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光线,穿过彩绘玻璃窗,在深色木地板上投下冰冷而斑斓的色块。我睁开眼,身体深处传来的、绵密而钝重的酸痛,瞬间将我从短暂而空白的睡眠中拽回现实。
昨晚的记忆,像粘稠的、散发着甜腥气味的沥青,缓慢地倒灌回脑海。每一处被触碰、被留下痕迹的地方,都在晨光中苏醒,火辣辣地、或隐或现地刺痛着。皮肤下隐约的淤青,在苍白的底色上显得格外刺目。我慢慢坐起身,丝滑的寝衣摩擦过皮肤,带来一阵微妙的、令人不适的战栗。
莉娜和索菲像两个设定好程序的幽灵,准时地、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房间里。她们的目光在我裸露的脖颈和手腕上那些新鲜的痕迹上短暂停留,然后迅速垂下,仿佛什么都没看见。莉娜手里端着一个白瓷小罐,里面是散发着清凉草药气味的淡绿色药膏。
「少爷,夫人吩咐,让您用药。」 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将药罐放在床头柜上,又递过一条干净温热的湿毛巾。「早餐已经送到小厅了。夫人说,您今天可以在房间里休息,不必过去问安。」
不必过去问安。意思是,不必去扮演那个温顺的、被「宠爱」的塞勒斯,不必去面对那双在白天会重新覆上温柔假面的银灰色眼睛。这或许算是一种「恩典」,但更像是对一件被过度使用、需要暂时搁置修复的器物的处置。
「谢谢。」 我的声音有些沙哑。接过毛巾,温热的湿意暂时驱散了皮肤上残留的一些黏腻感。然后,我拿起那个药罐。药膏清凉,涂抹在那些齿痕和指印上,带来短暂的舒缓,但也更加清晰地勾勒出它们的轮廓和存在感。我沉默地、仔细地涂抹着每一处看得见的痕迹,动作机械,像是在处理一件与自己无关的物品。
索菲从衣橱里取出一套异常柔软宽松的米白色亚麻家居服,放在床边。没有复杂的刺绣,没有束腰的设计,看起来舒适得近乎朴素。这大概也是「休息」的一部分——连外表都被允许暂时卸下华丽的枷锁。
穿戴整齐,用过早饭后,房间里只剩下我一人。窗外的阳光很好,鸟儿在庭院里鸣叫。我走到窗边,看着那些在阳光下舒展的、被修剪得一丝不苟的花木,看着远处高墙投下的、纹丝不动的阴影。
身体很累,但精神却异常清醒,甚至带着一种过度紧绷后的、冰凉的锐利。昨晚那些在极限痛苦和屈辱中闪回的、关于溪边和石刀的碎片,此刻沉淀下来,不再是尖锐的刺痛,而变成了一种更沉重、更顽固的钝痛,沉甸甸地压在心底。那不仅仅是回忆,更成了一种残酷的坐标,测量着我从「给予者」到「被占有物」之间,那条坠落得多么深、多么快的轨迹。
那把石刀……布蕾娅现在在哪里?她还带着它吗?在她那双总是充满警惕、偶尔会因我而亮起微光的琥珀色眼睛里,如今映出的会是什么景象?是空无一人的山坡,还是……更深的黑暗?
我甩了甩头,试图将这些无用的思绪驱散。在这个地方,沉湎于过去是危险的,那会磨损生存必需的麻木外壳。
我需要做点什么,转移注意力,或者说,继续「学习」这个牢笼的规则。我想起了卡特里娜昨晚提到的「星象和古代遗迹的手抄本」。书籍,或许是一个暂时安全的避风港,一个可以让我不必扮演、只需吸收的角落。
我走出房间,对守在门外的莉娜说:「我想去夫人的书房看看书,可以吗?」
莉娜似乎有些意外,但很快恢复了平静:「当然,少爷。夫人的书房在二楼东侧,我可以带您过去。不过,夫人吩咐过,书房里有些书卷比较珍贵,请您小心翻阅。」
「我会的。」
书房比我想象的更大,更像一个小型的图书馆。高高的书架顶到天花板,上面密密麻麻摆满了各种皮质或布面封面的书籍、卷轴。空气里弥漫着旧纸张、皮革和更淡一些的熏香混合的气息。几扇高大的窗户让室内光线充足,靠窗摆放着几张宽大的书桌和舒适的靠背椅。这里和城堡其他地方的华丽浮夸不同,有一种沉静的知识气息。
埃尔维拉夫人的藏书涉猎很广,但如同她白日展示的「品味」一样,偏向风雅与实用。大量的诗歌集、戏剧剧本、各地风物志、精美的植物与动物图谱,还有占星、音乐、绘画甚至园艺的入门书籍。我在书架间慢慢走着,指尖拂过那些烫金或压印的标题。最后,在一个相对偏僻的角落,我找到了几本看起来更旧、更朴素的书,《北境星图考略》、《失落城邦遗迹传闻录》、《古代符文浅析》……这些大概就是卡特里娜所说的那种「手抄本」。
我抽出一本《北境星图考略》,走到靠窗的一张书桌旁坐下。书页泛黄,字迹是工整但略显稚嫩的手写体,配有简单却精准的星图描绘。阳光透过玻璃,暖洋洋地照在书页和手背上,暂时驱散了骨髓里的寒意。我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那些陌生的星座名称和神话传说上,试图用这些遥远的知识填满空洞的思绪。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极其轻微的、几乎被地毯吸收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
我抬起头。
卡特里娜站在几步之外,淡金色的发辫在阳光下闪着柔和的光泽。她换了一身更便于活动的浅灰色棉布长裙,外面罩着一件深棕色的皮质短外套,脚上是结实的小羊皮靴子,看起来像是准备外出。她手里拿着一卷用皮带扎好的羊皮纸,浅蓝色的眼睛正看着我,或者更准确地说,看着我面前摊开的那本星图。
「你看得懂这个?」 她开口,声音依旧清冽平静,带着一丝好奇。
「只能看懂一点图画和最简单的注释。」 我放下书,站起身,对她微微欠身——这是在这个世界,男性对地位较高的未婚女性应有的礼节。「卡特里娜小姐。」
「不必多礼。在这里,只是看书而已。」 她走到我对面的椅子坐下,将手中的羊皮纸卷放在桌上,目光再次落在那本星图上,「《北境星图考略》……这是我母亲年轻时,请一位流浪学者抄录的,里面有不少错误,尤其是关于『冬狼座』升起的季节。」
她的语气平淡,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没有炫耀,也没有贬低。这让我稍微放松了一些。
「我只是随便看看。」 我说,重新坐下,「小姐对星象有研究?」
「谈不上研究,只是兴趣。」 她微微侧头,看向窗外明媚的天空,「在城堡里,有时候晚上睡不着,看看星星,会觉得……它们离得很远,很安静,和这里的一切都无关。」
她的话很轻,却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我沉寂的心湖。我看着她线条优美的侧脸,那上面有一种与这座城堡、与她母亲和姐姐都不同的神情——一种疏离的、带着沉思的宁静,甚至有一丝极淡的、不易察觉的寂寥。
「是的,」 我低声附和,目光也投向窗外,「它们在那里,很久以前就在,很久以后也会在。」 就像石溪村夜晚的星空,像野莓坡上炙热的太阳,它们见证过一些纯净的东西,也终将目睹所有肮脏的湮灭。
短暂的沉默。书房里只有阳光移动的轨迹和尘埃飞舞的微光。
「你的伤……好些了吗?」 卡特里娜忽然转过脸,目光落在我被高领家居服遮挡的脖颈处,那里隐约还能看到一点未褪尽的红痕边缘。她的语气依旧平静,但问出的内容却让我身体几不可察地一僵。
莉娜和索菲看到了,但她们视而不见。露西亚看到了,只会报以讥讽。埃尔维拉夫人是施加者。而卡特里娜,她是第一个……提及的人。用这样一种直接却不带狎昵的方式。
「……好多了,谢谢小姐关心。」 我垂下眼,手指无意识地捏紧了书页边缘。
「我那里有更好的伤药,宫廷药师调配的,效果比一般的药膏好,也不太留痕迹。」 她继续说道,语气像在讨论天气,「如果你需要,我晚点让侍女拿给你。」
我惊讶地抬起眼,对上她浅蓝色的眸子。那里面没有同情(那或许会让我更难堪),也没有探究,只有一种干净的、近乎医者般的坦然。她似乎只是陈述一个事实,提供一个选择。
「不用了,小姐。夫人已经给了药。」 我婉拒了。接受她的药膏,意味着欠下人情,也可能带来不必要的注意。
卡特里娜点了点头,没有坚持。「随你。」 她拿起桌上的羊皮纸卷,站起身,「我要去马场一趟。你看书吧,这里平时很少有人来,很安静。」
她走到门口,又停住脚步,回过头,浅蓝色的眼睛在书房略显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澈:「那本《遗迹传闻录》的第三章,关于『叹息回廊』的描述是错的。那个学者根本没去过东境,只是道听途说。」
说完,她微微颔首,转身离开了书房,脚步轻盈,像一阵风。
我独自坐在窗边,阳光依旧温暖,但空气中仿佛残留着一丝她带来的、清冽而陌生的气息。她的话不多,却每一句都落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她不问我是谁,不问我来这里是否习惯,不问昨晚的宴会,却问我的伤,指出书中的错误,告诉我夜晚的星星很安静。
她像这座华丽、冰冷、充满扭曲关系的城堡里,一个偶然出现的、笔直的影子。不试图靠近,也不刻意远离,只是在那里,用她自己的方式存在着,观察着,并且……似乎并不完全认同这里的某些规则。
这很危险。对她,对我,都是。
但我无法否认,在这令人窒息的囚笼中,这偶然的、短暂的、不涉及情感索取的接触,像一口清冽的冷泉,暂时滋润了我干涸龟裂的麻木心田。哪怕只是瞬间。
我重新低下头,看向那本《北境星图考略》。手指拂过书页上「冬狼座」的图案,想起她刚才平静的指正。然后,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了书架更深处,那里似乎有更多厚重、颜色暗沉的典籍。
在这个地方,知识或许不能带来自由,但至少,能让我在扮演「塞勒斯」的间隙,记住自己是谁,从何处来,以及……或许,还能思考要往何处去。
纵然前路茫茫,荆棘遍布。但这一刻,在无人注视的寂静书房里,在午后慵懒的阳光和旧书的气息中,我允许自己暂时卸下所有面具,仅仅是作为一个被困住的灵魂,汲取着来自遥远时空的、无关痛痒的只言片语。
而城堡的阴影,依旧在窗外,沉默地蔓延着。下午,裁缝还会来。新的礼服,新的场合,新的「展示」还在等待。
但至少,此刻,我拥有这一方书架下的、短暂的宁静,和一段关于错误星图的、干净的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