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金笼中的荆棘与星光 第四节 礼服、针刺与无声的绞索

裁缝下午准时到来,带着两个低眉顺目的学徒和好几卷光泽柔滑的布料。量体的过程细致到苛刻,从肩宽臂长到腰围腿线,甚至脖颈的弧度、手腕的尺寸都被反复确认。埃尔维拉夫人斜倚在客厅的长榻上,指尖捻着一杯琥珀色的甜酒,银灰色的目光随着软尺在我身上游移,不时提出意见。


「腰这里再收一点,显出身形。」


「袖口不要那么死板,加一道银边。」


「料子用这匹墨绿云纹锦,衬他头发。」


她的语气温和,甚至带着一丝对待心爱物品的、挑剔的宠溺。但我能感觉到那目光下的实质——如同在雕琢一件即将用于重要场合的艺术品,务求完美,以匹配主人的品味和即将派上的用场。每一次软尺的收紧,每一次她手指虚点我身体的某个部位,都让我皮肤下的旧伤隐隐作痛,也让我更清晰地意识到,这具身体已不再属于自己,而是她可以随意装饰、展示的财产。


就在裁缝记下最后一个尺寸,准备收起工具时,客厅侧面的走廊传来一阵轻盈的脚步声和刻意压低的说笑声。三个年轻男子走了进来。



他们年龄不一,但都容貌上佳,衣着精致。为首的一个大约二十五六岁,棕发微卷,有一双多情的绿眼睛,穿着浅金色的丝质长袍,嘴角总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略显轻浮的笑意。他叫雷诺,据说是来自某个没落小贵族家庭,是埃尔维拉夫人身边时间最长的侧室之一,颇有些「宠妾」的派头。


后面跟着的两位年轻些。一个是红发雀斑、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的少年,叫米洛,是本地一个小商人的儿子,性格似乎有些怯懦,总是跟在雷诺身后。另一个则是黑发黑眼、面容冷峻、约莫二十出头的男子,叫西里斯,出身不明,据

说剑术不错,是某次领主外出巡视时「带回来」的,沉默寡言,但眼神锐利。


他们显然对这场合很熟悉,先是对埃尔维拉夫人优雅地行礼问安,目光随即就落在了我身上。雷诺的绿眼睛在我脸上和身上飞快地扫了一圈,那笑意加深了,却未达眼底。


「夫人又在为塞勒斯弟弟准备新衣了?」 雷诺的声音柔和动听,带着恰到好处的恭维,「这料子真美,衬得塞勒斯弟弟越发像画里走出来的精灵了。」 他边说边走近几步,仿佛好奇地打量着我,指尖状似无意地拂过我垂在肩头的一缕银发,「这发色也真是罕见,像月光织成的丝绸。难怪夫人如此疼爱。」


他的话听着是赞美,但那语气和触碰,都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品评同类物品的意味。米洛跟在他身后,好奇又有些畏惧地偷眼看我,而西里斯则抱着手臂站在稍远处,黑眸沉静,看不出情绪。


埃尔维拉夫人似乎对雷诺的「识趣」很受用,抿了口酒,慵懒道:「他还小,得多费些心思打扮。你们也多照顾他些,别让他觉得这里陌生。」


「那是自然,夫人放心。」 雷诺笑着应下,绿眼睛转向我,笑意盈盈,「塞勒斯弟弟初来乍到,有什么不懂的,尽管来问我们。这城堡虽然大,但规矩……也不少。走错了路,说错了话,可就不好了。」 最后一句,他声音放得极轻,只有我们几人能听到,那「关切」的语调下,是清晰的警告。


我垂下眼,低声道:「多谢雷诺……哥哥提点。」


「真懂事。」 雷诺满意地笑了笑,退开一步。量体结束,我如蒙大赦,转身想离开,却在门口再次被堵住——这次是露西亚。她似乎刚骑马回来,身上带着户外的尘嚣和马匹的气息,暗红色的骑装沾着草屑。她高大的身躯和雷诺三人形成了合围之势。


露西亚银灰色的眼睛像刀子一样刮过我,又瞥了雷诺他们一眼,嗤笑道:「怎么,都来『关照』新人了?也是,母亲最近的心思可都在这儿了。」 她意有所指,然后忽然伸腿,不轻不重地绊了我一下。

我猝不及防,向前踉跄,膝盖重重磕在坚硬的门框上,钻心的疼瞬间传来,让我闷哼一声,不得不扶住墙壁才勉强站稳。


雷诺「哎呀」一声,似乎想伸手扶我,动作却慢了一拍,刚好让我自己稳住。他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担忧」:「小心些,塞勒斯弟弟。城堡里的门槛,可比乡下高。」 语气和露西亚如出一辙。


米洛掩嘴低笑了一声,又赶紧忍住。西里斯依旧面无表情。露西亚则毫不掩饰地笑了出来,仿佛这只是个无足轻重的玩笑。她昂首走进客厅,大声对埃尔维拉夫人说着东境战马需要「驯服」的话,目光却再次扫过我。


我忍着膝盖的剧痛和翻涌的屈辱,没有看任何人,快步离开。身后似乎还能听到雷诺轻柔的、对埃尔维拉夫人说的「弟弟年纪小,毛手毛脚也是常情」之类的话语。回到房间,膝盖已经青紫了一片,莉娜默默地上药,眼神里似乎有一丝极淡的怜悯,但很快消失。




接下来的日子,这种无形的排挤和刁难开始以更具体的方式显现。


晨间去小餐厅用早茶,偶尔会「凑巧」遇到雷诺他们。雷诺总会「亲切」地招呼我,然后「不经意」地提起:「塞勒斯弟弟昨晚睡得可好?我好像听到西边塔楼有些动静……哦,抱歉,我忘了你现在住主楼那边了。」 暗示着我所享受的「特殊待遇」。


米洛有时会「好心」提醒:「塞勒斯,你衣领这里好像有点皱……夫人最不喜仪容不整了。」 可等我回房检查,却并无异样。次数多了,便明白这是一种心理上的骚扰,让我在去见埃尔维拉夫人时总不自觉地理顺衣物,显得紧张局促。


西里斯则是另一种方式。有一次在走廊转角迎面遇上,他沉默地让到一边,在我经过时,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平淡地说:「露西亚小姐的马鞭,最近换了一根新的,带倒刺的。」 说完便径直离开,留下我站在原地,遍体生寒。这不是关心,而是告知一种潜在的威胁,一种无处不在的危险氛围。


最让我不适的,是埃尔维拉夫人似乎乐见这种「竞争」。她有时会当着雷诺他们的面,夸赞我新学的曲子弹得「有灵气」,或者我插的花「别具匠心」,然后饶有兴致地观察雷诺他们瞬间变化的脸色,以及我如坐针毡的窘迫。对她而言,这或许是调节枯燥生活的余兴节目,看着她的「收藏品」们为她的一点关注而暗流涌动。


一天下午,我被传唤去花园陪埃尔维拉夫人散步。她心情似乎不错,挽着我的手,走在盛放的玫瑰丛中,指点着各种花卉的名称和习性。雷诺「恰好」也在附近「散步」,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走到一处爬满白色蔷薇的凉亭时,埃尔维拉夫人有些累了,便在亭中坐下,让我去摘几朵开得最好的红玫瑰来。我应声走向花丛,小心地避开尖刺,挑选着花朵。


就在我伸手去够一朵开在稍高处的、颜色尤其浓烈的红玫瑰时,脚下似乎被什么柔软的东西绊了一下!我身体一晃,为了保持平衡,手下意识地向旁边抓去,却正好按在了一丛带刺的灌木上!


「啊!」 掌心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我低呼一声,猛地缩回手。只见手掌边缘和手指上,被划开了好几道细长的口子,鲜血迅速渗了出来,滴滴答答落在绿草和泥土上。


「怎么了?」 埃尔维拉夫人闻声看来,眉头微蹙。


「没、没事,夫人,不小心被刺划了一下。」 我忍着痛,用另一只手按住伤口。

雷诺快步走了过来,一脸「关切」:「哎呀,怎么这么不小心!这玫瑰丛的刺最是尖利。快让我看看。」 他不由分说地拉起我受伤的手,力道有些大,牵扯到伤口,让我又疼得一哆嗦。他仔细看了看,叹息道:「划得还挺深。塞勒斯弟弟,你摘花也得看着点脚下呀,这花园里的路,有些地方可不平。」 他说着,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我刚才站立的地方——那里只有平整的草地,并无任何凸起。

我的心沉了下去。刚才那一下绊倒的感觉绝非错觉。是他?还是别的什么?我抬眼看向雷诺,他绿眼睛里满是「担忧」,但嘴角那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弧度,却让我心底发冷。


埃尔维拉夫人也走了过来,看了一眼我流血的手,又看了看那朵我未能摘下的红玫瑰,脸上那点闲适的笑意淡了下去,语气带着一丝不耐:「毛手毛脚。这么点小事都做不好。雷诺,带他去处理一下,别在这儿滴得到处是血,坏了景致。」


「是,夫人。」 雷诺恭顺应下,拉着我离开凉亭。他的手指紧紧箍着我的手腕,力道不小,经过那丛绊倒我的灌木时,他似乎「不经意」地用脚尖,将一小段原本藏在草叶下的、不起眼的弯曲藤蔓,更往里踢了踢。


去往偏厅处理伤口的路上,雷诺「好心」地低声「教导」:「塞勒斯弟弟,在这城堡里,想要什么东西,得用对方法。莽莽撞撞的,不仅东西得不到,还得伤了自己,惹夫人不快。明白吗?」


我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掌心那几道狰狞的、还在渗血的伤口。这点皮肉伤并不算什么,比这更痛的我也经历过。但这次的不同在于,它来自「内部」,来自这些看似同类、实则充满恶意和算计的「自己人」。它比露西亚直接的欺凌更阴险,更贴近日常,也……更让人脊背发凉。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我被传唤去主楼西侧的小宴会厅。莉娜低声告知,是夫人几位「亲密的朋友」来访,算是私人小聚。我知道这又是一种「展示」。被精心装扮后(又是一套新的、湖蓝色绣银线水纹的礼服),我跟着莉娜来到宴会厅。


厅内人数不多,但当我被引入时,不仅看到了那几位衣着华贵、神态倨傲的贵妇,还发现雷诺、西里斯和米洛也赫然在座,只不过他们坐在靠下首的位置,姿态恭顺。看来,这种「展示」,有时是面向外部,有时则是「内外结合」的比较。

我的出现再次吸引了所有目光。埃尔维拉夫人坐在主位,微笑着向我招手:「塞勒斯,来,见见几位夫人。这位是西边枫叶镇的芙萝拉夫人,这位是来自王都的丽莎伯爵,这位是……」


我一一屈身行礼,按照教导做出最温顺谦卑的姿态,口中说着「见过夫人」、「夫人安好」。我能感觉到那些目光像细密的网,将我笼罩,评估着我的容貌、仪态、声音,甚至行礼时弯腰的弧度。


「哎呀,埃尔维拉,这就是你新得的那个『宝贝』?果然名不虚传,这颜色,真是少见。」 那位胖乎乎的芙萝拉夫人用扇子掩着嘴笑道,眼睛却在我身上骨碌碌地转。


「看着年纪还小,倒是挺规矩。」 丽莎伯爵语气平淡些,但打量我的目光更具穿透力,像在评估一件货物的潜在价值。


埃尔维拉夫人显然很享受这种关注,她让我在她身旁的矮凳上坐下(那位置略低于她的座椅,显得恭敬而依附),手自然而然地搭在我的肩上,指尖有意无意地摩挲着我礼服的布料,宣告着所有权。


「还是个孩子,刚从边境接来,许多规矩还不懂,还得慢慢教。」 她语气谦逊,但眼底的自得掩藏不住。


「边境?那种地方能养出这样的?」 另一位穿着绛紫色长裙、面容略显刻薄的夫人挑眉,她是本地另一位乡绅的妻子,似乎对埃尔维拉夫人有些微妙的嫉妒,「怕不是用了什么特别的『教养』法子吧?」


这话里的暗示让几位夫人都笑了起来,目光更加意味深长。埃尔维拉夫人但笑不语,只是搭在我肩上的手微微用力。


聚会的气氛在酒精和漫无边际的闲谈中变得松驰,话题也逐渐放肆起来。她们谈论着最近流行的发式,抱怨着丈夫或侧夫的不解风情,比较着各自收藏的珠宝或艺术品。而我,作为一个漂亮的摆设,一个活的「收藏品」,不时被纳入话题中心。


「塞勒斯,听说你识字?会念诗吗?给我们念念。」 芙萝拉夫人饶有兴致地支着下巴。


我抬眼看向埃尔维拉夫人,她微笑着点了点头。我只好从侍女递来的诗集中,选了一首还算应景的、歌颂春天与爱情的短诗,用平稳清晰的声音念出。我的声音条件不错,念诗时带着一种少年人特有的清朗,在略显嘈杂的厅内,竟意外地营造出一丝静谧。


诗念完了,短暂的安静后,是几位夫人做作的赞叹。


「声音真好听……」


「念得也有感情,不像有些男孩子,干巴巴的。」


「埃尔维拉,你真是捡到宝了,又会看,又会听。」


埃尔维拉夫人脸上的笑意更深,搭在我肩头的手滑下,轻轻捏了捏我的手臂,像是在奖赏一只表演出色的宠物。


然而,那位绛紫色衣裙的刻薄夫人似乎并不打算让气氛一直这么「和谐」。她抿了一口酒,斜眼看着我,忽然开口:「光会念诗算什么本事。我听说,边境的男孩,为了生存,都得有点『特别』的技艺。塞勒斯,你除了这张脸,还会些什么?会不会……伺候人喝酒?」



这话一出,厅内顿时一静,几位夫人的眼神都变得微妙起来,带着看好戏的兴奋。芙萝拉夫人用扇子半掩着脸,吃吃地笑。丽莎伯爵则挑了挑眉,不置可否。埃尔维拉夫人脸上的笑容淡了些,但并未立刻发作,银灰色的眼睛看向我,似乎也在等待我的反应。


我知道,这是刁难,也是试探。如果我表现得惊慌或屈辱,只会让她们觉得有趣,也让埃尔维拉夫人丢脸。如果我顺从……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冰冷和恶心,维持着表面的平静,站起身,走到那位刻薄夫人的桌前。她的酒杯半满,盛着暗红色的葡萄酒。我拿起旁边备用的银制酒壶,手指稳定,将她的酒杯缓缓斟至七分满,动作标准得如同受过最严格的训练——这确实是莉娜这几日「教导」的内容之一。


然后,我双手捧起酒杯,微微躬身,递到她面前,声音平稳无波:「夫人,请用酒。」


我的姿态无可挑剔,甚至带着一种逆来顺受的柔顺。刻薄夫人似乎没料到我会如此「配合」,愣了一下,才接过酒杯,脸上闪过一丝无趣和更深的、被忤逆般的不悦。她大概本想看到我出丑或哭泣。


「哼,倒是乖觉。」 她冷哼一声,不再看我,仰头喝酒。


我退回埃尔维拉夫人身边,重新坐下,垂着眼,仿佛刚才的一切没有发生。但只有我自己知道,捧着酒杯的手指指尖冰凉,心脏在胸腔里沉甸甸地跳动。

聚会继续,但气氛因为刚才的小插曲似乎冷了一些。又过了一会儿,那位芙萝拉夫人似乎想重新活跃气氛,提议玩一个小游戏——「猜谜赠礼」。规则很简单,她出几个谜语,谁能猜中,就能得到她带来的一小盒据说是来自东境的珍贵香膏。


谜语并不难,大多围绕着花卉、宝石和常见的器物。几位夫人嬉笑着猜测,很快就瓜分了几样小礼物。最后,芙萝拉夫人眼珠一转,看向我,笑道:「最后一个谜语,不如就让我们的『小美人』来猜猜?猜中了,这最后一盒最好的『凝肌膏』就归你。猜不中嘛……」 她拖长了语调,看向埃尔维拉夫人,「可得罚酒三杯哦。」


这明显是冲着我来的。埃尔维拉夫人似乎觉得有趣,点了点头:「也好,塞勒斯,你就试试。」


所有的目光再次聚焦。我避无可避,只能低声道:「请夫人出题。」


芙萝拉夫人清了清嗓子,用一种故作玄虚的语调说道:「有物天生丽质,藏于金屋深处。白日供人玩赏,夜来承欢献露。看似风光无限,实则锁链无数。打一物。」

谜面出口的瞬间,整个小厅鸦雀无声。几位夫人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眼神闪烁,有的尴尬,有的兴奋,有的则偷偷瞥向埃尔维拉夫人。这哪里是谜语?这分明是赤裸裸的、恶毒的影射和羞辱!将我这「宠妾」的身份,用最直白、最不堪的方式拆解、嘲弄。


我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又猛地冲上头顶。脸颊不受控制地发烫,指尖深深掐进掌心,才能抑制住身体的颤抖。我猛地抬头,看向出题的芙萝拉夫人,她正用那双被脂肪挤得细小的眼睛,饶有兴致地看着我,等待我的反应,或者说是等待我崩溃。


然后,我的目光下意识地转向埃尔维拉夫人。我想看看,这位白日对我「温柔慈爱」、夜晚对我予取予求的主人,面对这样公然的、对她「所有物」的羞辱,会是什么反应。


埃尔维拉夫人脸上的笑容已经彻底消失。她银灰色的眼睛微微眯起,看着芙萝拉夫人,眼神冰冷,但嘴角却奇异地向上弯起一个极淡、极冷的弧度。她没有立刻发作,没有呵斥,只是用一种缓慢的、带着压力的语调,缓缓开口:

「芙萝拉,你这个谜语……倒是别致。」


她的声音不大,却让厅内的空气骤然降至冰点。芙萝拉夫人脸上的得意僵住了,似乎终于意识到自己玩笑开过了火,触及了埃尔维拉夫人不容挑衅的权威和占有欲。她肥胖的脸上闪过一丝慌乱,支吾着想解释:「啊,我、我只是开个玩笑,埃尔维拉,你别介意,这谜底其实是……」


「谜底是什么,不重要。」 埃尔维拉夫人打断她,目光终于转向我,那眼神里没有了白日的伪饰,只剩下赤裸裸的、被冒犯后的冰冷怒意,以及一种……迁怒?「重要的是,我的塞勒斯,似乎被你的『玩笑』吓到了。」


她站起身,走到我面前。阴影笼罩下来。她伸出手,不是温柔的抚摸,而是用冰凉的、戴着宝石戒指的手指,用力捏住了我的下巴,强迫我抬起头,对上她冰冷的视线。


「不过是个无聊的谜语,就让你失态了?」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但足够让所有人听清,每个字都像冰珠砸在地上,「我平日里是怎么教你的?喜怒不形于色,才是基本的教养。看来,边境带来的那些粗野和怯懦,还没洗干净。」


她的指甲几乎掐进我的皮肉,疼痛让我眼角生理性地泛出湿意。但我死死咬着牙,没有让那点湿意汇聚成泪水。我知道,此刻任何软弱的流露,都会让她更怒,也会让我陷入更不堪的境地。


「母亲。」 一个清冽平静的声音,突兀地插了进来,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僵局。

是卡特里娜。她不知何时站在了宴会厅的门口,淡金色的发辫一丝不苟,浅蓝色的长裙简洁得体。她手里拿着一卷图纸,表情平静无波,仿佛没有看到厅内诡异的气氛,也没有看到我被捏着下巴、强忍疼痛的狼狈模样。


「您要的秋季猎场布置草图,我画好了。」 她走进来,将图纸放在埃尔维拉夫人旁边的桌上,目光扫过芙萝拉夫人和其他几位神色各异的客人,微微颔首,「芙萝拉夫人,丽莎伯爵,日安。」


她的出现和镇定自若的态度,像一阵清风,吹散了部分凝滞的毒气。埃尔维拉夫人捏着我下巴的手,力道微微松了些,但依旧没有放开。她转向卡特里娜,眉头微蹙:「你怎么来了?」


「草图需要您过目,有些改动需您定夺。」 卡特里娜语气平稳,目光再次落在我身上,依旧没有任何情绪,只是平静地说,「塞勒斯脸色不太好,是不是哪里不舒服?需要叫药师来看看吗?」


她的话,将刚才那场针对我的、恶毒的羞辱,轻描淡写地归结为「身体不适」。给了埃尔维拉夫人一个台阶,也微妙地将我从那个侮辱性谜语的焦点中转移了出来。


埃尔维拉夫人盯着卡特里娜看了几秒,银灰色的眼睛里光芒闪烁,似乎在权衡。最终,她冷哼一声,松开了捏着我下巴的手。失去钳制的力道,让我踉跄了一下,才勉强站稳。下巴火辣辣地疼,肯定留下了指痕。


「没用的东西,扫了大家的兴。」 埃尔维拉夫人冷冷地瞥了我一眼,语气恢复了惯常的慵懒,但其中的厌弃清晰可辨,「下去吧,让莉娜看看。别在这里丢人现眼。」


「是,夫人。」 我低声应道,喉咙干涩发紧。我甚至没有力气去看卡特里娜一眼,也没有理会其他人各异的目光,几乎是逃也似的,低着头,快步走出了那个让我几乎窒息的小宴会厅。


走廊冰冷的空气扑面而来,我却感觉不到丝毫清凉。下巴的疼痛,膝盖旧伤的隐痛,灵魂深处被反复践踏的钝痛,交织在一起。芙萝拉夫人恶意的谜语,埃尔维拉夫人迁怒的羞辱和当众的贬斥,像无数根冰冷的针刺,穿透了华丽的礼服,扎进皮肉,钉在骨头上。


卡特里娜的出现和解围,像一道微光。我被呵斥退下,几乎是逃离宴会厅。走出门时,眼角余光似乎看到雷诺微微倾身,对旁边的米洛低声说了句什么,米洛脸上的惊慌变成了某种了然和隐秘的兴奋。而西里斯,在我经过他身边时,似乎几不可察地、极轻微地摇了一下头。



回到房间,莉娜沉默地为我处理下巴和膝盖的伤。药膏清凉,却止不住心底蔓延的寒意。掌心被玫瑰刺划破的伤口还在隐痛,下巴又添新伤。今晚的遭遇,不仅是来自贵妇的恶意和领主的迁怒,更让我在雷诺他们面前,被彻底「敲打」了地位——看,即便母亲暂时宠爱,你依然是个可以随时被羞辱、被贬斥的「玩意儿」,和我们并无本质不同,甚至更不堪,因为你是「新」的,也是「外来」的。

内外交困。明枪暗箭。这座华丽的城堡,每一天,每一刻,每一个角落,似乎都充满了无形的敌意。来自继承人的直接欺凌,来自「同僚」的阴险算计,来自外部贵族的轻贱嘲弄,以及来自主人那反复无常、表面温柔内里冷酷的「宠爱」。


锁链无形,却无处不在。绞索正在以各种方式,从各个方向,缓慢而坚定地收紧。公开的宴会,私下的花园,甚至只是寻常的走廊相遇,都可能成为收紧绞索的契机。


而我,被束在这华服之下的躯体,被钉在这「宠妾」身份之上的灵魂,每一次呼吸,都仿佛能听到那绞索纤维绷紧时,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咯吱声。它勒进皮肉,嵌入骨髓,让我在每一个看似平静的白天过后,都更加恐惧即将降临的、不知会以何种形式出现的黑夜。


花园的刺,宴会上的谜语,走廊里的绊子,捏在下巴上的手……它们都是这绞索的一部分,共同编织成一张细密而无情的网。而我,已然深陷网中,动弹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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