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金笼中的荆棘与星光 第八节 星图、密语与暗室微光

琴房的阴影依旧蛰伏在骨髓深处,但卡特里娜那晚在星空下的低语,像一剂比任何安神草药都更有效的缓释药,让我在无尽的压抑中,抓住了一丝微弱但清晰的绳索。我不再是完全的孤独。这座华丽坟墓里,有另一个人看见了我,不是作为「藏品」,而是作为一个被错误轨道束缚的星辰。


然而,现实的绞索并未放松。城堡里的气氛似乎变得更加微妙。埃尔维拉夫人近期频繁地接见一些来自远方的、行色匆匆的访客,他们大多衣着低调,但谈吐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母亲书房的灯火有时会亮到深夜,隐约的争执声也曾透过厚重的门扉泄露出一丝半缕,似乎与某些「重要的协议」和「东境的动向」有关。但这些都被掩藏在城堡日常的浮华之下,对我而言,只是空气中又多了一缕令人不安的紧绷感。


露西亚的脾气越发暴躁,对训练场的靶子和不听话的马匹发泄着无处安放的怒火,偶尔遇到我,那目光里的敌意几乎化为实质的冰锥。雷诺则变得更加「关切」,时常有意无意地提起母亲最近的「忙碌」和「对未来的深远考虑」,绿眼睛里闪烁着一种看好戏的幽光。城堡上下似乎都笼罩在一种等待什么的、焦灼的寂静里,仿佛暴风雨前闷热粘稠的空气。






在这种无形的压力下,我和卡特里娜之间,开始了一种极其隐秘、小心翼翼的靠近。起初,这靠近与情爱无关,更像两个在黑暗森林中迷路的旅人,偶然听到了彼此谨慎的脚步声。


契机是那本《古代符文溯源(残卷)》。卡特里娜送来的书中,这本最为晦涩。一天下午,在小书房,我正对着一页复杂的环形符文图案皱眉,试图理解旁边语焉不详的古语注释,身后传来她清冽平静的声音,指出了书中可能的谬误,并提及了一本我闻所未闻的《赫拉斯秘典》。


「《赫拉斯秘典》?」 我下意识地反问,心脏因她的突然靠近和后怕而微跳。

「一本……很难见到的书。」 她简单地回答,浅蓝色的眼睛看着我,里面没有探究,只有分享知识的坦然,「你对符文感兴趣?」


那天的交谈开启了我们之间一种新的模式。在城堡最安静的午后,在小书房最深、最不起眼的角落,我们开始「偶遇」,用极低的声音,讨论那些古老、艰深、甚至有些危险的知识。符文的结构,星象的隐喻,某些失传技艺的只言片语……我们像两个在废墟中挖掘的考古学者,分享着彼此发现的碎片,试图拼凑出被时光掩埋的真相。在这些讨论中,卡特里娜展现出了她远超年龄的博学与敏锐,而我也能凭借前世的一些思维框架,提出让她时而沉思、时而讶异的见解。




但卡特里娜的内心,远非表面那般平静。




每一次走向那个约定的角落,卡特里娜的心跳都会不受控制地加快。她知道这很危险。母亲的眼线无处不在,姐姐的恶意时刻窥伺,雷诺那些人更是巴不得抓住任何把柄。与塞勒斯——一个母亲名义上的「宠妾」,一个身份敏感、处境堪忧的边境少年——私下接触,讨论这些被母亲视为「无用」甚至「有害」的知识,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叛逆。


可她无法控制自己。


起初,只是好奇。好奇这个美丽得惊人的少年,为何眼中没有其他侧室那种或谄媚、或空洞、或算计的神色,而是一种深沉的、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疏离与清醒。然后,是那次在回廊,他对「星星是否自由」的诘问,像一记重锤,敲在她早已对城堡生活感到麻木厌倦的心上。再后来,是看到他阅读那些艰涩书籍时的专注,听到他提出那些迥异于常理、却往往直指核心的猜想……他像一株误入精致暖房、却顽强保持着野地气息的奇异植物,让她无法移开目光。


她开始期待那些午后的「偶遇」。在那些时刻,她可以暂时忘记自己是艾森伯格家的二小姐,忘记那些令人窒息的礼仪和明争暗斗,只是一个纯粹的知识探索者,与另一个同样对世界充满疑问的灵魂进行平等的交流。他的声音(尽管因旧伤有些沙哑)在低语时有种独特的磁性,他思考时微微蹙眉的样子,他偶尔因她的解释而眼眸微亮的神采……这些细小的发现,像一颗颗悄然落入心湖的雨滴,起初无声,却渐渐汇成隐秘的涟漪。


她知道自己正在滑向危险的边缘。这种关注,这种期待,早已超出了最初的「同情」或「兴趣」。当她看到他被迫穿着那些华丽到可笑、如同祭品服饰的衣裳,脸色苍白、眼神空洞地出现在某个场合时,一股尖锐的疼痛和愤怒会攫住她的心脏。当她从侍女们闪烁的言辞和雷诺意味深长的话语中,拼凑出母亲可能又在谋划某些「重要安排」,而塞勒斯很可能被卷入其中时,一种冰冷的恐惧会蔓延全身。


他不能出事。 这个念头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强烈。不仅仅是因为不公,不仅仅是因为同情,而是因为……她无法想象,那双映着星火般微光的紫罗兰色眼睛彻底熄灭,那在艰涩书页间依然试图寻找出路的灵魂被彻底碾碎,会是怎样一番景象。那会让她觉得,这座城堡,这个她生长于斯的世界,最后一点值得留恋的光亮也熄灭了。


所以,她冒险与他分享更隐秘的知识,暗示某些草药的用途,甚至……在看到他疲惫脆弱时,忍不住伸出手,拂开他额前汗湿的发。那个动作做出来,她自己都吓了一跳。指尖传来的温度和触感,他瞬间僵硬又带着难以置信的眼神,还有自己脸颊无法控制的热度……都明明白白地告诉她,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她可能……喜欢上他了。


这个认知让她既慌乱又绝望。喜欢上一个几乎注定悲剧的人,喜欢上一个身份如此尴尬、处境如此危险的人,这简直是自寻死路。她应该立刻停止,切断联系,回归她贵族小姐应有的、冷漠而安全的生活。可是……她做不到。每一次理智告诫她要远离,情感却驱使着她走向那个角落。每一次告诫自己这是最后一次,却又在看到他眼中相似的期待与挣扎时,心软下来。


这种矛盾的情感日夜撕扯着她。她变得更加沉默,在母亲和姐姐面前更加疏离,只有在那短暂的午后时光里,才能稍稍放松紧绷的神经,却也同时承受着更甜蜜的煎熬。她知道这份感情不见天日,知道前方很可能是万丈深渊,但她就像扑火的飞蛾,贪恋着那一点微弱而温暖的光亮,哪怕代价是焚身以火。




情感的变质与确认,发生在一个异常闷热的黄昏。


那天,我刚经历了一场漫长而令人屈辱的「准备工作」——被数名侍女摆弄着试穿一套又一套华美却束缚的衣裳,佩戴各种沉重冰冷的珠宝,像个没有灵魂的人偶被来回展示。最后,埃尔维拉夫人亲自来看,她用戴着戒指的手指抬起我的下巴,左右端详,银灰色的眼睛里是评估货物的满意,对旁边侍立的雷诺笑着说:「看来最近的调理不错,气色好多了。保持住,过几日有贵客来,可不能让咱们失了体面。」


「贵客」二字像冰锥,刺入我本就紧绷的神经。雷诺笑着应和,目光扫过我,绿

眼睛里是毫不掩饰的、看好戏的幽光。


当所有人终于退去,我扯下那些华丽的枷锁,几乎虚脱地换上最简单的亚麻衬衣,逃到小书房最深的阴影里,靠着冰冷的墙壁,才勉强压下喉间的恶心和浑身控制不住的颤抖。


就在我闭眼平复时,熟悉的脚步声停在了附近。


「塞勒斯?」 卡特里娜的声音带着迟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我睁开眼,看到她站在昏暗中。她今天似乎心事重重,淡金色的眉宇间笼着一层阴郁,手里无意识地捏着一卷羊皮纸。当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凌乱的银发,苍白的脸色,敞开的领口下隐约的旧痕,以及眼中尚未褪尽的惊悸与厌恶时,她浅蓝色的眸子猛地收缩了一下。


「对不起,」 我下意识地偏头,哑声道,「我……」


「不用道歉。」 她打断我,声音有些急促。她走近了两步,我们之间只剩一步之遥。她身上干净的皂角气息混合着一丝极淡的、类似焦虑引起的微汗,扑面而来。她似乎想说什么,嘴唇翕动了几下,目光在我紧攥的、指节发白的手和脖颈的旧痕上反复流连。那双总是平静的眼眸里,此刻翻涌着剧烈的情绪——心疼,愤怒,深切的无力,还有一种……近乎绝望的温柔。


然后,她做出了一个连她自己都未预料到的动作。


她伸出手,指尖带着轻微的颤抖,极其轻柔地、小心翼翼地,将我额前一缕被冷汗粘湿的银发,拨到了耳后。她的指尖微凉,触碰却像带着微弱的电流,瞬间击穿了我所有的防御。


我浑身僵硬,抬眼看她。


她也怔住了,似乎被自己大胆的举动惊到,指尖停在半空,脸颊瞬间绯红,连耳尖都染上了颜色。浅蓝色的眼眸中充满了慌乱、羞涩,以及一丝破釜沉舟般的决绝。她没有立刻缩回手,也没有移开目光。我们离得如此之近,近到能看清她眼中自己狼狈的倒影,看清她纤长睫毛的每一次颤动,感受到她呼吸微微的紊乱。


昏暗的光线,旧书尘埃的气味,还有我们之间骤然升高的、几乎令人眩晕的温度。一切声音都远去了,只剩下彼此鼓噪的心跳。


「卡特里娜……」 我无意识地低喃,仿佛被蛊惑。


她的睫毛剧烈地颤抖了一下,指尖蜷缩,缓缓收回,握成了拳,抵在自己心口。她没有退开,反而像是用尽了所有勇气,抬起眼帘,直视着我,声音低哑,带着前所未有的清晰和重量:


「我讨厌看到你这样。」 她说,每个字都像从心尖上挤出来,「讨厌那些衣服,讨厌那些目光,讨厌……所有让你痛苦的事情。」


我愣住了,看着她眼中几乎要溢出来的水光和压抑的痛苦。这不是简单的同情,这是感同身受的煎熬。


「我也讨厌。」 我听到自己嘶哑的声音回应,带着同样破釜沉舟的坦诚,「讨厌这一切。但我……」


我想说但我无能为力,但话到嘴边,看着她为我痛苦的眼神,一种混合着巨大委屈、脆弱和依赖的情绪猛地冲垮了堤防,化为了更软弱的低语:「我该怎么办,卡特里娜?」



这不是求助,这是将最深的绝望和最隐秘的信任,毫无保留地摊开在她面前。在这个世界上,我还能对谁展露这样的脆弱?


卡特里娜的呼吸一滞,浅蓝色的眼眸瞬间被汹涌的情感淹没。她似乎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最终却化为一声压抑的、带着哽咽的叹息。她向前迈了极小、却至关重要的一步,我们之间的距离近到衣袂相触,呼吸交织。


「我不知道,塞勒斯。」 她诚实地说,声音里充满了与我同等的、甚至更深的挣扎和痛苦,因为她看得更清,或许也预感到了更可怕的未来,「我看不清前面是什么。但我知道……」 她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积蓄力量,然后用一种近乎誓言般的、颤抖却坚定的语气说,「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不是一个人。至少……在这里,在没有人看到的地方,你可以不用假装,不用害怕。」


她的话没有承诺,没有解决方案,却比任何华丽的誓言都更动人心魄。她承认了无力,却给予了陪伴;明知道危险,却选择了靠近。


我没有回答,只是深深地看着她的眼睛,看着那片为我而动荡的浅蓝色湖泊。然后,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我抬起手,用指尖,轻轻触碰到她方才拨弄我头发、此刻紧握成拳的手。


她的手指冰凉,在我的触碰下猛地一颤,却没有躲开,反而像寻到依托般,微微松开了拳头。我的指尖滑入她的掌心,触碰到一片湿冷的汗意。


她像受惊般颤栗了一下,浅蓝色的眼眸中水光潋滟,倒映着我同样不再平静、充满复杂情感的脸。下一秒,她反手握住了我的手指,力道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暖和坚定。


那一刻,书房昏暗的角落仿佛被无形的星光点亮。所有压抑的情感,所有无望的挣扎,所有对未知的恐惧,都在指尖交缠的温暖和目光深深的胶着中,找到了暂时的归宿与共鸣。我们知道自己踏上了怎样的险径,知道这偷来的温暖与联结如同风中残烛,但就像两个在无尽寒夜中依偎取暖的旅人,我们无法,也不愿分开。




从那天起,小书房的那个角落,成了我们心照不宣的秘密花园,也是情感悄然滋长的温室。我们依然低声讨论着符文星象,但交握的双手,贴近的肩膀,长时间的、几乎能将人溺毙的凝视,还有那些在交谈间隙、因某个眼神或触碰而突然降临的、令人心跳停止的寂静,都让每一次「偶遇」变成了甜蜜而煎熬的仪式。


我们像两个在悬崖边缘共舞的人,在知识的掩护和身份的阴影下,偷取着禁忌的温暖与虚幻的永恒。每一次分开,都像生离死别,眼神中充满了不舍与忧虑;每一次「偶遇」,都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更深的沉溺。


卡特里娜的眼神变得越来越复杂,痛苦与甜蜜交织,决绝与彷徨并存。我知道她在想什么,那个我们心照不宣、却谁也不敢轻易触碰的疯狂念头。我总是用沉默,或用关于远方父母的低语,将任何可能导向那个方向的谈话悄然引开。我不能。我像鸵鸟般将头埋入这偷来的温柔中,不敢去想未来,不敢承担可能将她一同拖入毁灭的后果。


这份隐秘的、不见天日的情感,在城堡日益微妙紧绷的气氛中,疯狂而绝望地生长着。我们如同在末日来临前最后一刻相爱的恋人,贪婪地汲取着彼此的温暖,却又无比清醒地知道,离别(无论以何种形式)正在倒计时。


直到那个下午,我无意中听到两名负责打扫会客室的侍女,一边擦拭着那套从未使用过的、镶嵌着巨大血色宝石的奢华酒具,一边兴奋地低声交谈:

「听说了吗?东边那位『大人物』的使者,明天就要到了!」


「真的?怪不得夫人这两天心情那么好,连露西亚小姐顶撞都没怎么生气。」


「那当然,这次要是谈成了,咱们领地以后……哎呀,不过听说那位『大人物』眼光可高了,送去的『礼物』要是不合心意……」


「嘘!别乱说!不过……咱们这儿,最拿得出手的『礼物』,不就是……」


侍女们似乎意识到失言,赶紧噤声,埋头干活。但我已经听懂了。血色宝石的酒具,东境的「大人物」,挑剔的眼光,最拿得出手的「礼物」……所有的碎片瞬间拼合,指向一个清晰而恐怖的结论。


不是「可能」,不是「或许」,而是真的,而且迫在眉睫了。


我僵在原地,血液仿佛瞬间冻结。然后,我几乎是踉跄着,冲向了那个我们约定的角落。卡特里娜不在。我靠在冰冷的书架上,等待着,每一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掌心被指甲掐出深深的月牙印,却感觉不到疼痛。


当她的脚步声终于响起,当她看到我惨白如纸的脸色和眼中无法掩饰的惊惶时,她瞬间明白了。她手中的羊皮卷轴「啪」地一声掉在地上。


我们隔着几步的距离对视,谁也没有先开口。但空气中弥漫的绝望,已经说明了一切。


倒计时的钟声,就在我们刚刚确认彼此心意的时刻,轰然敲响。而我们偷来的花园,即将在现实的风暴中,被彻底摧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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