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一种被精确度量、缓慢流淌的粘稠中过去。
我像一件被精心养护的古董,作息、饮食、活动,都被安排得井井有条。莉娜和索菲是我的影子,沉默地执行着埃尔维拉夫人的一切指令。我学会了如何在铺着三层亚麻桌布的漫长餐桌边,用沉重的银制刀叉,将食物切割成小块,无声地送入口中;学会了分辨十几种不同的餐后甜酒,以及搭配它们的浅笑弧度;学会了在铺着厚毯、回荡着空洞交谈声的长廊里,以恰到好处的步速行走,裙裾(是的,在某些「正式场合」,我被要求穿着类似裙裤的飘逸长袍)不至于拖地,也不显得仓促。
埃尔维拉夫人白天大多很「忙」。处理领地事务,接待访客,或是单纯地享受着身为主人的闲暇。她对我保持着一种看似随和、实则不容置疑的「慈爱」。她会过问我读了什么书(书房里那些精美的诗集、花卉图鉴、音乐入门,确实暂时填补了部分空虚),是否喜欢新送来的衣料,花园里哪一丛玫瑰开得最好。她的目光常常流连在我身上,带着欣赏,像是在评估一件陈设是否摆放得当,一件珠宝是否在光线下熠熠生辉。她会用戴着戒指的手指,轻轻拂过我的脸颊,赞叹皮肤的细腻,或是将一缕银发别到我耳后,动作温柔,但指尖的温度总是微凉。
我扮演着「塞勒斯」这个角色,温顺,安静,带着一点符合处境的、恰到好处的忧郁和感激。我说「谢谢夫人关心」,说「这本书很有趣」,说「玫瑰很香」。我将真实的情绪——那些在寂静深夜翻涌的、对石溪村的思念,对父母安危的焦虑,对布蕾娅最后眼神的锥心刺痛,以及对自身处境的冰冷评估——深深压入心底,只在偶尔独处、望向窗外高墙时,从眼底泄露一丝难以察觉的阴翳。
大女儿露西亚的敌意几乎不加掩饰。在走廊偶遇,她会故意用肩膀撞向我,然后在我踉跄时,投来一个混合着轻蔑与快意的冰冷眼神,一言不发地离开。用餐时,她会用尖刻的语气,评论我「过于苍白的脸色像个幽灵」,或是「这身衣服的颜色真扎眼,像试图开屏的孔雀」。埃尔维拉夫人有时会出声制止,但更多时候只是皱皱眉,仿佛这只是女儿无伤大雅的「任性」。我则总是低下头,默默承受,将每一次撞击带来的钝痛和话语里的刺,都转化为内心冰层上更厚的积淀。
直到那个「小聚会」的夜晚。
城堡最大的宴会厅被无数蜡烛和壁灯照得亮如白昼。水晶吊灯折射出炫目的光晕,空气里混合着昂贵香水、烤肉、葡萄酒和人们身上热烘烘的气息。音乐是欢快而略显嘈杂的。穿着华丽裙装的夫人们聚在一起,高声谈笑,目光锐利地扫视全场;同样衣着体面、但神态多显恭顺的男伴们侍立一旁,或低声交谈,脸上带着训练有素的微笑。
我穿着一身为今晚特制的礼服。月白色的丝质衬衣,领口和袖口缀着细小的珍珠;墨绿色的天鹅绒外套,剪裁极其合身,勾勒出少年纤细的腰线和挺拔的肩膀,边缘用金线绣着繁复的藤蔓花纹;同色的长裤笔挺,塞在锃亮的黑色软皮靴里。银发被仔细梳理,在脑后低低束成一个简单的髻,用一根墨绿镶金的发带固定。脸上略施薄粉,掩盖了过于苍白的肤色,也让那双紫罗兰色的眼睛,在灯光下呈现出一种近乎妖异的明亮。
我是被埃尔维拉夫人亲自挽着手臂,带入宴会厅的。
那一瞬间,仿佛所有的声音都低了下去,所有的目光,好奇的、评估的、欣赏的、嫉妒的、不屑的……如同密集的箭矢,瞬间钉在我身上。我甚至能听到几声短促的抽气,和压低声音的惊叹。
「老天,那就是莉安家的……」
「这颜色……真是……」
「埃尔维拉从哪个角落挖出来的宝贝……」
埃尔维拉夫人似乎极为享受这种聚焦。她嘴角噙着矜持而得意的微笑,手指在我的臂弯里轻轻拍了拍,像在安抚一件易碎的展品,又像在展示所有权。她带着我,缓缓穿行在人群之间,接受着各种含义复杂的问候和恭维。
「哦,我亲爱的塞勒斯,只是个体贴的孩子,陪在我身边解解闷。」 她这样对一位满头珠翠的胖夫人介绍,语气轻描淡写,但手臂的力道却暗示着占有。
「喜欢这里吗,塞勒斯?」 她侧头问我,声音不大,但足够让周围几个人听清。
「很喜欢,夫人。谢谢您的款待。」 我垂下眼帘,做出羞涩而感激的样子,声音平稳。我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在我脸上、身上、甚至脖颈和手腕裸露的皮肤上逡巡,带着赤裸裸的品评。有些目光来自女人,充满兴趣和估量;有些来自男人,复杂难明,有羡慕,有自惭,也有一闪而过的阴暗。
露西亚也在场,穿着一身猩红的骑装式礼服,与整个场合的柔靡风格格格不入。她站在一群年轻女贵族中间,冷眼看着这边,嘴角挂着一丝毫不掩饰的讥诮。当我的目光偶然与她相遇时,她举了举手中的酒杯,对我做了一个极其下流的口型,然后仰头将酒一饮而尽。
晚宴冗长而无趣。食物精美,但食不知味。埃尔维拉夫人不时低声在我耳边介绍某位宾客的身份,或是某道菜肴的来历,她的气息喷在耳廓,带着葡萄酒的甜腻。我机械地应对着,扮演着一个合格的花瓶。
直到晚宴进行到一半,一个身影穿过人群,向我们走来。
是一个年轻的女孩,看起来比我大两三岁,大约20岁的模样。她有一头淡金色的长发,在脑后编成一条简洁优雅的发辫,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秀美的五官。不同于她姐姐露西亚的尖锐,也不同于她母亲那种慵懒的威严,她的气质更清澈,像山间的溪流。她穿着简单的浅蓝色长裙,式样大方,没有过多装饰,只在腰间系着一条银色的细链。最特别的是她的眼睛,是一种非常浅的蓝色,近乎银灰,但与她母亲冰湖般的灰色不同,她的眼神里有一种安静而坚定的光。
是卡特里娜。埃尔维拉夫人的二女儿。
「母亲。」 她走到我们面前,微微屈膝行礼,姿态无可挑剔,但神情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然后,她的目光转向我,那双浅蓝色的眼睛里掠过一丝清晰的讶异,随即迅速恢复了平静,对我点了点头,「塞勒斯。」
她的声音也很好听,清冽,带着少女特有的柔和,但语调平稳,不卑不亢。
「卡特里娜,」 埃尔维拉夫人笑了笑,似乎对这个女儿的出现并不意外,「你不是说对晚宴没兴趣,要在书房看书吗?」
「看完了,下来走走。」 卡特里娜简单回答,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一瞬,又移开,看向她的母亲,「这位就是您新接来的客人?石溪村……我记得是个很偏僻的地方。」
她的语气里没有露西亚那种刻意的轻蔑,更像是一种单纯的陈述,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对「偏僻」背后可能意味的艰辛的了然。
「是的,塞勒斯是个懂事的孩子。」 埃尔维拉夫人揽着我的手臂紧了紧,像是强调所有权,又像是对女儿过于平淡反应的轻微不满,「他正在适应这里的生活。你们年纪相仿,以后可以多走动,卡特里娜,你那些书,也可以借给塞勒斯看看,他认得字。」
「是,母亲。」 卡特里娜应道,再次看向我,这次她的目光里多了一丝审视,不再是单纯的惊讶。「你喜欢看书?」
「是,小姐。夫人书房里的书……很有趣。」 我低声回答,依旧垂着眼。
「我那里有些关于星象和古代遗迹的手抄本,如果你感兴趣,可以让人来取。」 她说完,对埃尔维拉夫人点了点头,「不打扰您和客人了,母亲,我先告退。」
她再次屈膝,然后转身,步履轻盈地离开了,淡金色的发辫在灯火中划过一道柔和的光弧。
她的出现和离开,都像一阵清风吹过这沉闷喧嚣的宴会厅。没有多余的话语,没有刻意的亲近或疏远,只有一种干净的、保持着距离的礼貌。但不知为何,在她那双浅蓝色的眼睛看向我的瞬间,我心里那潭被压抑的死水,似乎被投入了一颗极小的石子,漾开了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涟漪。
晚宴终于在一片杯盘狼藉和意犹未尽的谈笑中结束。埃尔维拉夫人似乎心情极好,喝了不少酒,脸颊泛着微醺的红晕。她依旧挽着我,在众人含义各异的目光注视下,离开了宴会厅。
她没有让我回自己的房间。
而是挽着我,踏上了通往城堡主塔楼顶层的、更加私密和华丽的旋转楼梯。铺着深红色地毯的台阶在脚下延伸,墙壁上的烛光将我们的影子拉长、扭曲。她的脚步有些虚浮,半个身子的重量靠在我身上,浓郁的酒气混合着她身上惯有的、甜腻的熏香,扑面而来。
「今晚……你陪我。」 她的声音带着醉意,也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在我耳边低语,湿热的气息喷在脖颈敏感的皮肤上,激起一阵本能的战栗。
我没有回答,也无法回答。心脏在胸腔里沉沉地跳动,冰冷的预感像蛇一样缠绕上来。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契约的一部分,身为「宠妾」无法逃避的义务。在石溪村,在父母面前,在空地上,我签下名字的那一刻,就已经出卖了这具身体的部分主权。
顶层的房间比她白日活动的小厅更加奢华,也更具私密性。深紫色的天鹅绒几乎覆盖了一切,窗帘,床幔,椅套……空气里熏香的味道浓得几乎令人窒息。巨大的四柱床占据了房间中心,铺着看起来柔软如云絮的寝具。
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响。房间里只剩下我们两人,和烛火噼啪的轻微爆响。
埃尔维拉夫人松开了我的手臂,踉跄着走到梳妆台前,对着镜子,开始慢慢地、一件件卸下身上的珠宝首饰。耳环,项链,戒指……金属和宝石碰撞,发出清脆而冰冷的声响。她的动作不疾不徐,透过镜子的反射,我能看到她那双眼底最后一丝白日的慵懒和「慈爱」正在迅速褪去,被一种混合了酒意、欲望和绝对掌控权的幽暗光芒取代。
「过来,塞勒斯。」 她没有回头,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黏腻的压迫感。
我走过去,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站定。
她转过身,倚着梳妆台,银灰色的眼睛上下打量着我,那目光像在剥除我身上昂贵的衣物,直达内里。「把这身衣服脱了。」 她命令道,语气如同吩咐侍女更换床单。
指尖有些发冷。但我没有犹豫,开始解外套的扣子。金线刺绣的纽扣有些紧,在寂静中发出细微的摩擦声。然后是衬衣,珍珠纽扣一颗颗崩开,露出下面苍白的胸膛和少年单薄的腰腹。长裤,靴子……直到最后一件遮蔽的衣物褪去,我赤身站在华丽厚重的地毯上,烛光在我身上投下晃动的、明暗交织的影子。皮肤暴露在微凉的空气中,激起一片细小的颗粒。我垂着眼,看着自己在地毯上扭曲的、赤裸的倒影,感觉灵魂仿佛抽离了一部分,悬浮在半空,冷静地俯视着这具正在被评估、即将被使用的年轻躯体。
没有羞耻,只有一种深沉的、冰冷的麻木,和一丝连自己都感到惊讶的抽离般的观察欲。
埃尔维拉夫人走了过来。她没有立刻触碰我,而是绕着我,缓缓走了一圈,目光像刷子一样,一寸寸扫过我的皮肤,从银色的发顶,到锁骨,到胸前微微的起伏,到平坦的腰腹,再到笔直的双腿……那目光不再有欣赏,只有一种近乎专业的、对物品成色的苛刻检视。
「转过去。」 她说。
我依言转身,将背部对着她。能感觉到她的目光落在脊背,腰窝,乃至更隐秘的地方。时间在寂静中流淌,每一秒都被拉得无限漫长。
终于,她停下了脚步,站到了我面前。一股混合着酒气和浓香的热意逼近。她伸出手,没有戴戒指的、保养得宜的手指,有些粗糙的指腹,抚上了我的脸颊。力道不重,但带着一种令人不适的狎昵。
「真美……」 她低声叹息,像在赞叹一幅画,或是一尊雕塑。但她的眼神里没有温度,只有一种攫取的兴奋。「这皮肤,这颜色……比我想的还要好。边境的泥巴,居然能养出这样的东西……」
她的手指缓缓下滑,划过脖颈,停留在锁骨凹陷处,轻轻打着圈。然后,继续向下,抚过胸口,在乳头上不轻不重地按了一下。我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一颤。
「哼,有反应了?」 她轻笑一声,那笑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带着一种残忍的戏谑,「我还以为,石溪村来的小子,什么都不懂呢。」
她的手指没有停留,继续向下,滑过平坦的腹部,然后滑向我的私处……
我猛地绷紧了身体,呼吸一滞。那触碰冰冷而直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侵犯意味。我闭上眼,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刺痛维持着最后一丝清醒,强迫自己继续扮演那个温顺的、不会反抗的「塞勒斯」。
就在意识被冰冷的屈辱和剧烈的感官刺激冲击得摇摇欲坠的边缘,一个画面毫无征兆地、尖锐地刺破了这片黏腻的黑暗——
是溪边。盛夏清晨,阳光碎金般洒在水面。我的手,从怀里掏出那块用软布仔细包好的石刀,递向她。布蕾娅琥珀色的眼睛睁得很大,里面满是震惊和无措,手指在粗糙的裤子上擦了又擦,才迟疑地、小心翼翼地接过去。
那是我能给出的、为数不多的、干净的关怀。没有评估,没有占有,仅仅是因为知道她一个人在山野,需要一点保护。那递出石刀的指尖,是温热的,带着晨间微凉的空气,和一点点笨拙的、想要给予些什么的真诚。
画面一闪而过,快得像错觉,却像一根烧红的细针,扎进了麻木的冰壳,带来一阵尖锐的、近乎灼痛的对比。那感觉无关情欲,甚至无关思念,只是一种……对「给予」而非「索取」、对「保护」而非「侵犯」的、遥远而残酷的乡愁。 我曾那样笨拙地,想要保护另一个人。而现在,我连自己都保护不了。
「睁开眼,看着我。」 埃尔维拉夫人的声音陡然变冷,命令道,打断了那瞬间的恍惚。
我睁开眼,对上她的视线。那双眼里的幽暗光芒更盛,欲望翻滚,但深处是一片空洞的冰冷。她不是在看着我这个人,而是在享用她的「所有物」,在验证她的权威,在从这种彻底的掌控和索取中获得快感。
「记住你是谁,塞勒斯。」 她凑得更近,酒气喷在我脸上,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黏腻的恶意,「你是我从泥里捡回来的。我给你衣服穿,给你地方住,教你礼仪,让你见识你一辈子都碰不到的世界……你的一切,都是我的。明白吗?」
「……明白,夫人。」 我的声音干涩沙哑,比刚才更甚。方才那突兀闯入的记忆碎片,非但没有带来慰藉,反而像在已经冻结的湖面下注入了一股暗流,让冰冷的麻木深处,泛起一丝更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涩痛——为自己,也为那个接受了石刀、如今不知身在何处的女孩。那把石刀,能真的护住她吗?在她眼中,如今这个躺在领主床上的我,又算什么呢?
「很好。」 她似乎满意了,手指的力道加重,带来一阵不适的钝痛。「今晚,好好『伺候』我。让我看看,莉安的儿子,除了这张脸,还有什么『本事』。」
她拽着我的手臂,将我推向那张巨大的、铺着深紫色丝绒的床。我的膝盖撞在坚硬的床沿,一阵闷痛。下一秒,天旋地转,我被重重摔倒在柔软得令人窒息的寝具上。
烛火猛烈地摇晃了一下。
她覆了上来,沉重的身躯带着热意和酒气,将我笼罩。昂贵的丝绒裙裾摩擦着赤裸的皮肤,带来粗糙的触感。她的吻落下来,不是白天那种轻柔的触碰,而是带着啃咬的力度,混合着葡萄酒的酸涩,印在我的唇上,脖颈,锁骨……所到之处,留下湿热的痕迹和隐约的刺痛。
我的手被她抓住,按在头顶。她的力气很大,完全不像白天那个慵懒的贵妇。我放弃了徒劳的抵抗,任由她摆布,像一具失去灵魂的美丽躯壳。目光空洞地望着头顶深紫色的床幔,上面绣着的银色荆棘花纹在晃动烛光下扭曲、变形,仿佛一张不断收紧的网。
她在我身上留下指痕,齿印,用各种方式「验证」她的所有权,享受着我因疼痛或不适而发出的、压抑的闷哼。她的呼吸越来越重,混合着含糊的、充满占有欲的低语,时而温柔得令人作呕,时而冷酷得如同冰锥。
「我的……漂亮的塞勒斯……」
「放松点,小家伙,这才刚开始……」
「记住这种感觉,记住是谁在『疼』你……」
「呵,这里倒是敏感……」
疼痛,不适,屈辱,冰冷的抽离感……各种感觉混杂在一起,冲击着感官的防线。我死死咬着下唇,直到尝到血腥味,才将那几乎冲口而出的、不属于「塞勒斯」的嘶吼压回喉咙深处。身体像暴风雨中的小船,被欲望和权力的浪潮反复击打、抛掷,每一寸肌肤,每一处关节,似乎都在发出无声的哀鸣。
时间失去了意义。仿佛过了很久,又仿佛只是短短一瞬。
当一切终于停歇,她喘着粗气从我身上翻下,躺在一边时,房间里只剩下浓重的、令人窒息的甜腥气息,和我们两人粗重不一的呼吸声。
我仰面躺着,浑身狼藉,布满了各种红痕和隐约的淤青,有些地方火辣辣地疼。烛光在眼中模糊成一片晃动的光晕。身体深处传来钝痛和一种被彻底使用过的空虚感。灵魂仿佛漂浮在冰冷的虚空中,俯瞰着下方这具残破的、沾满污秽的美丽皮囊。
埃尔维拉夫人支起身,用指尖抹去额角的细汗,银灰色的眼睛里餍足与冷酷交织。她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像是在欣赏自己刚刚完成的、一场满意的「创作」,又像是在评估一件刚刚被激烈使用过、是否有所损坏的器具。
她伸出手,拍了拍我的脸颊,力道不轻。「还不错。虽然生涩,但……听话。」
说完,她掀开凌乱的丝被,赤脚下床,走向房间另一侧的沐浴间。不一会儿,里面传来哗啦啦的水声。
我依旧躺在原地,没有动弹。冰冷的感觉从四肢百骸蔓延开来,比刚才的疼痛更甚。房间里浓烈的气味,身上黏腻的触感,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刚才发生的一切。而那片关于溪水、关于石刀的幻觉,早已被碾碎,沉入了意识最深、最黑的淤泥里,只留下一丝若有若无的、苦涩的回甘,像伤口上最后一点盐粒——提醒着我,我曾经「给予」过,也彻底「失去」了。
白天温柔的抚摸,关切的话语,华丽的衣裳,精致的食物……所有的一切,在这赤裸裸的、充满权力碾压的夜晚面前,都显得如此虚伪和可笑。那不过是装饰囚笼的丝绒,是为了让猎物放松警惕、更好享用的前奏。而当夜幕降临,帘幕落下,露出的是冰冷的铁栅和毫不留情的利齿。
我不是「塞勒斯」,不是「客人」,甚至不是一个完整的人。
我是一件用契约买来的、美丽的玩物。是领主夫人闲暇时的消遣,是用于炫耀的收藏,是欲望的发泄口。我的价值,维系于这具皮囊的鲜活与美丽,维系于我的「顺从」与「有趣」。
水声停了。埃尔维拉夫人裹着丝绒睡袍走了出来,头发还湿着。她瞥了我一眼,语气恢复了白日的几分慵懒,但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脏了。自己去洗干净。明天早上,让莉娜给你拿点药膏。」
说完,她不再看我,径直走向大床另一侧,掀开干净的丝被,躺了下去,背对着我。
我慢慢坐起身,动作有些僵硬。地毯上散落着我被撕破的衬衣和扯坏的裤扣。我捡起它们,像拖着破碎的铠甲,赤脚走向沐浴间。
温热的水流冲刷过身体,带走了表面的污秽,却冲不掉皮肤下泛起的淤青,冲不掉骨头缝里渗出的寒意,更冲不掉灵魂深处那层迅速凝结的、更厚更坚硬的冰壳。水流滑过皮肤时,那溪边的幻影没有再出现。它被今夜更强大、更真实的污秽彻底覆盖、掩埋了。 或许,连同那个清晨我递出石刀时,心中那一点点微弱的、干净的善意一起,都被留在了再也回不去的、名为「过去」的彼岸。
我看着氤氲水汽中模糊的镜子,里面映出一张苍白、美丽、却空洞麻木的脸。紫罗兰色的眼睛里,最后一点属于石溪村少年的微光,仿佛也在今夜彻底熄灭了,连同那一点点关于「给予」与「保护」的、不合时宜的记忆残响,一同沉入了永夜。
洗干净,擦干,我没有再看那张大床,也没有再看床上那个呼吸渐趋平稳的身影。我捡起地上残破的衣物,勉强遮体,然后悄无声息地拉开沉重的房门,走进了外面冰冷、空旷、只有壁灯幽光闪烁的走廊。
赤脚踏在冰冷的地砖上,一步步走回那个属于「塞勒斯少爷」的华丽房间。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无形的荆棘上。
夜还很长。城堡寂静无声,像一个蛰伏的、吞噬一切的巨兽。
而我,刚刚被它吞入腹中,真切地体会到了其内里的冰冷、黏腻与残酷。
丝绒之下,皆是荆棘。温柔背后,尽是啃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