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疼痛、药味和翻动书页的细微声响中缓慢爬行。身体上的伤痕逐渐褪色,但琴房那夜的记忆,却像某种顽劣的藤蔓植物,将冰冷的根系更深地扎进意识的土壤,在某些毫无预兆的时刻——比如深夜惊醒,比如手指无意识抚过脖颈,比如闻到一丝甜腻的熏香——骤然收紧,带来一阵窒息般的悸栗。
卡特里娜送来的书成了我暂时的避难所。不仅是《基础草药图解》,那些关于古代符文、东境山脉、乃至一些冷僻历史传说的手抄本,都让我得以暂时从这座华丽牢笼令人窒息的现实中抽离,将思绪投向更遥远、更广阔的时空。知识本身没有温度,但它提供了一个框架,让我能够以一种近乎冷酷的、分析性的视角,重新审视自身的处境和这个世界的规则。我如饥似渴地阅读,不放过任何细节,试图从字里行间拼凑出力量的可能形态,生存的其他可能。
然而,城堡并未真正遗忘我。那短暂的、近乎「冷藏」的安宁,在某天下午被打破了。
埃尔维拉夫人的另一名贴身侍女来到房间,传达了夫人的「关心」,并送来一套新的、用轻薄如蝉翼的月白色丝绸裁制的夏装,以及一小瓶据说来自南方群岛的、气味奇特的护肤香脂。「夫人说,夏天到了,该换些清爽的颜色。这香脂每日沐浴后使用,可保肌肤光洁。」 侍女的语气恭敬,但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评估货物是否恢复如新的意味。
我默默收下,道了谢。这看似「恩赐」的举动,像一道无形的鞭子,轻轻抽打在我尚未完全愈合的伤口上,提醒我「休养期」可能即将结束,那令人作呕的「职责」或许很快会重新降临。掌心的疤痕在触摸那光滑冰凉的丝绸时,似乎隐隐作痛。
更直接的敲打来自雷诺。在一次去小书房还书、顺便想再找几本关于北方兽人部落传闻的杂记时,我在长廊里「偶遇」了他。
他今天穿了一件宝蓝色的绣金线长袍,衬得他棕发更显柔亮,绿眼睛里含着恰到好处的笑意,仿佛我们之间从未发生过琴房那令人不快的插曲。
「塞勒斯弟弟,气色好多了。」 他停下脚步,姿态优雅地挡在我面前不远不近的位置,目光在我身上那套月白色新衣上扫过,笑意加深,「这颜色果然衬你,像月光下的精灵。夫人对你真是体贴。」
「雷诺哥哥。」 我微微垂首,避开他的视线,只想快点离开。
「听说你最近常看书?真是用功。」 他仿佛没看出我的疏离,反而靠近一步,身上那股熟悉的、混合了高级香水和某种更隐秘甜香的气息飘来,让我胃部下意识地收紧。「看书是好事,长见识。不过……」 他话音一转,声音压低,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语气,「也要注意身体,别累着了。有些书,看看便罢,别太当真,更别……胡思乱想。夫人喜欢的是乖巧、懂事、能带给她愉悦的男孩,而不是满脑子古怪念头、不安分的『学者』。」
他的话像柔软的蛛丝,看似关心,实则处处缠绕着警告和规训。他在提醒我,我的「价值」所在,以及逾越「本分」可能带来的风险。
「我明白,只是打发时间。」 我听到自己用那种刻意维持的、平淡嘶哑的声音回答。
「明白就好。」 雷诺满意地点点头,绿眼睛里的光芒闪了闪,忽然又用更轻的声音,近乎耳语般说:「哦,对了,夫人最近似乎对东境格里芬大公那边送来的几件礼物很满意,尤其是那套血玉雕成的酒具……大公的使者,似乎还没有离开的意思。」
他留下这句没头没尾、却含义险恶的话,对我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然后翩然离去。
我站在原地,指尖冰凉。格里芬大公……「政治礼物」的阴影从未真正散去。雷诺是在暗示什么?新的危机正在酝酿?还是仅仅为了让我继续生活在恐惧和不安之中?
我逃也似的回到房间,关上门,背靠着冰凉的门板,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擂动。月白色的丝绸衣服此刻贴在身上,像一层冰冷的、令人不适的皮肤。雷诺的话语,侍女的眼神,还有那即将可能到来的、无法抗拒的「召唤」……所有的一切,都像这座城堡本身,华丽、冰冷、无处不在,缓慢地收紧着无形的绞索。
我走到窗边,猛地推开了一扇窗。夏日的热风裹挟着花园里过于浓郁的花香涌进来,并未带来多少清新,反而更添烦闷。我抬头望向天空,已是傍晚,天边堆积着绚烂的晚霞,但城堡高耸的塔楼和围墙,将天空切割成一块块不规则的碎片。
我需要透口气。 这个念头如此强烈,几乎冲破了一切谨慎。不是去花园,那里可能遇到任何人。我想去一个相对安静、至少暂时可以远离那些令人窒息的目光和气息的地方。
我想起了城堡图书馆的顶层,那里有一个小小的、带栏杆的露天回廊,卡特里娜有一次提起过,说那里晚上看星星视野很好,平时很少有人去。风险依然存在,但此刻,对「空旷」和「暂时逃离」的渴望压倒了对风险的评估。
夜幕降临后,我换了一身最不起眼的深灰色衣裤,对莉娜说想再去书房找本书,然后悄无声息地溜出了房间。我避开主廊,沿着仆人使用的、更狭窄昏暗的楼梯和通道,凭着记忆和之前几次去书房时观察的路径,小心翼翼地向上摸索。
城堡巨大如迷宫,但我运气不错,没有遇到巡逻的护卫或晚归的仆役。当我终于推开那扇有些沉重的、通往顶层回廊的木门时,清凉的、带着夜露气息的晚风瞬间扑面而来,吹散了我一路的紧张和室内的闷热。
回廊不大,呈半圆形,石质栏杆有些粗糙。这里果然僻静,只有远处塔楼模糊的轮廓和更远处沉睡的山野剪影。夜空并非完全黑暗,而是一种深邃的墨蓝色,上面已经疏疏落落地缀着些星辰,不如石溪村夜晚的星空那样璀璨密集,但在此刻的我眼中,却有一种惊心动魄的、辽远而自由的美。
我走到栏杆边,双手紧紧抓住粗糙冰冷的石头,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仿佛要将肺里积攒了许久的、那些甜腻的熏香、药物的苦涩、以及无声的恐惧,全部置换出去。夜风拂过脸颊,吹动银色的发丝,带来一丝久违的、属于自然本身的凉意。
我抬起头,寻找着卡特里娜在《北境星图考略》中曾纠正过的「冬狼座」。根据季节,它此刻应该还未升到中天……我的目光在星空间逡巡,试图辨认那些陌生的星座。就在这时,身后传来极其轻微的、门轴转动的「吱呀」声。
我浑身一僵,瞬间从短暂的放松中惊醒,猛地转身,背靠栏杆,心脏狂跳起来。是谁?护卫?雷诺?还是……
一个纤细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逆着走廊里微弱的光,看不清面容,但那一头淡金色的、即使在昏暗光线下也微微泛光的发丝,和那挺直而安静的姿态,让我瞬间认出了她。
卡特里娜。
她也看到了我,似乎也愣了一下,脚步停在门口。我们隔着几米的距离,在昏暗的星光和远处廊灯微弱的光晕中对视着。夜风吹过回廊,带来她身上一丝极淡的、不同于城堡中任何一种熏香的、类似清冷草木的气息。
「塞勒斯?」 她先开口,声音依旧清冽平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你怎么在这里?」
「……我,想透口气。」 我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回答,身体依旧紧绷着,像一只受惊的、随时准备逃离的动物。尽管是她,但此刻的相遇依然让我感到不安。这意味着我的「擅自行动」暴露了。
她没有立刻说话,只是静静地看了我几秒,然后轻轻关上了身后的门,将走廊的光线隔绝。回廊陷入更深的昏暗,只有星光和远处城堡零星窗户透出的光芒,勾勒出她柔和的身形轮廓。她朝我这边走来,脚步很轻,在粗糙的石板地面上几乎没有声音。
她没有靠得太近,在距离我大约两三步的地方停下了,也转向栏杆,望向夜空。我们并排站着,中间隔着一段礼貌而疏远的距离,沉默在星辉下蔓延。但这沉默,与城堡里其他任何地方的沉默都不同。没有评估,没有觊觎,没有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只是一种……安静的共处。
「在看星星?」 过了一会儿,她轻声问,目光依旧望着夜空。
「……嗯。想找找『冬狼座』,但好像还没升起来。」 我低声说,不知为何,提起这个。
「这个季节,要后半夜才能看到完整的『冬狼』。」 她的声音在夜风中很清晰,「现在能看到的是『天琴座』和『北冕座』。」 她抬起手臂,指向夜空的一角,「看那边,那几颗比较亮的,连起来像竖琴的形状,就是『天琴』。它旁边,那个小小的、像歪斜王冠的,是『北冕』。」
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努力辨认。星光在眼中模糊成一片,我其实看不太清具体的形状,但那清冷而稳定的声音,却奇异地让我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一些。
「你……经常来这里?」 我问,话一出口就有些后悔,这似乎过于私人了。
「偶尔。」 她简单地回答,放下了手臂,「这里安静。星星也不会说谎,或者……玩那些无聊的游戏。」
她的话语很轻,但其中的含义却让我的心微微一动。她也在躲避吗?躲避这座城堡里令人厌倦的虚伪、算计和那些「无聊的游戏」?
我们又陷入了沉默。但这一次的沉默,不再那么令人不安。夜风继续吹拂,带来远山模糊的气息和夏夜微凉。我偷偷用余光瞥向她。星光下,她的侧脸线条柔和而清晰,淡金色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浅浅的阴影,鼻梁挺直,嘴唇微微抿着,神情是一种疏离的平静。她身上那件式样简单的浅蓝色长裙,在夜色中几乎与背景融为一体。
「你的伤……都好了吗?」 她忽然问,依旧望着星空,声音平静,但这个问题本身,在此刻此景下,却带着一种不同于以往的重量。不是在仆役环绕的琴房门口,不是在觥筹交错的宴会间隙,而是在这片寂静的、只有星光的回廊上。
我喉咙有些发紧,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脖颈已经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痕迹。
「……好多了。谢谢你的书,还有……药膏。」
「不客气。」 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语,「《基础草药图解》的第七章,有一种叫做『银叶菊』的植物,碾碎后的汁液混合晨露,对安神静心有些效果,副作用很小。比城堡药师常用的『宁神草』温和。」
我愣住了。她……这是在暗示什么?是看出我夜不能寐,惊悸不安?还是仅仅在分享一个无关紧要的草药知识?但「副作用很小」、「比宁神草温和」……这分明是在回应琴房那晚的「红泪蜜酿」!
一股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是感激?是被人看穿不堪后的难堪?还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在这冰冷牢笼中突然触碰到一丝真实温度的酸涩?
「我……记住了。」 我低声道,声音比刚才更哑。
「星星的位置,几千年来一直在缓慢移动,」 卡特里娜忽然转换了话题,她的声音在夜风中显得有些飘渺,「我们现在看到的星光,有些可能来自几百甚至上千年前。它们穿越漫长的时空,才抵达我们的眼睛。所以,我们现在看到的,其实是它们的『过去』。」
她转过头,第一次,在星光下,正面看向我。那双浅蓝色的眼睛,在昏暗光线下,竟也映出了细碎的星芒,显得格外清澈,也格外深邃。
「有时候我觉得,人就像这些星星。」 她继续说着,目光似乎落在我脸上,又似乎穿过了我,看向更远的地方,「被固定的轨道束缚,发出光芒,或者沉寂,但彼此之间的距离,却遥远得令人绝望。看到的,也许永远只是对方很久以前的影子。」
她的话像一阵微凉的风,吹进我心里那片冰冷的荒原。被束缚的轨道……遥远的距离……看到的只是过去的影子……这不正是我,不正是我们此刻处境的写照吗?她被贵族的身份和责任束缚,我被「宠妾」的身份和契约捆绑。我们看似同处一个城堡,却隔着一道无法逾越的、由阶级、性别和这座城堡冰冷规则筑成的高墙。我所看到的她,是优雅、正直、带着疏离感的二小姐;她所看到的我,是美丽、脆弱、身不由己的「塞勒斯」。我们都只是彼此眼中,被各自轨道和身份定义的、模糊的「星光」。
「但星星……至少是自由的吧?」 我听到自己几乎是无意识地、低声反驳,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苦涩和倔强,「它们在自己的轨道上,没有人能强迫它们改变方向,或者……熄灭它们。」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这太直白,太危险,几乎是在影射自己的处境。
卡特里娜静静地看着我,星光在她眼中流转。她没有对我的话表示赞同或反驳,只是沉默了更长时间。晚风拂起她颊边一缕淡金色的发丝。
「你知道吗,塞勒斯,」 她再次开口,声音更轻,几乎要融化在风里,「在古老的星象学里,有些星辰的轨迹并非一成不变。当异常巨大的天体靠近,或者宇宙中发生难以想象的动荡时,即使是最稳固的星辰,也可能被撼动,脱离原来的轨道,坠入未知的深渊,或者……飞向从未想象过的远方。」
她的目光依旧清澈,但我却从她的话语中,听出了一丝极其隐晦的、近乎叹息般的沉重。她是在说星星,还是在说别的什么?这座城堡?这个令人窒息的世界?还是……她自己那看似注定、实则也充满不确定性的未来?
「动荡……」 我喃喃重复这个词,心脏莫名地加快了跳动。
「夜深了,露水重,你伤刚好,不宜久待。」 卡特里娜没有继续那个危险的话题,她移开目光,重新望向星空,语气恢复了平时的平静,「回去吧。从这边下去,右手边第二道侧梯,可以避开主廊的巡夜护卫。」
她不仅没有追究我擅自来此,还为我指明了更安全的归途。
「……谢谢。」 我低声道谢,这一次,带上了更真切的感激。
「不用。」 她微微颔首,却没有立刻离开的意思,依旧站在那里,望着星空,仿佛在等待我先走。
我犹豫了一下,最终,没有再说什么,转身,朝着她指示的侧梯方向,放轻脚步,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回廊。在推开通往楼梯间的门扉前,我忍不住最后回头看了一眼。
她依旧独自站在星光下,淡金色的身影在墨蓝色的天幕前,显得格外单薄,也格外……挺直。夜风吹动她的裙摆和发丝,她没有回头,只是静静地仰望着无尽的星空,像一尊沉默的、凝望着遥远时空的雕塑。
我轻轻关上门,将那片星空和那个孤独的身影留在身后。沿着昏暗狭窄的侧梯向下走,心脏还在不规律地跳动着,但胸腔里那片冰冷的荒原,似乎被晚风吹开了一角,渗入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清冽的星光。
夜风穿过回廊的石柱,带着远山的气息和夏夜的微凉,拂过卡特里娜的脸颊,也吹动了她淡金色的发辫。她依旧站在原地,仰望着星空,目光似乎追随着「天琴座」最亮的那颗星,但思绪却早已飘远,飘向了那个刚刚消失在门后的、银发单薄的少年。
塞勒斯。
第一次在晚宴上看到他,她是震惊的。不仅仅是因为那罕见的、近乎妖异的美丽——银发紫眸,苍白脆弱,像月光与紫罗兰凝结成的幻影——更因为他在那样一个充满评估、欲望和虚伪恭维的场合里,那双紫罗兰色眼睛深处透出的东西。那不是乡下少年初入繁华的惶恐或雀跃,而是一种……过于沉静的疏离,一种被强行按进华丽戏服里的、灵魂的僵硬。尽管他表现得温顺、羞怯,完美符合一个「幸运地被领主青睐的边境男孩」该有的模样,但卡特里娜就是觉得不对劲。那不是她熟悉的、城堡里其他侧室或侍从会有的眼神。
后来,在书房「偶遇」。他端坐在窗边,就着午后的阳光阅读那本错误百出的《北境星图考略》,侧脸沉静,指尖划过书页上的星图,神情专注得仿佛在破解某种谜题。她忍不住出声指正,他抬起头,紫眸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是……一种近乎锐利的清明,尽管很快被垂下的眼帘掩去。
他道谢,声音平稳,但那双眼睛,在瞬间的对视中,让她觉得自己似乎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
再后来,是小宴会厅那场令人作呕的闹剧。芙萝拉夫人恶毒的谜语,母亲骤然冷却的脸色和当众的贬斥,还有他被捏着下巴、强忍疼痛和屈辱、眼神空洞的模样。卡特里娜感到一股冰冷的怒火在心底升腾,不是针对芙萝拉(那种人不足为虑),而是针对她的母亲,针对这座城堡里习以为常的、将人彻底物化和践踏的规则。
她站了出去,用最平淡的语气,将一场蓄意的羞辱轻描淡写地转化为「身体不适」。她知道自己这样做可能会引起母亲的不快,甚至引来姐姐更深的敌意,但她无法袖手旁观。看着他几乎是逃离的背影,她心里沉甸甸的,不是同情,是一种更深的、物伤其类的悲凉。在这个华丽的笼子里,谁又比谁更高贵,更自由呢?
琴房那晚的事情,她并非一无所知。雷诺的动向,母亲异常的情绪,深夜召唤药师,以及次日那架被送修的、名为「夜莺之鸣」的珍贵翼琴……碎片拼凑起来,指向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真相。她让索菲送去书籍和药膏,是所能给予的最隐晦的关怀。那些书,尤其是《基础草药图解》,是她反复思量后的选择。希望他能看懂其中的暗示,希望那些遥远的知识能成为他精神上暂时的庇护所,也希望……他能学会保护自己,哪怕只是一点点。
今晚在回廊看到他,她确实意外。但更让她心弦微颤的,是他转身时那一瞬间的惊惧和紧绷,像一只被逼到悬崖边、草木皆兵的小兽。月光和星辉落在他苍白的脸上,照出他眼下淡淡的青影和消瘦的轮廓。
他看起来比之前更脆弱了,但那双紫罗兰色的眼睛,在惊惧褪去后,望向星空时,里面依然有一点未曾完全熄灭的、倔强的微光。
她走到他身边,保持着距离。夜风带来他身上淡淡的、苦涩的草药气息,掩盖了城堡里那些甜腻的熏香。他低声说想找「冬狼座」,声音嘶哑。她的心轻轻揪了一下,那嗓音的破损,无声地诉说着他曾经历过什么。她指向星空,用平静的语气讲解着星辰,仿佛这只是两个对星象有兴趣的人之间最寻常的交谈。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在这片星空下,和一个几乎可以称为「陌生人」的少年分享这些,对她而言是多么不同寻常。
城堡里没人真的在意她看的什么书,研究的什么星星,除了母亲偶尔会问一句「又在看那些没用的东西?」,姐姐露西亚则向来嗤之以鼻。
她提到了「银叶菊」。这很冒险。但她记得他那晚被扶出来时,眼神涣散、浑身颤抖的模样,也闻到了空气中残留的、属于「红泪琥珀」的甜腻气味。她希望他知道,除了那些被强行灌下的、危险的东西,这世上还有更温和的选择,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点安慰。
然后,他说出了那句话——「但星星……至少是自由的吧?」
那一瞬间,卡特里娜感到自己的心脏被某种尖锐的东西狠狠撞了一下。自由。这个词从他口中,用那样低哑、带着无尽苦涩却又固执的语调说出来,具有难以想象的分量。他不是在无病呻吟,不是在吟诵诗歌,而是在陈述一个血淋淋的事实——他被剥夺了自由,连仰望星空这一点点喘息,都像是偷来的。
她望着他,星光下,他银色的睫毛微微颤抖,苍白的脸颊近乎透明,紧抿的唇线透露出内心的波澜。这个少年,这个被母亲像收藏品一样带回来,被姐姐肆意欺凌,被其他侧室暗中排挤,甚至可能被下药、被施暴的「玩物」……他的灵魂深处,竟然还残存着对「自由」如此清晰的渴望和认知。
他没有被彻底驯服,没有变成雷诺那样精致而空洞的傀儡,也没有像米洛那样怯懦地依附强者。他在忍耐,在观察,在通过那些艰涩的书本,试图理解这个囚禁他的世界,甚至……寻找可能的出路?
这个认知让卡特里娜感到一种混合着敬佩、忧虑和某种难以言喻悸动的复杂情绪。敬佩他的坚韧,忧虑他这份「不同」会招致更可怕的灾难,而那份悸动……她不愿深想。那太危险,对她,对他,都是。
所以,她转移了话题,谈起了星辰的轨迹和宇宙的动荡。既是在回应他关于「自由」的诘问(星星也可能被撼动、坠落或飞向远方),也是在隐晦地提醒他,也提醒自己,现状并非永恒不变,巨大的变数可能就在前方。兽人日益频繁的袭扰,边境领主间暗流涌动的联盟与背叛,甚至王都传来的、关于女王健康的不确定消息……这个世界并不平静。动荡,或许意味着毁灭,但也可能……意味着改变的契机。
夜渐深,露水沁凉。她提醒他该回去了,并指出了安全的路径。看着他迟疑地道谢,然后转身离开,那单薄的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中渐渐模糊,卡特里娜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想叫住他,想说些什么,想做些什么……但最终,她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望着他消失的门扉,任由夜风吹凉她微微发烫的脸颊和混乱的思绪。
她知道自己的身份,也知道他的处境。任何超出界限的关注,都可能变成刺向他的利剑。母亲不会允许,姐姐会乐见其成,雷诺那些人更会趁机兴风作浪。她唯一能做的,似乎就是在不引起注意的范围内,给予一点微不足道的、隐晦的照拂,比如几本书,一点真正的伤药,一个相对安全的角落,还有……在这无人注视的星空下,片刻安静的陪伴。
但内心深处,有一种声音在微弱地抗议。仅仅是这样,就够了吗?看着他像一件易碎的瓷器,在权力和欲望的碰撞中随时可能彻底粉碎,自己就这样远远地看着,用「理智」和「规矩」束缚住所有想要伸出的手?
她想起了他阅读时的专注侧脸,想起了他提到「冬狼座」时眼中一闪而过的光彩,想起了他说「星星至少是自由」时那倔强又破碎的语气……这个少年,不该被这样对待。他不该是任何人的「收藏品」或「玩物」。他应该像他的发色和眼眸一样,属于更广阔、更自由的地方,属于山野,属于溪流,属于无拘无束的星空下。
可她能做什么?她只是一个尚未继承任何实权、在母亲和姐姐阴影下生活的贵族小姐。她的力量,甚至不足以保护自己完全按照心意生活,又谈何保护他人?
但……或许,知识本身就是一种力量? 一个念头悄然浮现。她研究星象、符文、历史,最初只是出于兴趣和逃离现实的需要。但如果,这些知识不仅能带来精神上的慰藉,还能转化为更实际的东西呢?比如,更清晰地洞察时局?比如,找到某些被遗忘的、可能带来转机的方法?或者,至少让她自己变得更强大,强大到在未来某个可能的时刻,当「动荡」真正来临时,她能拥有多一点的选择权,甚至……保护某个想保护的人?
这个想法让她心跳加速,同时也感到一丝沉重。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更深入、更有目的地去钻研那些被母亲视为「无用」的知识,甚至要冒一些风险去接触更隐秘的记载,或许还要借助一些不那么「光明正大」的渠道。
她再次抬起头,望向墨蓝色的天幕。星辰依旧沉默,但它们亘古的运行轨迹,本身就蕴含着无尽的奥秘与力量。「天琴座」的星光穿越漫长时空,此刻落入她的眼中。
塞勒斯……这个名字,连同那双在痛苦中依然残存星火的紫罗兰色眼睛,像一颗陌生的、却异常明亮的星辰,骤然闯入了她原本按部就班、带着疏离寂寥的人生轨道。带来了不安,带来了风险,也带来了……某种她此前从未清晰意识到的、想要去「做点什么」的强烈冲动。
夜风吹过空旷的回廊,带着远方隐隐的、属于山野和自由的气息。卡特里娜缓缓吐出一口气,目光从星空收回,变得沉静而坚定。她转身,推开那扇沉重的木门,重新走入城堡内部那令人窒熟的、充满规则与算计的走廊阴影中。
但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那点清冷的星光,不仅照进了塞勒斯冰封的荒原,也悄然点亮了卡特里娜心中某个沉寂的角落,为她原本迷茫而疏离的前路,投下了一线微弱却清晰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