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边境晨曦 第十节 离辙、灰烬与火种的余温

马车颠簸着前行,木头轮子压在雨后湿软泥泞的村道上,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声响。车厢里光线昏暗,只有从粗糙的亚麻布车帘缝隙透进来的、天光未明的惨淡微光。空气里弥漫着木料、尘土、还有一股淡淡的、属于陌生人与皮革的气味。

我坐在铺着薄薄一层干草的硬木板座上,背靠着同样坚硬的厢壁。身上那件从领主行装里临时找出来的、略嫌宽大的细亚麻衬衫,质地比家里的粗麻布柔软许多,贴在皮肤上却有种异样的、不属于自己的冰凉感。脸上的灰烬已经擦净,但皮肤仿佛还残留着那些细微颗粒的粗糙触感,以及母亲用力擦拭时近乎粗暴的力度。

我没有试图去看窗外。不用看也知道,石溪村那些低矮的、灰扑扑的屋顶,那口老井,那棵总在午后投下大片荫凉的老槐树,正在视野中迅速倒退、缩小,直至消失。连同站在村口空地上,或许直到此刻仍死死攥着那份羊皮纸契约、望着这个方向泪流不止的母亲,和几乎瘫软在地、被邻人搀扶着的父亲。

还有……那棵更远处的老槐树下,那个如同被抽走灵魂的、僵硬的身影。

布蕾娅。

野莓坡上那个深吻的炙热和湿润,她唇间野莓的甜香混合着泪水的咸涩,她身体在我怀中剧烈颤抖的触感,以及最后她推开我时,眼中那片冰冷空洞的、充满自我憎恶的绝望……所有画面,如同潮水般,不受控制地涌上心头,与此刻马车轮轴的吱呀声、心脏沉闷的跳动声交织在一起。

我做了什么?

我试图用前世的观念和方式去「引导」她,去靠近她,去点燃那懵懂的情愫,却彻底忽略了她内心深处早已被残酷现实和扭曲认知腐蚀得千疮百孔的根基。我的靠近,我的诱惑,我那自以为是的「亲密」,非但没有给予她温暖和确认,反而成了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成了她印证自己「肮脏」、「不配」、会「玷污」所爱之人的最有力证据。

我把她推下了悬崖。在她终于鼓起勇气,想要触碰一点点虚幻的美好时,是我让她清晰地看到了自己脚下那片名为「现实」的、深不见底的泥沼。

而她最后看我的那个眼神……空茫,死寂,仿佛连最后一点属于「布蕾娅」的光,都在目睹我被领主马车带走的那一刻,彻底熄灭了。

喉咙发紧,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缓缓收紧。那不是单纯的离愁别绪,而是一种更深沉的、混合着懊悔、无力、以及对自己这「穿越者」身份在庞大命运前渺小可笑的清晰认知。

我改变不了这个世界强加给我的命运,甚至连保护一个想要靠近的女孩,都因为自己的莽撞和自以为是,而将她推入了更深的黑暗。

马车外,传来护卫们低沉简短的命令声,马蹄铁敲击地面的得得声,以及车轮碾过不同路况时变化的声响。我们正在离开石溪村的地界,驶向那条通往领主城堡、也通往我未知未来的、更宽阔但也更冰冷的道路。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轻轻一顿,停了下来。但并非抵达目的地,似乎是短暂的休整。

车帘被掀开一角,玛拉管事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出现在缝隙外。她递进来一个皮质水囊和一块用干净亚麻布包着的、看起来还算新鲜的黑麦面包。

「喝点水,吃点东西。路还长。」 她的声音平板无波,说完便放下了车帘。

我接过水囊和面包。水囊里的水带着一股皮子味,但还算清凉。面包比家里的细腻些,但同样干硬。我小口地喝着水,慢慢地嚼着面包,食不知味。身体的疲惫和精神的麻木,让一切感官都变得迟钝。

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又浮现出另一幅画面:那个暴雨之夜的窝棚里,布蕾娅蜷缩在我怀中,哭到力竭后沉沉睡去的侧脸。火光跳跃,映着她脸上未干的泪痕和那道淡疤。那一刻,她是全然放松的,信赖的,将最脆弱的自己交付给了我。

而我,却在阳光明媚的野莓坡上,亲手打碎了那份短暂的信赖,将她重新推回了更冰冷的孤独和自我厌弃之中。

手指无意识地抚过腰间——那里原本挂着一个用软布包着的小东西,是母亲给我的石刀。但此刻空空如也。那把刀,已经在溪边那个清晨,给了另一个人。不知道她现在……是否还带在身边。

「对不起,布蕾娅……」 无声的低语,在空旷冰冷的马车厢里消散,没有任何回应。


晨雾彻底散尽,天空却依旧阴沉得像一块巨大的、脏兮兮的灰布。空地上的人群早已散去,带着劫后余生般的复杂情绪,低声议论着,各自返回那千篇一律的、为生存挣扎的日常。深紫色的马车和护卫队早已不见踪影,只留下泥泞空地上被车轮和马蹄反复碾压出的、凌乱不堪的辙印,和空气中若有若无的、属于权势与奢华的陌生气息残余,像一道丑陋的伤疤,烙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

布蕾娅依旧站在那棵老槐树下,一动不动,仿佛与粗糙的树皮融为了一体。她看着马车消失的方向,看着空地上散乱的痕迹,看着村民们散去后重新变得空旷死寂的场地。琥珀色的眼睛空洞得可怕,里面没有泪水,没有愤怒,甚至没有悲伤,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封的死寂。

她看到莉安村长(塞勒斯的母亲)被几个人搀扶着,一步一挪地往家走,那个总是挺直腰杆、雷厉风行的女人,此刻背影佝偻得像一下子老了二十岁,手里死死攥着一个羊皮纸卷。她也看到艾文大叔(塞勒斯的父亲)几乎是被拖着离开,哭得没了人形。

她看到安妮姨母走过时,复杂地看了她一眼,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叹了口气,摇摇头,扛着她的铁锤回了铁匠铺。

她还看到,地上散落着几颗被踩烂的、深紫色的野莓。大概是之前人群拥挤时,从谁的篮子里掉出来的。它们在泥泞里,沾满了污秽,早已看不出原本饱满诱人的模样,像一摊摊凝结的、肮脏的血迹。

野莓……

那个阳光刺眼、甜香弥漫的午后山坡。他递到唇边的莓果,他手指的温度,他眼中深邃的笑意和炽热的火焰。然后是那个几乎要吞噬一切的、滚烫的吻,唇舌交缠的触感,身体相贴的战栗,以及……最后那瞬间看清一切、冰冷刺骨的自我憎恶和将他推开的决绝。

「我脏……」

「我会把你拖进泥里的……」

她当时是这么说的。用最锋利的话语,割开自己,也试图割断那不该存在的、危险的联结。

可现在呢?

他被带走了。被那辆深紫色的、象征着绝对权力和奢靡的马车带走了。像一件精美的货物,被贴上价签,从原本的位置粗暴地剥离,运往一个她无法想象、但定然更加华丽也更加冰冷的囚笼。

而她,还站在这里。站在泥泞里,站在这片她挣扎了十七年、却从未真正拥有过的土地上。穿着洗得发白、打满补丁的旧衣服,脸上带着丑陋的疤,身上是洗不掉的贫穷和「不祥」的气息。

谁才是泥泞?谁把谁拖进了更深的黑暗?

是她推开了他,用最残忍的方式,在他可能最需要一点温暖和支撑的时候,将他推得远远的。可最终,吞噬他的,不是她这片「泥泞」,而是另一片更庞大、更坚固、更无法抗拒的、名为「权力」的深渊。

他甚至……在最后被带走前,还试图为她、为他的家人,争取一点什么。她听到了那些只言片语,看到了那份签下的羊皮纸。五十金币。减税。保留村长职位。他用他自己,换来了那些实实在在的、能让他的父母、甚至让这个村子好过一点的东西。

而她又为他做过什么?除了那点偷偷摸摸的野果,除了那场惨烈的、充满自我唾弃的崩溃,除了最后那个将他彻底推远的、冰冷的眼神?

一股迟来的、撕心裂肺的剧痛,毫无预兆地击中了她的心脏!那不是野莓坡上那种清晰的、冰冷的自我厌弃,而是一种更加混沌、更加沉重、几乎要将她整个人碾碎的钝痛!混合着极致的无力感、深不见底的自责,以及一种……眼睁睁看着唯一的光被黑暗吞噬、自己却连触碰的资格都没有的、灭顶的绝望!

「呃……」 她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身体猛地弓起,双手死死抵住冰冷粗糙的树干,指甲深深掐进树皮,折断,渗出细小的血珠。但她感觉不到疼。身体的疼痛,远不及灵魂被那钝痛反复碾压的万分之一。

泪水终于后知后觉地涌了出来,不是嚎啕大哭,而是无声的、汹涌的泪流,瞬间模糊了视线,冲刷着她沾满尘土和泪痕的、狼狈不堪的脸颊。她死死咬着下唇,直到尝到血腥味,才勉强将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悲鸣压了回去。

不知过了多久,泪水流干了,只剩下干涩的刺痛和冰冷的脸颊。那股灭顶的钝痛稍稍退去,留下的是更深的麻木,和一种……冰冷的、坚硬的东西,在绝望的灰烬深处,悄然凝结。

她缓缓直起身,松开抵着树干的手,掌心被粗糙的树皮磨破了皮,渗着血丝,混合着泥土。她低头,看着自己这双永远洗不干净、布满细小伤口和老茧的手。

就是这双手,推开过他。

就是这具身体,承载着贫穷、伤痕和「不祥」。

就是她这个人,连站在他身边的资格,都被自己内心的恐惧和这个世界的规则彻底剥夺。

可现在,他走了。被更强的力量带走了,去了一个她完全无法触及的地方。

那她留在这里,又算什么?继续忍受醉鬼母亲的打骂,继续在泥泞里挣扎,继续看着这片吞噬了他的、令人作呕的天空?

不。

一个微弱但无比清晰的念头,如同黑暗中的一点磷火,骤然亮起,随即迅速燃烧成冰冷的火焰。

我要变强。

不是「想」,是「要」。这是一个从绝望深渊最底部生长出来的、带着血腥气的执念,是她破碎灵魂唯一能找到的、支撑自己不至于彻底崩溃的支柱。

强到不再是泥泞,不再是拖累,不再是只能眼睁睁看着、无能为力的旁观者。

强到……也许有一天,能去到那个地方,能站在那所谓的「权力」面前,能拥有……把他夺回来的力量。或者,至少,能拥有保护自己、不再被任何东西随意践踏的力量。

这个念头如此疯狂,如此不切实际,却像毒/品般,瞬间注入了她冰冷的血管,带来一阵战栗,也带来一种近乎虚脱的、异样的平静。

她最后看了一眼马车消失的方向,眼神依旧空洞,但空洞之下,那点冰冷的火焰在无声燃烧。然后,她转身,没有回那个所谓「家」的破败小屋,而是朝着与村庄相反的方向——那片她熟悉的、能提供短暂庇护和食物的山林——走去。

她的步伐起初有些虚浮,但很快变得稳定,甚至带着一种决绝的力度。深栗色的头发在脑后凌乱地晃动,沾满泥泞的破旧靴子踩在湿软的地上,留下浅浅的、歪斜的脚印。

走了几步,她忽然停下,伸手探进怀里,摸出一个用洗得发白的软布仔细包着的小包裹。打开,里面是那把石刀。灰白色的石质被打磨得光滑,刃口在阴沉的天光下泛着微弱的寒光,木质的刀柄被摩挲得温润。这是很久以前,在那个溪水潺潺的清晨,他塞给她的,说让她防身用。

指尖轻轻抚过冰凉的刀身和温润的刀柄,上面仿佛还残留着那个清晨他指尖的温度,和他当时眼里认真而关切的光芒。她看了它很久,然后重新用软布仔细包好,紧紧攥在手心,贴着胸口放回衣襟内侧。粗糙的布料摩擦着皮肤,带来一丝微弱的、真实的触感,也像是一点微弱却顽固的、与那个被带走的人之间最后的、有形的联结。

她没有带走其他任何东西,除了几块硬得硌牙的黑麦饼,一件同样破旧的替换衬衣,和心底那个刚刚燃起的、冰冷而疯狂的执念。

布蕾娅·铁砧,在十七岁这年夏天的一个阴霾清晨,在目睹她心中月光被深紫色马车吞噬之后,在极致的无力与绝望催生下,将自己流放出了石溪村,也流放进了另一条充满未知、危险、很可能通往更深处黑暗的、孤独的荆棘之路。

而她留下的,只有那间冰冷破败、散发着酒臭和霉味的屋子里,一张用炭块在粗糙木板上,狠狠划下的、歪歪扭扭的四个字:

【等我变强。】

字迹深刻,几乎要划穿木板,像一道狰狞的伤口,也像一个掷地无声、却沉重无比的誓言。

山林的风吹过,带着夏末的凉意,卷起地上的尘土和枯叶,也渐渐模糊了泥地上那些离去的、孤单的脚印。

石溪村恢复了表面的平静,只是这份平静下,多了两份沉重的失去,和一颗悄然埋下的、不知会结出何种果实的、危险的种子。

马车载着塞勒斯,驶向城堡的阴影。

布蕾娅踏入山林,走向未知的黑暗,怀里紧贴着一把冰冷的石刀,和一份滚烫的誓言。

两条命运之线,在这个阴郁的清晨,彻底断裂,背向而驰,没人知道,它们是否还有再次交织的可能,而再次交织时,那把石刀是否还能认出旧主,那份誓言又将被岁月磨砺成何等模样。




第一卷《边境晨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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