……哈哈哈哈——」
刀無鋒凝望,心底泛起難名的異樣。
癲笑之中,卻不見迷惘。
究竟是嗜血成性的暴君,
還是在崩壞廢墟裡仍緊握殘旗、
清醒得近乎殘酷的執念者?
短暫寂靜後,刀無鋒略帶嘆息:
「端看你的神態,已近癲狂。
再下去,恐怕連你自身也承受不起。」
咒世卻異常冷靜:
「武者憑信念而行。
縱使倒下,亦自有人承接其刀劍與意念,繼續挺身。」
「是。」
刀者挺直身姿,眼底掠過武者的堅定與傲氣。
咒世稍頓,低語:
「王者所負,非止自身之念。」
聲音漸沉,帶著難以言說的壓力:
「每一次決定、每一步決策,
倚的不只是熱血,
更是陰謀與算計。
身後是整個族群的未來,如履薄冰。」
王者忽地轉首,目光直擊:
「——刀者,你認為我的敵人,在哪裡?」
刀無鋒指尖輕抹杯緣:
「……敵人?」
試圖看穿血與煙霧包裹的真相。
「不如說——你真正想守護的是什麼?」
咒世不答,只微微一笑,轉身仰望天際,低誦——
破壞,帶來守護之義;
犧牲,揭示陰謀之價;
死亡,是重生之門;
創造,乃惑世之章。
刀無鋒先默然,低聲道:「難道——」
咒世話語截斷如刀:
「在這片早已腐爛的土地上,
活著本身,只是一場交易。」
他微側,聲音低啞而冷淡:
「所有生命,都是可以拋卻的籌碼。沒人例外。」
刀無鋒眉心緊蹙,拳微收:
「……太殘酷了。」
咒世傾身,語氣忽然輕柔:
「年輕的刀者,你想守護什麼?」
刀無鋒直視其前,目光堅定:
「我想守護輝之國的子民。
但你——對眾生而言,太過危險。」
咒世仰頭狂笑,聲音尖銳破碎:
「哈哈哈哈哈哈——」
笑止,他俯視刀無鋒,狼面下語氣近乎瘋狂:
「那麼——做一場交易吧。
用你的生命,證明你的信念。」
刀無鋒驟然起身,毫不遲疑:
「可以。」
刀者直視狼面後的眼,聲音沉穩,不動如山:
「我雖不解你的執念,
但若你要質疑我的信念,
我以生命為證,貫徹到底——絕不退讓。」
咒世凝視,聲音低緩,帶著詭異的讚賞:
「呵……很好。終於有人敢說這種話了。」
他轉身而行,灰袍如影,踏上月光鋪就的石階:
「隨我來吧——」
……
自古以來,魔王與勇者的故事總令人百聽不厭。
是不可避免的宿命?抑或無止盡的循環?
也許——不過是前人舊夢與殘焰的重演。
刀無鋒隨在咒世身後。
腳步聲在石階間迴盪,兩道身影一前一後,
像王與劍的輪廓。
望向那襲灰袍,心底掠過難名的感受——
確實是位王者;而在那背影深處,
還藏著更沉重的氣息。
那是壓抑至極、孤絕到近乎扭曲的靈魂。
是重建秩序的代價?
還是命運的深淵?
「外界傳你嗜血、殘酷。」
刀無鋒忽然開口,
「但我認為,你的行為並非全無理智。」
他稍頓,語氣少見地直率:
「至少,那些蠻橫失序的衛兵——
對你的王道,毫無助益。」
咒世步伐驟停,回眸一瞥。
聲音不重,卻透著認可的力道:
「很少有人,敢這樣當面諫我。」
復邁步,聲音略低:
「權宜,終是權宜。
野獸能護疆,卻不識禮。
撕裂骨肉的爪——
有時,也該懂分寸。」
刀無鋒聞言,眼神微亮。
穿過幽長迴廊,他再問,直指要害:
「當年被你帶走的人,近況如何?」
咒世語氣如常:
「可用則留;不可,廢之。」
刀無鋒微嘆。
這樣看來,小黑——還活著。
——
地下石階幽長濕冷。
步入地窖,沉腐之氣四散。
牆上油燈昏黃,光影在濕壁上斑駁。
這條幽廊貫穿整個月都。
兩側陳列刑具:鐵鉗、鉤索,
尚黏著碎甲與殘肉。
再裡是牢房與鐵柵。
形貌不清的身影:蜷縮、昏厥、瘦骨嶙峋。
生與死的界線,被拉到荒謬。
刀無鋒放慢腳步。
縱使見慣生死,仍忍不住起了冷意。
目光掠過那些失語的囚人,
又落在前方沉靜的背影上。
心底浮起難以遏止的念頭:這,就是他的世界嗎?
眼前此景,並非自己心中的「道」,
而是自深淵滋生的扭曲秩序。
刀無鋒沉聲,冷峻無懼:
「帶我來此——是要將我行刑嗎?」
咒世冷笑,聲音輕狂:
「哈。殺你,談何容易。」
二人繼續前行,直到最深處。
厚重石門橫陳於前,逾丈之高,
滿佈符文與血痕;
無數咒語與哀號,像被封在門內顫動。
刀無鋒戒心漲起:「詭異的石門……」
咒世不答。
伸掌掠過符痕,刻線被喚醒,微紅浮現。
指節輕扣門心,低語如儀:
「你以信念挑戰我。
便以信念為籌碼——
這場交易,自此刻開始。」
石門緩啟之際,
詭異魔力自深處湧出。
並非武者熟悉的殺意——
更冰冷、黏稠,似腐屍與詛咒。
刀無鋒神色微收,握住了拳。
二人邁步入內,石門在身後闔上。
踏入時,牆上火把自燃;
火光忽明忽滅,勾出幽室的深輪廓。
微光裡,四壁層架密佈。
其上陳列的,非武器,非戰利品,
而是一罐罐經年熏蝕卻未褪色的香薰罐,
與數只形制各異的骨灰罈。
每只香薰罐,
皆刻白鬃的咆哮狼首。
那曾是將士安魂止痛之物,
由清輝女祭以獨門草木所調。
最初用於弔念同袍,後傳入軍中,
前線戰士倚之,終成慣例。
多置於前哨、整備營,或臨終之前。
據傳香薰可撫平灼痛,
使疲者安睡,
免受詛咒與戰後譫語之苦。
亂世中,
它不再只是安眠之物。
另一層意義上,成了最後的歸宿——
哪怕,只剩一點。
而今,這些「歸宿」,
卻成了魔王交易的媒介。
刀無鋒的視線停在香薰罐上。
輕觸雕紋,低聲喃語:
「……這種雕紋。」
略皺眉:
「父親說過,這是白鬃騎士團的標記。」
轉看咒世,帶著懷疑:
「還有你的面具——
你曾是白鬃的一員嗎?」
咒世沉默。
火光在灰袍上跳動,
半張狼面映得如鑄,無悲無喜。
良久,淡然回應:
「非也。
我不在乎過往的榮光如何,
我只在乎——這些遺物,
是否仍可為我所用。」
刀無鋒輕嘆。
既為亡者哀思,亦為眼前王者漠然。
「帶我入此密室,是為何事?」
目光掠過四周,
最後停在一隅。
有只格格不入的骨灰罈,
如誤入深淵的白蓮。
器身潔白無塵,紋飾細緻華麗;
不見火煙與磨損。
顯是被珍重照料。
靜立在灰暗角隅,不似戰士的歸宿,
更像某位高座者的末途——
優雅、潔淨,卻與人世斷絕。
刀無鋒微微上前,欲看分明。
「嗯。」
咒世低低一聲,不悅且克制。
氣壓驟降,火光傾斜。
不可再近。
刀無鋒立刻收步,清清喉:
「咳……失禮了。」
咒世立於暗影,淡聲道:
「我歡迎懂禮數的來客。」
刀無鋒回身。
石桌上不知何時多出兩物:
微泛紅光的酒,一卷平整的卷宗。
凝視良久,伸手拾起卷宗:
「這是……?」
咒世輕答:
「放行令。」
刀無鋒展卷細讀——
筆跡工整克制,字字落印無誤。
確可助他脫離軍籍,恢復自由。
目光停在卷尾王室印記:
「若只是放行令……不必如此大費周章。」
咒世稍擺衣袖,語聲不容置疑:
「持此令,輝之國內,無將領能攔你。」
刀無鋒沉默片刻,轉望桌上那瓶泛紅的酒。
血腥與魔力交織,像儀式的前奏。
語氣警覺而決然:
「看來——這就是代價。」
他凝視那杯紅光良久未動。
氣味愈濃,彷彿有人在耳畔低語:
非是酒,是無法回頭的契約。
咒世淡聲:
「你在莫雷村倒下的那位好友……
也曾走過這道試煉。」
刀無鋒眼神一亮,聲音低啞:「是嗎……?」
指腹輕觸杯緣,像要尋回殘留的溫度。
「小黑……果然不簡單。」
記憶的水面微微起漣。
那些年與小黑切磋的畫面交錯而來:
明知自己常佔上風,卻不敢輕視。
那股不服輸的韌性在黑暗裡緊追不放,
迫使他始終繃緊。
刀無鋒咬緊下顎,終於提杯。
「唉。」
一聲歎息,敬過往,亦納未知。
他仰首飲盡。苦澀與灼熱湧入喉間。
「……還真難喝。」
咒世緩吐評語:
「好膽識。」
酒液方落喉,刀無鋒身軀劇震。
血腥與魔力滲入四肢百骸;
胸口似被烈焰灼穿,腦內嗡鳴,
力氣瞬間散去。
額頭見汗,悶哼:「……呃。」
卷宗自指間滑落,輕觸石地。
他以指節死扣桌沿,強自挺住,
俯身欲撿起那份卷宗——
一道黑影映入視野。
咒世靜靜彎身,把卷宗拾起。
不言,不細看。
將卷宗遞回,動作克制而從容。
那一瞬,二人四目相接。
狼面後的雙瞳,
無王者威壓,亦無上位驕矜。
兩匹孤狼短暫對視——
最沉默、也最罕見的相互承認。
無需言語,彼此心知。
刀無鋒接過卷宗,額際仍隱隱作痛:
「……多謝。真想不到……」
咒世語氣依舊冷靜,卻添幾分莊嚴:
「戰士的決心,值得尊重。」
轉身而去,灰袍如影,掠過石地。
「契約已成——你,可以離開了。」
聲音在幽室裡回盪。
王者,未曾回首。
——
片刻之後。
幽室餘燼,暗焰未滅。
咒世獨立於火影與寂靜之間,
低聲悶哼:「呃……」
面具卸下——
從未在人前摘下的狼首。
火光映照,蒼白額際,隱見詛咒紋痕。
非血肉之腐,乃靈魂灼痕。
紫光自眉骨滲出,如枯藤盤結。
不掙扎,
任餘咒侵蝕面頰。
此刻之王,已非人世之形。
榮光與腐朽,在其面上並置。
呼吸隨火光顫動,
氣息自胸腔深處擠出,帶著顫抖。
狼面再度覆上。
動作安靜,如重披鎧甲——冷冽、決絕。
痛楚與扭曲盡藏,
只餘王威。
轉首,凝視案上潔白骨灰罈。
燭火微搖,聲音低啞如亡國殘曲,緩緩吟道:
孤絕王命誰與朋?
惑天命,咒世間。
清月偏跡一息凝,
殘外柍——志古銘。
「——哈,哈哈。」
笑聲若風過墳丘,幽冷、空遠。
是瘋,是悲,抑或皆非。
——
夜幕垂憐,月都已遠。
刀無鋒捂胸而行,步履沉重。
咒世之聲仍在腦海回盪——
「你以信念挑戰我。
便以信念為籌碼——
這場交易,自此開始。」
風過荒街,如嘆。
刀者低語:「我的信念……是籌碼?」
語聲為夜所吞。
唯有月色靜垂,
映一道人影,
漸行漸遠,沒入濃月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