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从灰暗的天空倾泻而下。
工业区的废弃厂房在暴雨中显得格外阴沉,锈蚀的钢梁像是某种巨兽的肋骨,支撑着千疮百孔的屋顶。水流顺着破损的天窗灌入,在混凝土地面上汇聚成浑浊的溪流。
一道身影从阴影中窜出。
她的动作很快,快到几乎只剩下残影。银灰色的长发被雨水打湿,紧贴在苍白的脸颊上。她的耳朵——那对覆盖着细密绒毛的狼耳——紧紧贴在头顶,每一次细微的转动都在捕捉着四面八方的声响。
身后,脚步声如同潮水般涌来。
"目标向东移动,封锁三号出口!"
无线电的杂音在雨声中若隐若现。少女的竖瞳猛然收缩,她侧身闪入一根倒塌的钢柱后方,压低呼吸。
三个黑色身影从她刚才经过的位置掠过。他们穿着标准的教会战术装备——防弹背心、战术头盔、夜视仪,无人机在天上搜寻,好在是雨天,降低了对方的热成像的效能。手中的突击步枪配备了消音器和战术手电,光柱在雨幕中切割出锐利的几何图形。以及,圣水,虽然少女不是吸血鬼,但是圣水也能有效克制她的再生能力。在他们的胸前,可以看到做了低可视度处理的,印有十字架的魔术贴。
"热成像没有反应。"
"继续搜索。异族的体温和人类不同,别完全依赖设备。"
少女的手指悄无声息地摸向腰间。那里别着一把从追兵身上缴获的格洛克手枪,弹匣里还剩七发子弹。她的另一只手握着一柄战术匕首,刀刃上还残留着干涸的血迹。
不是她的血。
三十分钟前,她在城郊的高速公路上伏击了一辆落单的教会巡逻车。两名武装信徒,一名驾驶员。她用了十二秒解决战斗,带走了他们的武器、通讯设备和一件勉强合身的战术背心。可惜步枪被锁上了,拿不出来。
那件背心现在穿在她身上,胸口的十字架徽章被她用匕首刮掉了。
讽刺。
她曾经也佩戴过同样的徽章。
"西格审判官,您的三点方向有异常热源。"
记忆像是被雨水冲刷出来的旧照片,模糊而刺眼。
那是三个月前。他——那时候还是"他"——正带领小队在北部山区执行清剿任务。目标是一个据报藏匿着异族的废弃矿井。
"收到。"
西格·霍尔姆,二十七岁,教会异族审判官,隶属于第七猎杀小队。他的履历表上写满了令人印象深刻的数字:参与行动一百二十三次,击杀异族四十七名,协助击杀十二名,活捉审讯三名。
他是教会最年轻的高级审判官之一。
那天的任务本该和往常一样。情报显示矿井里藏着一小群狼族残党,数量不超过五人,战斗力评估为中等。对于西格的小队来说,这种任务几乎可以称得上是例行公事。
但情报错了。
矿井深处不是什么狼族残党。
那是一个老妪。
她的皮肤像是枯萎的树皮,眼窝深陷,瞳孔中燃烧着某种古老而疯狂的光芒。当西格的手电照亮她的那一刻,他感到脊背发凉——那种感觉他只在面对真正危险的存在时才会产生。
"术士。"他低声说,"所有人后撤——"
太迟了。
老妪的嘴唇翕动,吐出一串他听不懂的音节。那不是任何已知的咒语格式,没有标准的施法姿势,没有可见的施法材料。但空气中的某种东西发生了变化,像是有什么无形的丝线缠绕上了他的身体。
然后是疼痛。
那种疼痛无法用语言描述。骨骼在重组,肌肉在撕裂,皮肤在燃烧。他听到自己在尖叫,但那声音越来越尖细,越来越陌生。
当他再次睁开眼睛时,老妪已经消失了。
而他的身体……
少女的思绪被枪声打断。子弹击中她身后的钢柱,火星四溅。她翻身跃起,在空中完成了一个不可能的转体,落地时已经换了一个掩体。
她的身体比以前更轻、更灵活。狼族的血脉赋予了她超越人类的反应速度和再生能力。但这具身体也更脆弱——她失去了二十七年积累的肌肉记忆,失去了那副经过无数次战斗锤炼的躯体。
现在的她只有一米六出头,体重不到五十公斤。
她恨透了这具身体。
"发现目标!"
"包围她!不要让她靠近出口!"
少女数了数声音的来源。至少八个人,从三个方向逼近。她的弹药不够,体力也在持续消耗。更糟糕的是,她能闻到空气中那股熟悉的气味——
银。
他们带了银弹。
"该死。"她低声咒骂,声音清脆,和她以前的低沉富有压迫力的声音完全不一样。
她必须突围。旧港市就在东边三十公里外,只要能到达那里,她就有机会。那座城市是异族最后的避风港之一,教会为数不多的仁慈。更重要的是,那里有法师塔的传送门——如果她能找到一个愿意帮助她的法师,或许能找到解除诅咒的方法。
但首先,她得活着离开这里。
少女深吸一口气,竖起的狼耳微微旋转,抖动,捕捉着每一个细微的声响。雨声、脚步声、呼吸声、心跳声。她在脑海中构建出一幅三维地图,标注出每一个敌人的位置。
八个人。三个在左翼,两个在右翼,三个堵住了正前方的出口。
她选择了右翼。
动作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少女从掩体后窜出,身形低伏,几乎是贴着地面在移动。第一个追兵还没来得及调整枪口,她已经冲到了他面前。反握匕首划过一道银弧,精准地切断了他握枪的手腕肌腱。
追兵惨叫着倒下,步枪脱手。
少女没有停顿,右手则是中轴重锁进行指向射击。第二个追兵的胸部中枪,让其行动停滞了一瞬,少女立刻瞄准对方的膝盖开枪,追兵倒在地上,步枪滑到了不远处。她侧身躲过第三个追兵的射击,子弹擦着她的耳畔飞过,带起一缕银灰色的发丝。
「啧,还是不习惯这具身体的身高」
三秒钟,两人失去战斗力。
但她没有杀他们。
他们中的很多人,她曾经一起训练过,一起执行过任务,一起在酒吧里喝到烂醉。
她不想杀死曾经的同僚。
即使他们现在想要她的命。
少女稍微侧身,
子弹擦着她的耳畔飞过,带起一缕银灰色的发丝。
"目标突破右翼防线!所有人向东追击!"
少女穿过厂房的侧门,冲入雨幕之中。她的狼瞳在黑暗中闪烁着微弱的金光,为她照亮前方的道路。雨水打在她的脸上,冰冷刺骨,但她顾不上这些。
身后的追兵正在重新集结。
她能听到引擎的轰鸣声——他们调来了车辆。
西格·霍尔姆"死"于三个月前的那次任务。
内部档案显示,他在废弃矿井深处遭遇了一名强大的异族术士,战斗中身负重伤,最终因伤势过重而殉职。遗体被矿井坍塌掩埋,无法回收。
圣裁所为他举行了内部追悼仪式。
没有棺材,没有墓地,没有公开的悼词。只有地下礼拜堂里的一盏长明灯,和刻在无名石碑上的编号。
S-VII-03。
第七猎杀小队,第三号成员。
这就是一个审判官死后能留下的全部痕迹。
他的弟子艾琳·沃克代表小队出席了仪式。
礼拜堂很小,只有不到二十人。都是圣裁所的同僚,穿着便装,看起来就像普通的上班族参加普通的葬礼。没有人会知道,这群人加起来杀死过的异族超过三位数。
艾琳站在长明灯前,念诵着标准的悼词。
"S-VII-03于执行任务期间殉职。他忠于职守,至死不渝。愿圣光指引他的灵魂,愿他的牺牲不被遗忘。"
没有名字。
在这个场合,没有人会提起"西格·霍尔姆"这四个字。因为这个名字从未存在过。他的身份证是假的,社保记录是伪造的,就连租住的公寓都登记在一个虚构的贸易公司名下。
审判官没有身份。
审判官只有编号。
仪式结束后,人群三三两两地散去。
艾琳是最后一个离开的。
她在长明灯前站了很久,表情冷峻,看不出任何情绪。只有当她转身的瞬间,烛光映出她眼角一闪而过的湿润。
然后她整理了一下外套,推门走进了外面的阳光里。
走进那个对圣裁所一无所知的正常世界里。
西格——现在的她——在街对面的咖啡馆里,隔着玻璃窗看完了一切。
她穿着从二手店买来的旧连帽衫,帽子压得很低,遮住了那对会暴露身份的狼耳。她的尾巴缠在腰间,被宽大的衣摆掩盖。牛仔裤的裤脚太长,堆在脏兮兮的运动鞋上。
三个月前,她身高一米八七,体重九十公斤,能单手举起一个成年男性。
现在,她目测不到一米六,瘦得像只流浪猫,点一杯最便宜的美式都要在心里算半天账。
她看着艾琳从礼拜堂的隐蔽入口走出来——那扇门伪装成一家洗衣店的后门。
她看着艾琳在街边站了一会儿,点燃一根烟。
艾琳从不抽烟的。她说过,烟味会干扰嗅觉,对追踪不利。
是她教她的。
西格想要冲出去。
想要告诉艾琳自己还活着,只是变成了这副该死的模样。
想要告诉她那个矿井里到底发生了什么。那个老妪的面容,那双浑浊却充满恨意的眼睛,那句用生命凝结成的诅咒——
"你杀了我的族人,审判官。"
"那就让你变成你最憎恨的东西,用余生去品尝我们的苦难。"
她想告诉艾琳这一切。
但她没有动。
因为她知道艾琳会怎么做。
艾琳会在零点三秒内拔出藏在外套里的手枪,瞄准,射击。银弹会贯穿她的眉心,干净利落,毫不犹豫。
然后艾琳会蹲下来,确认尸体,面无表情地汇报:
"发现疑似狼化种,已就地处决。"
这是她亲手教出来的弟子。
教得太好了。
咖啡已经凉了。
西格低下头,看着杯中倒映出的自己。
灰白色的短发乱糟糟的,脸颊瘦削,皮肤苍白得近乎病态。唯一有颜色的是那双眼睛——琥珀色,带着竖瞳,在阴影中微微发光。
不是人类的眼睛。
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空气中有七十三种气味。咖啡的焦苦,窗台上雏菊的甜香,后厨培根的油腻,隔壁桌女人的香水,街对面下水道里老鼠的腥臭。
还有——
艾琳身上的气息。枪油,银粉,教会特制的圣水。
以及淡淡的……悲伤的味道。
她睁开眼睛,发现艾琳已经走了。
烟头被踩灭在地上,还在冒着最后一缕青烟。
西格付了账,走出咖啡馆。
她没有去捡那个烟头。
三个月前的她会那么做——提取残留物,分析成分,追踪目标。那是审判官的本能。
但她现在不是审判官了。
她只是一只被诅咒的狼。
她把帽子又压低了一些,转身走向相反的方向。
走向阳光照不到的地方。
她试图通过教会的内部渠道调查那次任务的真相。她想知道那个老妪是谁,想知道那个诅咒是什么,想知道有没有解除的方法。
但她发现,那次任务的所有记录都被悄悄的删除了。
不是封存,是彻底删除。
就好像那次任务从来没有发生过。
她开始意识到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于是她冒险联系了一个还在教会内部的老朋友,一个负责档案管理的文职人员。她没有暴露自己的身份,只是以"调查者"的名义询问关于西格·霍尔姆之死的细节。
三天后,那个朋友死于"意外事故"。
一周后,教会的追杀令下达了。
目标:一名身份不明的狼族女性,涉嫌刺探教会机密,危险等级:A。
执行者:第七猎杀小队。
带队者:艾琳·沃克。
"她往东边去了!"
少女在雨中奔跑,身后的追兵越来越近。她的体力正在急剧消耗,狼族的再生能力虽然强大,但也需要能量支撑。她已经两天没有好好吃过东西了。
前方是一片废弃的居民区,低矮的楼房在雨夜中像是一群沉默的幽灵。她窜入其中,利用复杂的地形甩开追兵。
但她知道这只是暂时的。
教会的追踪能力远超普通人的想象。他们有热成像、有无人机、有训练有素的追踪犬。更重要的是,他们有艾琳。
艾琳是她一手带出来的。
她太了解艾琳的能力了。
"目标进入C区,请求空中支援。"
无线电的声音从她缴获的通讯设备中传来。少女皱起眉头,加快了脚步。
空中支援意味着直升机,这个地界和接触的时间来算,应该是一架无武装的侦察直升机,这既是一个好消息,也是一个坏消息。侦察直升机意味着对方暂时不会采用极端手段来把少女和周围全部炸平,但是带来了更大范围,更加精细的热成像设备。一旦被锁定,她就再也无处可逃。
她必须在支援到达之前离开这片区域。
旧港市。
只要到达旧港市。
她和艾琳的第一次正面交锋发生在一个月前。
那时她还抱有一丝希望,希望能够说服艾琳相信自己的身份。她准备了很多只有她和艾琳才知道的细节——他们第一次一起执行任务时的糗事,艾琳在训练中受伤时她说过的话,他们在酒吧里讨论过的那些关于异族的争论。
她选择了一个相对安全的地点,一个废弃的教堂。她提前到达,确认没有埋伏,然后通过匿名渠道向艾琳发出了见面的邀请。
艾琳来了。
但她不是一个人来的。
"你就是那个一直在调查西格审判官的异族?"
艾琳站在教堂的入口处,身后是六名全副武装的审判官,那是她的小队,曾经在西格的手下接受过训练。她的金色短发在月光下闪烁着冷冽的光芒,蓝色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温度。
"艾琳,听我说——"
"我没有兴趣听一个异族的谎言。"艾琳举起手中的步枪,瞄准了她的胸口,"西格审判官教过我,永远不要给异族解释的机会。"
"因为它们的谎言比它们的爪牙更加危险。"
艾琳愣住了。
那是西格说过的话。
在很久以前,当艾琳还是一个刚刚加入教会的新人时,西格曾经这样教导过她。那时候她坚信这句话是对的,坚信异族都是危险的存在,坚信教会的使命是正义的。
现在,这句话成了西格的催命符。
"艾琳,我是西格。"她说,声音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我知道这听起来很疯狂,但我真的是西格。三个月前的那次任务,我被一个术士诅咒了,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我没有死,我只是——"
"闭嘴。"
艾琳的声音冰冷而坚定。
"西格审判官已经死了。你不是他。"
枪声响起。
"你只是一个试图利用他的记忆来迷惑我的异族。"
少女侧身躲过第一发子弹,但第二发擦过了她的肩膀。银弹。灼烧的疼痛让她忍不住闷哼出声。
她知道继续解释是没有用的。
艾琳不会相信她。
艾琳已经完全接受了"西格·霍尔姆已死"这个事实,任何试图动摇这个事实的尝试都会被视为异族的诡计。
这是她亲手教出来的弟子。
太优秀了。
优秀到让她想哭。
从那以后,她放弃了说服艾琳的念头。
她开始专注于逃亡,专注于寻找解除诅咒的方法。她听说旧港市有法师塔的传送门,有各种各样的异族聚集,或许能找到了解这种诅咒的人。
但艾琳的追杀从未停止。
第七猎杀小队像是一群永不疲倦的猎犬,紧紧咬住她的踪迹。每当她以为自己已经甩开追兵时,他们总会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出现。
艾琳太优秀了,甚至已经比她还优秀了。
分析目标,诱导目标。
"不要追逐猎物的脚印,要成为追逐它的恐惧。"
现在,这些话变成了套在她脖子上的绳索。
毕竟,这一切都是她亲手教给艾琳的。
雨势渐小。
少女穿过废弃居民区,来到了一片开阔地带。前方是一条干涸的河床,河床对面就是通往旧港市的公路。
只要穿过这片开阔地,她就能——
"站住。"
那个声音从她身后传来,冰冷而熟悉。
少女停下脚步,缓缓转身。
艾琳站在二十米外,步枪指着她的后背。她的金色短发被雨水打湿,贴在脸颊上,但那双蓝色的眼睛依然锐利如刀。
"你跑不掉的。"艾琳说,"这片区域已经被包围了。"
少女环顾四周。
果然,黑色的身影从各个方向涌出,将她团团围住。她数了数,至少十五个人,全副武装,枪口全部对准了她。
她被包围了。
"放下武器,双手抱头,跪在地上。"艾琳的声音没有任何感情波动,"这是你最后的机会。"
少女看着艾琳,看着这个她一手带大的弟子。
艾琳的眼神里没有犹豫,没有怀疑,只有执行任务时的冷酷和专注。
她想起了很多年前,艾琳第一次杀死异族时的样子。那时候艾琳还会害怕,还会在事后躲在角落里呕吐。是她告诉艾琳,这种感觉会慢慢消失的,告诉她习惯就好。
现在艾琳确实习惯了。
习惯到可以面无表情地对准任何教会的敌人扣下扳机。
"我说,放下武器。"艾琳重复道,语气更加严厉,"不要逼我开枪。"
少女低下头,看着自己手中的枪。
弹匣里还剩五发子弹。
不够。
远远不够。
她抬起头,雨水顺着她的脸颊流下,分不清是雨还是别的什么。
"艾琳。"她开口,声音沙哑而疲惫,"你还记得吗?你第一次执行任务的时候,我跟你说过什么?"
艾琳的眉头微微皱起,但枪口没有移开分毫。
"我说,'不管发生什么,永远不要让敌人看到你的软弱。'"少女继续说,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笑容,"你学得很好。"
"闭嘴。"艾琳的声音里终于出现了一丝波动,"不要试图用这种手段迷惑我。我不知道你从哪里得到了这些信息,但这改变不了任何事情。"
"你是异族。"
"你是敌人。"
"这就是全部。"
少女沉默了。
雨水继续落下,打在她的狼耳上,打在她银灰色的长发上,打在她苍白的脸颊上。
她的尾巴从衣服下摆垂落,湿漉漉地贴在腿侧。
她看起来是那么狼狈,那么脆弱,那么……不像一个曾经令异族闻风丧胆的审判官。
"最后一次警告。"艾琳说,"放下武器,双手抱头,跪在地上。"
"否则我会开枪。"
包围圈在缓缓收紧。
十五支枪口对准了她。
雨声、呼吸声、心跳声,在这一刻仿佛都被无限放大。
少女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她的手指还搭在枪的扳机上。
她的眼睛还看着艾琳。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雨声在对峙中变得格外清晰。
少女的手指仍然搭在扳机上,但她知道这毫无意义。十五支枪口,十五个训练有素的审判官,还有艾琳。
她计算过无数次突围的可能性。
答案始终是零。
"我数到三。"艾琳的声音穿透雨幕,"一。"
少女的狼耳微微转动,捕捉着四周的每一个声响。脚步声在逼近,包围圈在收紧。她能闻到空气中银弹的气味,那种灼烧般的刺鼻感让她的皮肤隐隐作痛。
"二。"
她闭上眼睛。
或许这就是结局。被自己亲手教出来的弟子击杀,死在这片无名的荒地上。没有墓碑,没有葬礼,只是一具被处理掉的异族尸体。
讽刺到了极点。
"三——"
艾琳的话音未落,一束奇妙的光从少女背后出现。
不是普通的光。那是一种深紫色的辉芒,从少女身后的某个方向涌出,在夜空中绽放成一朵巨大的花。光芒中隐约可见无数符文在旋转、交织、重组,构成了某种复杂到令人头晕目眩的图案。
"所有人后撤!"
艾琳的反应极快。她几乎是在光芒出现的瞬间就做出了判断,声音中带着少见的紧张。
"是法师!"
审判官们的阵型立刻发生了变化。他们不再围成一个圆,而是迅速聚拢成防御队形,枪口从少女身上移开,转而指向那道紫光的来源。
少女也转过身去。
她看到了一个身影。
那是一个女孩。
非常小。身高大概只到少女的胸口,穿着一件宽大的黑色斗篷,斗篷的边缘绣着银色的符文。她的头发是淡金色的,长及腰际,在风中轻轻飘动。
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眼睛——或者说,她眼睛的位置。一条黑色的丝带缠绕在她的眼部,将双眼完全遮住。
她的脚步稳健,方向精准,径直朝着少女走来。
"哎呀哎呀。"
女孩的声音清脆而慵懒,带着一种与她外表不符的老成。
"十五个人围着一只小狼崽,教会的人现在都这么闲吗?"
艾琳的枪口对准了女孩。
"你是谁?"
"我?"女孩歪了歪头,嘴角勾起一个玩味的弧度,"就是一个路过的、恰好对这只小狼崽有点兴趣的、普普通通的法师而已。"
"法师。"艾琳的声音沉了下去。
这个词在教会内部有着特殊的分量。术士可以接受,可以合作,甚至可以招募。但法师不同。法师是真正的敌人,是需要通缉和猎杀的对象。
然而,猎杀法师从来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教会有专门对付法师的部队,有专门的战术和装备。非专门的猎杀小队,哪怕是像第七小队这样的精锐,在面对法师时也必须谨慎行事。
因为法师的能力是未知的。
你永远不知道一个法师会什么样的魔法,有多少施法次数,会在什么时候对你释放什么样的攻击。
"根据教会与法师塔的协议,"艾琳缓缓说道,"法师不得在公共法塔和个人法塔之外施法。你刚才的行为已经违反了协议。"
"哦?是吗?"
女孩抬起一只手,手指在空中随意地划了几下。那些悬浮在几何图形开始移动,围绕着她的手指旋转,形成了一个微型的漩涡。
"可是,"她说,"我好像没有施法啊?"
艾琳的眉头紧皱。
她说得没错。刚才那道紫光确实看起来像是某种强大的魔法,但……
但没有咒语。
没有施法姿势。
没有可见的施法材料。
如果那不是魔法,那是什么?
"你在虚张声势。"艾琳说。
"也许吧。"女孩耸了耸肩,"但你敢赌吗?"
她向前迈了一步。
审判官们的手指同时扣紧了扳机。
"我的意思是,"女孩继续说,语气依然轻松,"你们有十五个人,十五把枪,还有银弹。杀死我应该不难,对吧?"
"但问题是——"
她又向前迈了一步。
"你们能在我施法之前杀死我吗?"
空气中的压力骤然增加。
西格站在原地,看着这一幕,心中涌起一种奇异的感觉。她当了十年的审判官,见过无数次与异族和法师的对峙。她知道这种时刻最重要的是什么。
气势。
法师的战斗力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他们的施法次数和法术种类。一个耗尽了施法次数的法师和普通人没有区别。但问题是,你永远不知道对方还剩多少次施法机会,也不知道对方会什么样的法术。
所以,很多时候,法师和审判官之间的对峙就是一场心理博弈。
谁先露出破绽,谁就输了。
而眼前这个女孩……
她的气势太稳了。
稳到让人怀疑她是不是真的有什么底牌。
"艾琳审判官。"一个审判官低声说,"我们的任务是猎杀异族,不是对付法师。我们没有携带专门对付法师的装备。"
艾琳没有回答。
她的目光在女孩和少女之间来回移动,似乎在权衡什么。
"你想带走她?"艾琳问。
"没错。"女孩点了点头,"她身上有些有趣的东西,我想研究一下。"
"她是教会的通缉犯。"
"我知道。"女孩说,"但那是你们教会的事,和我没关系。我只是一个对学术有追求的法师,看到了一个有趣的研究对象而已。"
"你们要是不同意的话……"
她再次抬起手,手指在空中划出一个复杂的符文。符文在空气中燃烧了一瞬,然后消散成点点星光。
"我也不介意在这里多待一会儿。"
沉默。
雨声重新变得清晰,打在每个人的身上。
艾琳的表情看不出任何情绪。
她在计算。
西格太了解她了。艾琳正在计算各种可能性,计算风险和收益,计算最优解。
十五个人对一个法师。
如果法师是虚张声势,他们可以轻松获胜。
但如果法师不是虚张声势……
一个能够在空气中绘制符文的法师,至少是一个学派的领读的水平。这种级别的法师,哪怕只剩下一次施法机会,也足以在死前带走好几个人。
值得吗?
为了一个已经被包围、无处可逃的异族,值得冒这个险吗?
"撤退。"
艾琳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艾琳审判官?"
"我说撤退。"艾琳重复道,语气没有任何波动,"目标的追踪标记还在,我们可以之后再找机会。没必要在这里和法师发生冲突。"
她最后看了狼族少女一眼。
那个眼神很复杂。有冷漠,有警惕,还有一些西格读不懂的东西。
"下次见面,"艾琳说,"我不会再给你任何机会。"
然后她转身离开。
审判官们跟在她身后,迅速消失在雨幕之中。引擎声响起,车辆启动,渐渐远去。
西格站在原地,看着他们离开的方向,久久没有动弹。
"呼——"
女孩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整个人像是泄了气的皮球一样软了下来。
"吓死我了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她蹲在地上,双手抱着头,身体微微发抖。
"我还以为她真的要开枪了,那个金发的女人眼神好可怕,感觉下一秒就要把我打成筛子……"
西格愣住了。
这和刚才那个气势逼人的法师是同一个人吗?
"你……"
"啊,对了对了。"女孩突然站起来,拍了拍斗篷上的灰尘,"自我介绍一下。我叫薇拉,是黑塔的法师。嗯,虽然只是个学徒就是了。"
"学徒?"
"对啊。"薇拉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我才一百二十三岁,在黑塔里还没有发表过论文,还是个新人呢。"
一百二十三岁。
西格看着眼前这个身高不到一米四、外表像是十岁小孩的女孩,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你是高等精灵。"
"答对了!"薇拉开心地拍了拍手,"不愧是前审判官,眼光很准嘛。"
前审判官。
这个称呼让少女的心脏猛地收缩了一下。
"你知道我是谁?"
"当然知道啦。"薇拉绕着少女转了一圈,像是在观察什么有趣的标本,"西格·霍尔姆,二十七岁,教会第七猎杀小队的高级审判官。三个月前在北部山区执行任务时失踪,官方记录是殉职。"
"但实际上,你被一个术士诅咒了,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少女的瞳孔骤然收缩。
"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我一直在追踪那个术士啊。"薇拉说,语气轻描淡写,"她是我的研究对象。一个血脉里记载了失传了几百年的变形诅咒的术士,你知道这有多罕见吗?"
"我追踪了她三年,好不容易找到了她的藏身之处,结果你们教会的人比我先到了一步。等我赶到的时候,矿井已经塌了,术士也不见了。"
"但我在废墟里发现了一些有趣的东西。"
薇拉停下脚步,站在少女面前,仰起头看着她。
虽然她的眼睛被丝带遮住,但西格总觉得她正在直视自己的灵魂。
"残留的魔力痕迹。"薇拉说,"那个术士对某个人施放了变形诅咒。我顺着痕迹追踪,追了三个月,终于找到了你。"
"所以你救我,是因为……"
"因为你身上有我想要的东西啊。"薇拉毫不掩饰地说,"那个诅咒。我想研究它。"
西格沉默了。
她应该感到愤怒吗?这个法师救她不是出于善意,只是把她当成了研究对象。
但她发现自己愤怒不起来。
至少,这个法师是诚实的。
"你能解除这个诅咒吗?"她问。
"不知道。"薇拉诚实地回答,"变形诅咒是非常古老的魔法,相关的文献大部分都在白塔被摧毁的时候失传了。我需要先研究你身上的诅咒,才能知道有没有解除的方法。"
"但是,"她补充道,"如果有人能解除这个诅咒,那个人大概率是我。"
"为什么?"
"因为我是黑塔最优秀的诅咒学研究者啊,在诅咒学领域,整个黑塔没有人比我更厉害。"薇拉骄傲地挺起胸膛,虽然那里并没有什么可挺的,"虽然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诅咒学是个非常冷门的学科,压根没多少研究,就连教授都是兼任的。"
西格看着她。
一个一百二十三岁的高等精灵,外表是个萝莉,自称是黑塔最优秀的诅咒学研究者,刚才还用虚张声势吓退了一整队审判官。
这个世界真是越来越疯狂了。
"好。"她说,"我跟你走。"
"太好了!"薇拉开心地跳了起来,"那我们现在就出发吧!旧港市有黑塔的传送门,我们可以从那里回到我的法塔。"
"等等。"西格叫住她,"你刚才那些……那些光,那些符文,是怎么回事?你不是说你没有施法吗?"
"哦,那个啊。"
「那个只是骗小孩玩的戏法,不用使用施法三要素就能使用,但也基本没啥用,真庆幸对方能被唬到,看来教会确实不喜欢让太多人知道魔法的事,连自己人都保密。」
"至于那些符文……"
她又掏出一支笔,在空气中随意划了几下。笔尖留下的痕迹在空气中燃烧了一瞬,然后消散。
"这是炼金墨水。可以在空气中短暂留下痕迹,看起来很像施法,但其实什么用都没有。"
西格无言以对。
所以刚才那一切,真的全是虚张声势?
"你不怕她真的开枪吗?"
"怕啊。"薇拉收起笔,"怕得要死。但是没办法,我又不擅长战斗。我会的法术大部分都是研究用的,而且我没准备什么战斗用的法术,真打起来肯定打不过十五个审判官。"
"所以只能吓唬他们了。"
她耸了耸肩,语气轻松得像是在讨论今天的天气。
"还好那个金发女人够理智,没有真的动手。不然我们两个现在大概都已经变成筛子了。"
西格看着薇拉,突然觉得有些好笑。
一个用虚张声势吓退审判官的法师学徒。
一个被诅咒变成狼族少女的前审判官。
这大概是她这辈子遇到过的最荒谬的组合了。
"哎……走吧。"她说,"去旧港市。"
"好嘞!"
薇拉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斗篷在风中飘动,露出里面绣满符文的内衬。
西格跟在她身后,狼尾在身后轻轻摇晃。
雨已经停了。
乌云散去,露出一轮残月。
月光洒在两人身上,在地面上拖出长长的影子。
旧港市的方向,隐约可以看到城市的灯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