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港市的夜晚比想象中更加安静。
老城区的街道狭窄而曲折,维多利亚时代的建筑在路灯的昏黄光芒下显得格外古老。石板路面被夜间的细雨打湿,反射着零星的灯火。
薇拉走在前面,斗篷的下摆擦过潮湿的地面。她的脚步轻快而熟练,在这些错综复杂的巷弄中穿行,像是闭着眼睛也能找到路。
事实上,她确实闭着眼睛。
或者说,她的眼睛一直被那条黑色丝带遮着。
西格跟在她身后,银灰色的长发已经干了大半,但衣服还是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她的狼耳压得很低,几乎藏进了头发里。尾巴缠在腰间,被宽大的战术背心遮住。
即便如此,她还是尽量避开那些可能有人的地方。
老城区的监控确实很少,但不代表没有。
"快到了。"薇拉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再转两个弯就是。"
西格没有回答。
她在观察周围的环境。这是审判官的本能,哪怕她现在已经不是审判官了。
老城区的建筑密度很高,楼与楼之间的间距很窄,有些地方甚至窄到只能侧身通过。这种地形对追踪者来说是噩梦,但对逃亡者来说是天堂。
难怪异族们喜欢聚集在这里。
"到了。"
薇拉停在一扇木门前。
那是一家古董店。门面很小,只有两扇玻璃橱窗和一扇褪色的木门。橱窗里摆着一些看起来年代久远的物件——老式怀表、银质烛台、褪色的油画、缺了角的瓷器。
招牌上写着"薇拉古董",字迹已经有些模糊了。
"这就是你的店?"
"对啊。"薇拉从斗篷里掏出一串钥匙,"我的店,我的家,还有我的研究室。三合一,很方便的。"
她打开门,侧身让西格进去。
"欢迎光临。"
店内比外面看起来要大一些。
货架沿着墙壁排列,上面堆满了各种各样的古董。有些看起来确实有些年头,有些则明显是仿制品。柜台后面挂着一盏老式的煤油灯,此刻正散发着昏黄的光芒。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陈旧的气息,混合着灰尘、木头和某种说不清的香料味道。
"别在意那些东西。"薇拉绕过柜台,推开后面的一扇门,"大部分都是我从跳蚤市场淘来的,不值钱。真正值钱的东西我都收在地下室了。"
西格跟着她穿过那扇门。
门后是一条狭窄的走廊,两侧各有几扇房门。走廊尽头是一道向上的楼梯,通往二楼。
"这边是厨房,不过我基本不用。"薇拉指了指左边第一扇门,"这边是杂物间,堆了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这边是……呃,也是杂物间。"
她指了指右边的两扇门。
"楼上有三个房间。我的卧室在最里面,你不要进去。中间那间是客房,你可以住那里。最外面那间是……嗯,也是杂物间。"
西格开始怀疑这个法师的生活能力了。
"地下室在哪里?"
"楼梯下面有个暗门。"薇拉说,"但你不要下去。那里是我的研究室,被施加了魔法,勉强算是我法塔的一部分。教会的人查到这里也不能拿我怎么样,但如果你下去的话……"
她顿了顿。
"可能会触发一些防护措施。我不想在自己家里收拾你的尸体。"
"明白了。"
西格没有追问那些防护措施是什么。她当了十年审判官,知道法师的法塔里通常会有什么样的东西。
"那么,"她说,"你打算什么时候开始研究我身上的诅咒?"
薇拉的脚步停了下来。
她转过身,虽然眼睛被丝带遮住,但西格总觉得她正在用某种方式打量自己。
然后她注意到薇拉的耳尖微微泛红。
"呃……关于这个……"
薇拉罕见地支吾起来,一只手无意识地揪着袖口。
"研究诅咒需要材料和设备,那些东西……都要花钱。"
"我知道。"西格点头,"所以?"
"所以……"薇拉清了清嗓子,声音小了几分,"我得先攒够钱。"
西格眨了眨眼。
"……什么?"
"我得先攒够钱,才能开始研究你身上的诅咒。"薇拉说得飞快,像是想赶紧把这句话说完,"黑塔的学徒津贴少得可怜,我开这家古董店也只是勉强糊口——有时候还糊不上——基础的魔力探测仪就要三千,稀有的炼金试剂更贵,我上个月的房租还是赊的账——"
她越说越小声,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嘟囔出来的。
西格盯着她看了足足五秒钟。
"……你没钱。"
"我没钱。"
"你是法师。"
"法师也要吃饭的。"
"你说你能帮我解除诅咒。"
"我说我能研究,没说我现在就有条件研究。"薇拉小声辩解,"这两个概念是不一样的。"
西格深吸一口气。
再深吸一口气。
"那需要多久?"
薇拉用脚尖蹭了蹭地面,头低得更低了。
"……不知道。可能几个月,可能几年。看我什么时候能攒够钱吧。"
空气安静了很长时间。
"你知道吗,"西格最终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我被教会追杀,被迫变成狼人,逃亡了三个月,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说能帮我的法师——"
"我真的很抱歉。"
"——结果她告诉我她没钱。"
"我真的真的很抱歉。"
薇拉的肩膀缩得更紧了,整个人看起来像一只做错事的小动物。
西格闭上眼睛,按了按太阳穴。
"……几个月到几年。"
"乐观估计的话。"
"乐观估计。"
"对。"
"悲观估计呢?"
薇拉没有回答。
她不需要回答。
西格忽然觉得非常疲惫。
"别用那种眼神看我。"薇拉摆了摆手,"我又没说不帮你,只是需要时间而已。你可以先在这里住下,反正我这里也缺个帮手。"
"帮手?"
"对啊。"薇拉指了指四周,"你看看这里,乱成什么样子了。我一个人实在收拾不过来。你要是愿意帮忙打理一下店铺,我可以免你房租和伙食费。"
西格愣了一下。
"等等。"
"嗯?"
"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你可以帮忙打理店铺——"
"不是那个。后面那句。"
"免你房租和伙食费?"
"对,就是那句。"西格的声音开始有些变调,"你的意思是,如果我不帮忙打理店铺,你还打算收我房租和伙食费?"
薇拉沉默了一秒。
"……从商业角度来说,这是合理的。"
"我是来找你解除诅咒的。"
"对。"
"你说你没钱研究。"
"对。"
"然后你让我住在这里等你攒钱。"
"对。"
"等待期间你还打算收我房租。"
"……从逻辑上来说,没毛病?"
西格深吸一口气。
又深吸一口气。
她环顾四周。
货架上的东西摆放毫无规律,有些看起来像是古董,有些看起来就是垃圾,还有些她根本分不清是什么。灰尘厚得能写字,某个架子上甚至长出了蘑菇。
地板上散落着纸张、书籍、吃了一半的饼干袋、几只臭袜子,以及一些来历不明的可疑污渍。
柜台后面堆着十几个没拆封的包裹,从落灰的程度判断,最老的那个至少在这里躺了半年。
角落里有一只蜘蛛正在悠闲地织网。它看起来很肥,显然在这里生活得相当滋润。
"你就这样生活的?"
"怎么了?"薇拉歪了歪头,语气里带着真诚的困惑,"我觉得挺好的啊。东西都在,我能找到就行。"
"那个架子上长蘑菇了。"
"哦,那个啊。"薇拉不以为意,"已经长了三个月了,我觉得挺可爱的,就没动它。"
"……"
"它还在慢慢变大呢。"
"……"
"我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小绿。"
西格闭上眼睛。
她开始理解为什么这个法师一百二十三岁了还是个学徒。
"所以,"薇拉的声音适时响起,"你愿意帮忙吗?"
西格睁开眼,再次环顾这个堪比灾难现场的店铺。
然后她看向薇拉——这个没钱、没生活能力、还想收她房租的法师。
"……我有选择吗?"
"严格来说,有。"薇拉掰着手指头数,"你可以去灰橡旅馆,但那里的人可能会因为你前审判官的身份把你打成肉酱。你可以去赤鲸商会,但他们会把你的情报卖给出价最高的人。你可以去夜枭会,但妮娜肯定会让你用命去换庇护——"
"行了。"
"所以?"
西格叹了口气。
"……拖把在哪?"
薇拉的嘴角弯了起来。
"这就对了嘛。"
"好吧。"她说,"我先去洗个澡。"
"浴室在楼上,左边第一扇门。"薇拉说,"毛巾在柜子里,热水器要等一会儿才能烧热。对了,你穿什么尺码的衣服?"
"……什么?"
"衣服啊。"薇拉上下打量了她一眼,"你总不能一直穿着这身湿衣服吧?我那里有一些旧衣服,应该能找到合适你的。"
西格低头看了看自己。
战术背心、作战裤、军靴。全都湿透了,还沾着泥土和血迹。
她确实需要换身衣服。
"谢谢。"
"不客气。"薇拉转身往楼上走,"你先去洗澡,我去找衣服。对了,你饿不饿?我给你叫个外卖。"
"外卖?"
"对啊,外卖。"薇拉头也不回地说,"我不会做饭。如果可以的话,你最好会做。"
浴室比西格想象的要干净一些。
至少马桶是干净的,洗手台也擦过了。浴缸有些年头,搪瓷表面有几道划痕,但看起来还能用。
热水器确实需要等一会儿。西格站在浴室里,听着水管里传来的咕噜声,开始脱掉身上的衣服。
战术背心先被扔在地上。然后是作战裤、内衣、袜子。
她站在镜子前,看着镜中的自己。
银灰色的长发垂到腰际,湿漉漉地贴在苍白的皮肤上。一对狼耳从发间竖起,耳尖微微颤动。金色的竖瞳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烁着微弱的光芒。
身体很瘦,骨架很小。锁骨突出,肋骨的轮廓隐约可见。胸部不大,但确实存在。腰很细,臀部的曲线柔和。
这是一具完完全全的女性身体。
三个月了,她还是没能习惯。
每次照镜子,她都会产生一种强烈的违和感。这不是她的身体,这不是她的脸,这不是她。
没有任何痕迹表明她曾经是一个人类男性。
诅咒太彻底了。
彻底到连她自己都开始怀疑,那二十七年的人生是不是只是一场梦。
热水终于来了。
西格调好水温,站进浴缸里。热水冲刷着她的身体,带走了泥土、血迹和疲惫。她闭上眼睛,任由水流从头顶倾泻而下。
狼耳被打湿了,软软地贴在头顶。尾巴垂在身后,毛发被水浸透,显得格外狼狈。
她在热水中站了很久。
久到皮肤都开始发红。
薇拉找来的衣服出乎意料地合身。
一件宽松的白色衬衫,一条黑色的长裤,还有一套干净的内衣。
"这些是我以前的衣服。"薇拉把衣服放在浴室门口,"我长得慢,这些都是几十年前买的,现在穿不下了。你应该能穿。"
西格没有问一个高等精灵为什么会"长得慢"。
她穿上衣服,用毛巾擦干头发。狼耳抖了抖,甩掉残留的水珠。
走出浴室的时候,她闻到了食物的香味。
"外卖到了。"薇拉坐在走廊尽头的小桌旁,面前摆着几个纸盒,"我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就点了一些常见的。披萨、炸鸡、还有沙拉。"
西格走过去,在她对面坐下。
她确实饿了。两天没有好好吃过东西,胃已经开始抗议了。
"谢谢。"
"不客气。"薇拉打开一盒披萨,拿起一块递给她,"吃吧。吃完我带你去看看你的房间。"
西格接过披萨,咬了一口。
芝士的香味在口腔中蔓延开来。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有多饿,开始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薇拉看着她,嘴角微微上扬。
"慢点吃,没人跟你抢。"
西格没有理她,继续埋头苦吃。
一盒披萨,半盒炸鸡,还有整份沙拉。全都被她吃得干干净净。
"吃饱了?"
"嗯。"
"那走吧,我带你去看房间。"
客房在二楼中间。
薇拉推开门,西格看到了里面的景象。
然后她愣住了。
"这是……客房?"
"对啊。"薇拉的语气理所当然,"怎么了?"
西格无言以对。
房间不大,大概十几平米的样子。有一张床,一个衣柜,一张书桌,一把椅子。
但这些家具几乎都被各种杂物淹没了。
床上堆着几摞书,有些已经发黄,有些还是崭新的。衣柜的门敞开着,里面塞满了各种布料和衣物,有些甚至掉在了地上。书桌上摆着一堆瓶瓶罐罐,不知道装的是什么。椅子上放着一个落满灰尘的箱子。
地板上散落着更多的东西。纸张、羽毛笔、墨水瓶、干枯的植物标本、不知名的矿石、还有几个看起来像是某种动物骨骼的东西。
"你确定这是客房?"西格再次问道,"不是杂物间?"
"当然是客房。"薇拉走进去,随手把床上的书推到一边,"看,有床。"
"……"
"好吧好吧,我承认是有点乱。"薇拉挠了挠头,"但我真的没时间收拾。你要是介意的话,可以自己整理一下。反正这些东西大部分都是没用的,你可以随便处理。"
西格深吸一口气。
她走进房间,弯腰捡起地上的一张纸。
那是一张手绘的魔法阵图,线条精细,符文复杂。虽然她看不懂,但能感觉到这东西应该很重要。
"这个也是没用的?"
"哦,那个啊。"薇拉凑过来看了一眼,"那是我三十年前画的,早就过时了。你可以扔掉。"
三十年前。
西格看着手中的纸张,突然觉得有些恍惚。
三十年前,她还没出生。
"算了。"她把纸张放在书桌上,"我自己收拾吧。"
"太好了!"薇拉开心地拍了拍手,"那我就不打扰你了。有什么需要的话就叫我,我的房间在最里面。"
她转身往外走,走到门口又停了下来。
"对了,记住我说的话。不要去地下室,也不要进我的卧室。"
"我记住了。"
"那就好。晚安。"
门关上了。
西格站在房间中央,环顾四周。
杂乱的书籍,散落的纸张,落满灰尘的家具。
她叹了口气,开始收拾。
收拾房间花了将近两个小时。
西格把书籍按照大小分类,整齐地码在书桌旁边。衣柜里的东西被她全部取出来,叠好放回去。地上的杂物被分成"可能有用"和"明显没用"两堆,前者放在角落,后者装进一个空箱子里。
床终于露出了本来的面目。
那是一张老式的木床,床垫有些塌陷,但看起来还算干净。床单和被子都是素色的,摸起来有些粗糙,但至少没有异味。
西格坐在床边,看着自己的成果。
房间终于有了一点客房的样子。
她的目光落在窗户上。窗帘是深蓝色的,被她拉开了一条缝。透过缝隙,可以看到外面的夜空。
月亮已经落下去了,天边泛起一丝鱼肚白。
快天亮了。
西格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
天花板上有一道裂缝,从角落延伸到中央,像是一条干涸的河流。
她想起了很多事情。
想起三个月前的那个矿井,想起那个老妪疯狂的眼神,想起醒来后发现自己变成这副模样时的恐惧和绝望。
想起艾琳在葬礼上的悼词,想起她说"永远不要给异族解释的机会"时的表情。
想起今晚的对峙,想起艾琳举枪对准她时眼中的冷漠。
那是她亲手教出来的弟子。
她教得太好了。
好到艾琳完全不会怀疑,完全不会动摇,完全不会给她任何解释的机会。
西格闭上眼睛。
疲惫像潮水一样涌来,淹没了她的意识。
她太累了。
身体上的疲惫,精神上的疲惫,还有那种深入骨髓的孤独感。
三个月了。
三个月来,她一直在逃亡,一直在躲藏,一直在寻找解除诅咒的方法。
她失去了一切。
身份、地位、同僚、弟子。
甚至连自己的身体都不再属于自己。
现在她躺在一个陌生法师的客房里,等待着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开始的研究。
这就是她的人生吗?
从教会最年轻的高级审判官,变成一个被追杀的异族。
从一个受人尊敬的猎人,变成一个无处可逃的猎物。
讽刺。
太讽刺了。
西格的意识开始模糊。
她感觉自己在下沉,沉入一片黑暗的海洋。
海水很冷,但她已经没有力气挣扎了。
她任由自己沉下去。
沉下去。
沉下去。
窗外,天色渐渐亮了起来。
晨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房间,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光带。
床上的少女蜷缩成一团,银灰色的长发散落在枕头上。她的狼耳贴在头顶,随着呼吸轻轻颤动。尾巴从被子下面伸出来,毛茸茸的尖端搭在床沿。
她睡着了。
睡得很沉。
脸上的表情终于放松下来,不再是逃亡时的紧绷和警惕。
她看起来很年轻。
十七八岁的样子,和她实际的年龄相去甚远。
但在这一刻,她只是一个疲惫的少女。
一个终于找到了暂时栖身之所的少女。
旧港市的清晨很安静。
老城区的居民们还没有醒来,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几只野猫在屋顶上跳跃,追逐着清晨的第一缕阳光。
古董店的招牌在晨风中轻轻摇晃。
"薇拉古董"。
这四个字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