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壇

天光未明，夜色最浓重的时刻，卡特里娜终于看到了石溪村那几间稀疏低矮、轮廓模糊的房屋影子。从城堡外围的林地挣扎到这里，短短十几里路，对她而言却像跋涉了半个永恒。每走一步，左肋下方都传来撕裂般的剧痛，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断骨，冰冷的汗水早已浸透了她破烂的粗布衣衫，混合着干涸的血迹和泥污，紧贴在皮肤上，带来刺骨的寒意。荆棘划出的伤口火辣辣地疼，失血和疼痛让她眼前阵阵发黑，全凭着一股不肯熄灭的意志在支撑。

她拄着那根临时找来的粗树枝，踉跄着绕到村子西头，靠近溪水的那间独立小屋——那是莉安村长，也就是塞勒斯的家。夜色中，小屋寂静无声，窗户紧闭，只有烟囱里没有一丝炊烟。村民们大概还在沉睡，或是因昨夜的骚动（城堡方向的火光和隐约喧嚣或许传到了这里）而不敢早起。

卡特里娜靠在冰凉的土坯墙上，剧烈地喘息着，喉咙里弥漫着血腥味。她从怀里摸出最后一小撮镇痛药粉，和着唾液，艰难地咽了下去。药效很慢，但聊胜于无。她必须抓紧时间。

她不能直接敲门。塞勒斯的父母未必认识她，更不可能信任一个深夜到访、浑身是伤的陌生女子。她需要表明身份，取得信任，而且必须快。

她深吸一口气，忍着剧痛，尽量让声音平稳，但沙哑和虚弱依旧无法掩盖：「莉安村长……艾文先生……请开门。我是……卡特里娜·冯·艾森伯格，城堡的二小姐。有急事，关于塞勒斯。」

屋里沉寂了片刻，然后传来一阵慌乱的窸窣声和压低了的惊呼。很快，门被拉开一条缝隙，莉安村长那张因长期操劳而显苍老、此刻充满惊疑和担忧的脸出现在门后。她身后，艾文也紧张地探出身。

当看到门外站着一个浑身狼狈、血迹斑斑、脸色惨白如鬼的年轻女子，自称是领主小姐时，莉安和艾文都惊呆了。卡特里娜此刻的模样，与「贵族小姐」四个字毫不沾边。

「你……你说你是谁？」 莉安的声音带着颤抖，手紧紧抓着门框。

「卡特里娜·冯·艾森伯格。我知道这很难相信。」 卡特里娜急促地说，从腰间（那里还残留着一点破损的丝绦）解下一个很小的、镌刻着艾森伯格家族简化纹章（荆棘与夜莺）的银质挂坠——这是她贴身佩戴的私物，极少示人。「这是信物。没时间解释了，听着，塞勒斯出事了！」

「塞勒斯？！」 艾文失声叫道，脸色瞬间煞白。

「他……他怎么了？夫人她……」 莉安的声音抖得更厉害。

「不是母亲。」 卡特里娜摇头，疼痛让她眼前一花，她不得不靠墙稳住身体，「昨夜……城堡遭袭，是兽人。塞勒斯他……被兽人掳走了。」

「轰——！」

仿佛晴天霹雳，莉安和艾文僵在原地，脸上血色尽褪，眼中瞬间被巨大的惊恐和绝望淹没。艾文腿一软，几乎瘫倒，被莉安死死扶住。

「不……不可能……我的塞勒斯……」 莉安喃喃道，泪水夺眶而出。

「听我说！」 卡特里娜提高声音，尽管这让她肋部的疼痛加剧，「现在不是崩溃的时候！塞勒斯被掳走，城堡很快就会知道，而且……可能会迁怒于你们！那份契约，在塞勒斯『出事』后，可能不再能保护你们，反而会成为催命符！你们必须立刻离开这里！马上！」

她的话像冰水，浇醒了沉浸在悲痛中的夫妇俩。莉安毕竟是村长，在最初的打击后，强忍着撕心裂肺的痛苦，颤抖着问：「离开？去哪儿？我们……我们能去哪儿？」

「跟我走。」 卡特里娜看着他们，浅蓝色的眼睛里是前所未有的坚定和决绝，尽管她自己也摇摇欲坠，「我带你们去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我在王都有些……渠道，可以暂时安置你们。城堡的势力在那里会弱很多。这是唯一的机会，在城堡派人来之前离开！」

「可是……塞勒斯……我的孩子……」 艾文老泪纵横，抓着妻子的手臂，泣不成声。

提到塞勒斯，卡特里娜的心脏也像是被狠狠拧了一把，剧痛无比。她闭上眼，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冰冷的决心和沉重的承诺：「塞勒斯……我会去找他。无论他在哪里，无论要花多少时间，我以艾森伯格之名起誓，我一定会找到他，把他带回来！但在这之前，你们必须活着，必须安全！这是他最放不下的事！难道你们想让他……在兽人那里，还要日夜担心你们的安危吗？」

最后这句话，击中了莉安和艾文最深的软肋。是啊，他们的塞勒斯，那个懂事得让人心疼的孩子，自己身陷险境，最牵挂的肯定还是他们。

莉安抹了一把眼泪，眼神变得和卡特里娜一样决绝。她看了一眼悲痛欲绝的丈夫，用力点了点头：「我们跟你走！小姐，拜托你了！」

「不要叫我小姐。」 卡特里娜嘶哑地说，「叫我卡特里娜。快，收拾最必要的东西，一点值钱的细软，路上用的干粮和衣物，要快！我们必须在天亮前出发，避开大道！」

莉安和艾文不再犹豫，立刻转身回屋，用最快的速度，几乎是机械地，将几件换洗衣物、一小袋黑麦饼、家里仅有的几个银币和铜子，以及塞勒斯小时候玩过的、一直珍藏的一个粗糙木雕小马（艾文颤抖着塞进怀里）打包成两个不大的包袱。

卡特里娜靠在门外，听着屋里压抑的啜泣和匆忙的声响，望着东方天际渐渐泛起的一丝鱼肚白。时间不多了。每一声远处的鸡鸣，都像是催命的鼓点。

很快，莉安和艾文背着包袱出来了。卡特里娜将身上最后几枚金币塞给莉安：「路上用。我们走小路，绕过可能有守卫的关卡。你们……能走吗？」

「能！」 莉安咬牙道，搀扶着几乎走不动路的艾文。

卡特里娜点点头，不再多说，转身带头，沿着溪流的方向，朝着与城堡和主要道路相反的、通往东北方山林的小径走去。她的脚步踉跄，却异常坚定。每走一步，肋下的伤口都传来尖锐的抗议，但她的头脑却异常清醒。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不再仅仅是艾森伯格家的二小姐，不再仅仅是那个躲在书房研究星象符文的孤独少女。她背负上了两条生命的安全，和一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寻找塞勒斯的誓言。

晨曦微露，照亮了前方荆棘遍布、崎岖难行的山林小径。身后，石溪村在渐亮的天光中渐渐模糊，连同那个银发少年生活过的痕迹，一起被留在了充满危险与未知的昨夜。

卡特里娜·冯·艾森伯格，带着重伤和沉重的责任，搀扶着悲痛欲绝的塞勒斯父母，踏上了通往王都的、漫长而艰险的逃亡与蛰伏之路。她的贵族长裙和优雅发簪早已丢弃在城堡外的荆棘丛中，取而代之的是粗布衣衫、满身伤痕，和一颗在绝望中淬炼得愈发坚硬的心。

而与此同时，在相反的方向，昏迷的塞勒斯正被兽人战士扛在肩上，穿越晨雾弥漫的荒原，奔向一个全然陌生、以力量为尊的部落世界。他被剥夺了过往，未来一片混沌。

两条命运之线，在这个血色未散的清晨，彻底断裂，背向而驰。一条深入繁华却暗藏危机的王都，一条去往蛮荒而残酷的边境部落。

他们的故事，都才刚刚开始。而重逢之日，遥遥无期，前路漫漫，荆棘密布。

第二卷《金笼中的荆棘与星光》，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