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在黑暗与混沌的浅滩上沉浮。
没有完整的梦境,只有破碎的感官残片:冰冷琴键的触感,咽喉被扼住的窒息痛楚,甜腻到令人作呕的香气,骨头撞击硬物的闷响,还有那双银灰色眼睛里交替闪过的欲望、暴戾与冰冷的满意。
我在自己房间的床上醒来。
首先恢复的是嗅觉。空气里弥漫着浓烈苦涩的草药气味,盖过了皮肤上似乎永远洗不掉的、若有若无的甜腻余味。然后是触觉——身体像被重型马车反复碾过,每一处关节、每一块肌肉都在发出沉重而清晰的抗议。后颈、后背、腰臀,凡是与琴键接触过的地方,都火烧火燎地疼。喉咙吞咽时带着撕裂般的钝痛,脖子上被掐过的地方皮肤紧绷,不用看也知道必然留下了清晰的淤痕。
我缓缓睁开眼。视线有些模糊,适应了昏暗的光线(厚重的窗帘被拉上了)后,我看到莉娜正背对着我,在房间角落的小桌上捣弄着什么,传来药杵与石臼沉闷的碰撞声。还有一个穿着深灰色粗布长袍、头发花白的老妇人坐在床边的矮凳上,正用她粗糙如树皮的手指,检查着我手腕上被自己指甲掐破的伤口。是城堡的药师,我见过她一次,为埃尔维拉夫人调配过安神的熏香。
「醒了?」 老药师头也没抬,声音嘶哑干涩,像枯叶摩擦。她用沾了某种刺鼻药液的布巾,用力擦拭着我掌心的伤口。药液渗进皮肉,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我身体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
「骨头没断,内脏应该也没大碍,」 她自顾自地说着,仿佛在评估一件损坏家具的修复可能,「多是皮肉伤和淤血。嗓子是被外力所伤,这几日少说话,饮食要流质。背后和腰上的撞伤,得勤敷化瘀膏,不然容易落下病根,阴雨天疼死你。」 她说着,示意莉娜将捣好的、墨绿色散发着浓烈气味的药膏拿来,毫不温柔地涂抹在我后背火辣辣疼痛的地方。那药膏初时冰凉,随即就像无数根细针扎进皮肉,疼得我倒抽一口冷气,冷汗瞬间湿透了额发。
「忍着点,」 老药师面无表情,「不用力揉开,淤血化不掉,以后有你好受的。」 她的手法与其说是在敷药,不如说是在用刑。我死死咬住牙关,将脸埋进柔软的枕头,不让自己发出任何痛哼。在这个地方,连痛苦都不被允许流露,那只会成为新的弱点,被窥视,被利用,甚至被享受。
敷完药,老药师又检查了一下我脖子和下巴的淤痕,浑浊的眼睛里没什么情绪,只留下一小罐气味不同的、颜色更浅的药膏。「这个早晚涂,能淡得快些。夫人交代了,不能留太明显的痕迹。」 她说「夫人交代」时,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天气不错」。然后,她收拾起她的瓶瓶罐罐,对莉娜交代了几句饮食禁忌,便佝偻着背,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仿佛从未来过。
莉娜拧了热毛巾,仔细地、沉默地擦去我脸上和颈间的冷汗,又帮我换了被汗水浸湿的寝衣。她的动作依旧熟练,眼神依旧低垂,但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在她偶尔快速掠过我脖子和后背那些狰狞淤痕的目光里,似乎有一丝极淡的、转瞬即逝的东西,不是同情,更像是一种……兔死狐悲的、物伤其类的苍凉?但也可能只是烛光晃动造成的错觉。
「少爷,药熬好了,您现在喝吗?」 她端来一碗黑褐色的、散发着古怪气味的汤药。
我点了点头,在她的搀扶下勉强坐起一点,就着她的手,小口小口将那苦涩到极致的液体吞咽下去。每咽一口,喉咙都像被砂纸磨过。但我喝得很慢,很仔细,仿佛在完成一项重要的任务。我必须好起来。在这个地方,伤病意味着更大的脆弱,更多的可乘之机。雷诺、露西亚,还有那些看不见的恶意,不会因为我的虚弱而消失。
喝完药,莉娜服侍我重新躺下,拉好了丝被。「夫人吩咐,让您好好休息,这几日不必去请安,也不必出席任何场合。饭菜和药,我会按时送来。」
「谢谢。」 我嘶哑着挤出两个字,声音难听得像破风箱。
莉娜微微颔首,端着空药碗,无声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房间里重归寂静,只有我自己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和身体各处传来的、此起彼伏的疼痛。阳光被厚重的窗帘阻挡,只在地毯边缘留下一线惨白的光。空气里草药味、血腥味和淡淡霉味混合。我睁着眼,看着头顶深紫色床幔上那些繁复的银色刺绣花纹。它们扭曲、缠绕,像一个没有出口的迷宫。
愤怒吗? 是的。那怒火并未熄灭,只是被更庞大的、名为「现实」的冰山压进了更深的地底,在那里闷烧,将冰冷的岩石灼烤得滚烫,却无法喷发。不甘吗? 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啃噬。恐惧吗? 深入骨髓。濒死的体验如此真实,掐在脖子上的手,失去空气的痛苦,黑暗降临的绝望……那不是梦,是烙印在灵魂上的印记。
但比这些更清晰、更冰冷的,是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认知。西里斯的话反复回响——「你太显眼,又不够强。这就是原罪。」 琴房一夜,用最血腥的方式,验证了这句话。在这个绝对的力量和权力结构面前,美貌是诱饵,是猎物,是玩物,唯独不是武器。没有力量支撑的「不同」和「自我」,只会招致更快的毁灭。
我不能再这样下去。 这个念头,不是一时冲动的热血,而是在经历极致痛苦、屈辱和濒死体验后,从冰冷绝望的灰烬中,缓慢析出的一粒坚硬的、带着血腥气的结晶。不是为了复仇(那太遥远),甚至不是为了逃离(那似乎不可能),而是为了生存,最基本的,不让自己无声无息「消失」的生存。
我需要了解这个世界,了解这座城堡,了解规则,了解……力量可能的形态。卡特里娜提到过的书,那些关于星象、遗迹、符文的手抄本,那些看似无用的、遥远的知识,此刻成了我唯一能抓住的、可能带来一丝不同视角的稻草。知识,或许不能直接转化为力量,但至少能让我更清楚地看清牢笼的构造,看清枷锁的锁孔。
*
接下来的几天,我像一具破损的人偶,被拘禁在房间里,与疼痛和苦药为伴。莉娜和索菲轮番照料,动作规范,言语稀少。埃尔维拉夫人没有出现,也没有再传唤。这短暂的「安宁」,不知是她对「受损物品」的暂时搁置,还是某种更可怕的、暴风雨前的平静。
身体在缓慢地、极其痛苦地恢复。脖子上的指痕从深紫变为青黄,渐渐淡化。后背和腰臀的撞伤依然疼痛,但至少可以小心地翻身。喉咙的肿痛减轻了些,可以说简单的句子。掌心的旧伤添了新疤。
第三天下午,我正靠坐在床头,看着窗外被窗帘缝隙切割成细条的光影发呆,门被轻轻敲响。
索菲推门进来,手里拿着几本用深色皮革包裹的、看起来颇为古旧的书籍。「少爷,这是二小姐让送来的。」 她将书放在床边的小几上,声音平静,「二小姐说,如果您觉得闷,可以看看这些。其中有一本《基础草药图解》,或许对您……了解药性有帮助。」 她说到这里,顿了顿,又补充道,「二小姐还让带了一小罐『雪绒花霜』,说是对淡化疤痕有些效果,比药师给的温和。」
我看向那几本书。最上面一本正是《基础草药图解》,下面还有《古代符文溯源(残卷)》和《东境山脉风物考》。书页边缘磨损,显然被翻阅过多次。而那个小小的、乳白色瓷罐,则静静躺在书旁。
卡特里娜。
她知道了。至少,知道了我受伤不轻。送书,是安慰,也是转移注意力的方式。而那罐「雪绒花霜」和关于「了解药性」的暗示……是提醒?是善意?还是别的什么?在这个地方,任何看似单纯的举动,都可能暗藏深意。但此刻,我需要这些书,就像溺水者需要一根浮木。
「谢谢二小姐。也谢谢你,索菲。」 我嘶哑地说。
索菲微微屈膝,退了出去。
我拿起那本《基础草药图解》,慢慢翻开。书页泛黄,字迹工整,配有精细的植物绘图。我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去辨认那些陌生的植物名称、性味、功效。红泪琥珀……我下意识地寻找类似的描述。没有直接记载,但有一些产于南方沼泽、带有致幻或催情效果的植物记录,其描述的某些症状,与西里斯所言隐隐吻合。我的手指无意识地拂过书页上一种名为「梦魇蕨」的阴生植物插图,它被标注为「微量可致幻,过量则损及神智,久用成瘾,形销骨立」。
了解药性……是为了防备,还是为了别的?
我又翻开《古代符文溯源》。里面是各种扭曲奇异的符号,配有晦涩的解释和传说。这些符号对我而言如同天书,但它们代表着这个世界另一层面的、可能超越凡俗武力的知识体系。卡特里娜研究这些,埃尔维拉夫人知道吗?她允许吗?
看书的过程缓慢而艰难。身体的不适,精神的疲惫,以及心底那挥之不去的冰冷和惊悸,都让我难以长时间集中注意力。但我坚持着,一个字一个字地啃,像在吞咽另一种苦涩的药。这是我目前唯一能进行的、微弱而沉默的「抵抗」——用思考,用认知,对抗着肉体被强行刻下的驯服印记。
*
又过了两天,我能下床缓慢行走了。脖子上的痕迹淡得几乎看不见,只有自己触摸时能感到微微的异样。背后的淤青转为深黄色,疼痛减轻,但动作稍大还是会牵扯到。埃尔维拉夫人依然没有召见,但一种新的、微妙的变化开始出现。
早餐时,送餐的侍女不再是莉娜或索菲,而是一个面生的年轻女孩。她摆放餐盘时,眼睛飞快地瞟过我拿着勺子的、还带着淡疤的手,又迅速低下,但嘴角却难以抑制地向上弯了一下,那不是一个善意的笑容,更像是一种看到了某种隐秘谈资的、压抑的兴奋。
午饭后,我靠在窗边的躺椅上休息,虚掩的门外传来刻意压低、却足以让我听清的交谈声,是两个年轻侍女在擦拭走廊的花瓶。
「……听说那晚琴房动静可大了,老格林的琴都被撞坏了,调琴师修的时候直摇头……」
「嘘!小声点!不过……也难怪,夫人那天晚上心情好像特别好,后来还赏了雷诺大人一瓶好酒呢。」
「雷诺大人?他不是和那位……不太对付吗?」
「谁知道呢,也许夫人就喜欢看……哎呀,不说了,活还没干完。」
声音渐渐远去。我闭着眼,放在扶手上的手指微微收紧。看,这就是「显眼」的代价。你的一举一动,你的每一次「遭遇」,都会成为仆役间窃窃私语的谈资,被咀嚼,被传播,被添油加醋。而雷诺因为我的「遭遇」得到了奖赏……这信息像一根冰冷的针,刺进心底。
傍晚,我决定去小书房拿一本卡特里娜送来的、关于东境山脉的书(那本《符文溯源》实在太晦涩)。刚走出房门没几步,就在一个转角,迎面遇上了米洛。
他今天穿了一件嫩黄色的绸缎外套,衬得他红发更显醒目。看到我,他脸上立刻堆起一个过分热情的笑容,快步迎上来。
「塞勒斯弟弟!你能下床了?真是太好了!」 他的声音又尖又细,带着一种夸张的关切,「我们都担心死了!听说你练琴太投入,不小心摔着了?哎呀,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呢!那架『夜莺之鸣』可是夫人的心爱之物,还好夫人宽宏大量,没有怪罪你。」
他一边说,一边极其自然地伸出手,似乎想搀扶我,手指却「不经意」地拂过我手肘外侧——那里有一大片尚未完全消退的、边缘泛着青紫的撞伤。他的指尖带着凉意,用力不轻,正好按在伤处。
「唔……」 我倒抽一口冷气,身体一僵,疼痛让我瞬间白了脸。
「哎呀!对不起对不起!」 米洛立刻缩回手,脸上做出惊慌失措的表情,但那双眼睛里却闪烁着掩饰不住的、恶作剧得逞般的快意,「我忘了你身上有伤了!瞧我这记性!塞勒斯弟弟,你不会怪我吧?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他眨巴着眼睛,表情无辜,语气诚恳得近乎虚伪。走廊里没有其他人,只有壁灯投下摇晃的光影。
我看着他,喉咙里那股灼痛似乎又回来了。我想狠狠地推开他,想对着他那张虚假的脸怒吼。但最终,我只是慢慢吸了口气,压下疼痛和翻涌的恶心,用一种我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平板而嘶哑的声音说:「没事。不怪你。」
米洛似乎对我的反应有些失望,他撇了撇嘴,那副夸张的关切表情也淡了些。「那就好。对了,雷诺哥哥让我告诉你,夫人书房里新进了一批来自王都的珠宝图谱,可好看了,你有空可以去看看,说不定夫人一高兴……」 他意味深长地拖长了语调,又上下打量了我一眼,尤其在脖子附近停留了一瞬,然后才笑嘻嘻地摆摆手,「不打扰你休息了,我也得去给夫人送新调制的香膏了。听说夫人最近喜欢用『红泪琥珀』为主料调的香,安神效果特别好呢。」
说完,他迈着轻快的步子走了,嫩黄色的衣角在走廊尽头一闪而逝。
我站在原地,手肘的疼痛还在持续,但更冷的是心底弥漫开的那股寒意。米洛的「无心」触碰,提及雷诺的「好意」,以及最后关于「红泪琥珀」香膏的「随口」之言……这不是巧合。这是警告,是炫耀,是再次确认我地位的敲打。他们在用这种方式提醒我,那晚的事情没有过去,我依然是那个可以随时被「不小心」伤害、被「好意」摆布、生死荣辱皆系于他人一念的「玩物」。
我扶着冰冷的墙壁,慢慢走回房间。关上门,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身体的疼痛,精神的疲惫,还有这种无处不在的、细小而阴毒的恶意,像无数只冰冷的蚂蚁,啃噬着刚刚结痂的伤口和试图重新凝聚的意志。
卡特里娜的书静静地躺在小几上。我爬过去,拿起那本《东境山脉风物考》,紧紧抱在怀里。粗糙的皮革封面贴着皮肤,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真实的触感。我翻开书,目光却无法聚焦在那些描述险峰、深谷、奇异动植物的文字上。
视线落在房间角落,那里摆放着一面装饰华丽的落地镜。镜中映出一个蜷坐在地、抱着书本、银发凌乱、脸色苍白如鬼的少年。紫罗兰色的眼睛深陷,里面没有了初来时的迷茫或刻意伪装的温顺,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混合着痛楚、冰冷与某种正在缓慢凝固的幽暗。
我看着镜中的自己,那个被迫吞下毒药、被掐住喉咙、被当做「乐器」使用、如今又被「同伴」以「关心」之名施以微小暴力的「塞勒斯」。
不甘的余烬在冰封的心湖下闷烧,发出滋滋的声响。
而无声的凝视,在镜中,也在镜外,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