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金笼中的荆棘与星光 第一节 丝绒、琉璃与无声的度量衡

意识从粘稠的黑暗中上浮,像溺水者挣扎着冲破油腻的水面。


最先恢复的不是视觉,是感知。身下是过分柔软的支撑,陷进去,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与石溪村硬板床截然不同的「舒适」。空气里漂浮的味道令人窒息——甜腻到发闷的、仿佛腐烂玫瑰强行窖藏后的花香;陈旧纸张与木头在密闭空间里沉淀出的霉味;以及最浓烈的、某种清冷矿物混合薄荷的熏香,正从角落持续散发,试图掩盖一切,却只让这气味层次更显诡异和……充满设计感。


我睁开眼。


挑高的、漆成浅米色的穹顶,边缘是深紫色繁复的石膏花纹。阳光从镶嵌彩色玻璃的高窗斜射,在深色木地板上投下扭曲斑斓的光斑。尘埃在光柱中缓缓飞舞。


我躺在一张宽大得离谱的四柱床上。深紫色天鹅绒帷幔,同色绣银纹的厚重丝被。身上是柔软得不真实的细亚麻睡袍。


这一切,都像一场色调沉郁、过于逼真的噩梦。


然后,记忆如同冰水,精准地灌入。

泥泞空地,深紫色马车缝隙后冰冷的审视目光,车厢内甜腻空气,埃尔维拉夫人银灰色的眼睛,羊皮纸上蜿蜒的墨迹,指尖落下时的僵硬,父母最后崩溃的面容,远处老槐树下那个僵硬如石像的身影……


心脏猛地一缩,带来尖锐的闷痛。我深吸一口气,那混合的浓香瞬间充满肺叶,带着不容错辨的、属于「他者」空间的侵略性。


不是梦。


我坐起身。睡袍宽大,领口松垮。对面墙上的落地镜清晰地映出一个银发凌乱、脸色苍白、紫眸中残留惊悸的陌生少年。那是我,塞勒斯,却又不再是石溪村的塞勒斯。


我移开目光。赤脚下床,脚底是织工细密华丽的厚地毯,踩上去悄无声息。房间宽敞,梳妆台上摆满不认识的金银器皿和瓶罐,立柜带有很多抽屉,书架上有几本厚重精装书,躺椅铺着软垫。所有家具深色,饰以深紫与银。一扇门通向铺着光洁瓷砖的附属房间,有石质浴盆。另一侧是占据整面墙的紧闭衣橱。

这是我的「新房间」。一个华丽、舒适、功能齐全的展示柜。而我,是即将被放入其中的、需要小心养护的「藏品」。


走到窗边,透过彩色玻璃,外面是修剪整齐的花园灌木、盛开的花圃,以及远处更高的、带有塔楼的石墙轮廓。天空湛蓝,阳光被彩窗过滤后,只剩下冰冷的斑斓光影。


没有山林,没有溪流,没有泥土路和低矮屋舍。只有这方被高墙框死的、井然有序的、毫无生机的「景观」。


一阵极轻的、节奏精准的敲门声响起,三下。


「塞勒斯少爷,您醒了吗?」 年轻女子的声音,平静,恭敬,带着刻意训练出的距离感。


「进来。」 我转身,努力让声音平稳。这具身体的喉咙有些干涩。


门被无声推开。两个穿着深灰亚麻长裙、系白围裙的年轻侍女低头走进。她们约莫十七八岁,动作轻盈利落,始终垂眸。


「早安,塞勒斯少爷。」 为首侍女屈膝行礼,「我们是夫人指派服侍您的。我叫莉娜,她是索菲。热水和早餐已备好,请您先沐浴更衣。夫人吩咐,请您收拾停当后,去西侧厅的小餐厅一同用早茶。」


语速平稳,交代清晰,无多余话语,无表情。她们不像村民,更像两件精致的、设定好程序的工具。


我点头。沉默是我此刻最好的应对。


浴盆水温恰到好处,飘着干花瓣和油滴,甜腻花香更浓。我快速清洗,试图忽略这种被过度「照料」的不适。莉娜和索菲安静侍立,随时准备递物添水。她们的存在本身就是无声的监视和提醒——我在这里,没有隐私,一举一动都有人「服侍」,也都在某种目光的注视下。


沐浴后,她们打开那个巨大的衣橱。里面挂满衣物,从衬衣、长裤到外袍、马甲,质地从细亚麻、丝绸到羊毛呢,颜色华丽,绣着暗纹或精巧图案。大多是男性款式,但精致程度远超石溪村的认知。


「夫人吩咐,今日初次在城堡内正式露面,请您穿着得体。」 莉娜取出一套衣物:月白亚麻衬衣(领口袖口浅紫刺绣),深紫天鹅绒修身马甲(银线锁边),同色笔挺羊毛长裤,柔软深色小羊皮短靴。


「这些是昨日根据您的身形,由裁缝连夜改制。若有不合适,请随时告知。」 索菲补充,语气平淡。


我像个提线木偶,任由她们帮我穿戴。衬衣柔软,马甲合身得仿佛量体定制,长裤笔挺,靴子舒适。镜中人,银发被梳理得柔顺光泽,在脑后低束,用深紫丝带系住。苍白脸颊在华服衬托下,少了几分病弱,多了几分不真实的精致。紫罗兰色眼睛,在深紫衣物映衬下,显得颜色更深,也更疏离。


这身打扮极美,将「塞勒斯」容貌优势放大到极致。但镜中人如此陌生。衣服是戏服,房间是舞台,而我,是必须登台演出的演员。剧本早已写好,不容篡改,更不容「即兴发挥」。我的「穿越者」认知,在此刻,除了让我更清醒地看到这荒诞剧的布景和自身的角色定位外,毫无用处。反抗?以什么资本?父母签下的契约,他们未来安稳的生活,甚至他们的安全,都系于我此刻的「顺从」之上。那种清醒地看着自己一步步踏入牢笼,却不得不主动配合的无力感和自我厌弃,比单纯的恐惧更噬心。


「很合适,少爷。」 莉娜退后审视,微微颔首,眼中无欣赏,只有完成工作的平静。「请随我们来,夫人不喜欢等待。」


我最后看了一眼镜中那个穿着华服、神情淡漠的银发少年,转身,跟着她们走出房间。


走廊宽敞幽深,两侧深色木板墙,挂静物或风景油画,地上厚地毯。高窄彩窗切割阳光。空气里弥漫同样挥之不去的混合熏香。偶尔有穿深灰衣裙的侍女或体面长袍的管事匆匆走过,皆低头垂目,脚步轻悄,见我们立刻停步侧身,屈膝躬身,等我们过后才继续。整个城堡内部,像一部庞大精密的机器,在绝对寂静和秩序下运转。而我,是一个刚被安装、尚不明确功用的新零件。


我们走下铺着深红地毯的宽阔弧形楼梯,来到更华丽的走廊。墙上有鎏金壁灯,天花垂下小巧水晶吊灯。走廊尽头,是一扇双开的、雕刻繁复藤蔓花纹的深色木门。


莉娜上前,轻轻叩门。


「进来。」 门内传来埃尔维拉夫人那带着慵懒沙哑的声音。


莉娜推开门,侧身示意我进入,然后和索菲安静退到门外阴影,并未跟进。


门内是一个相对较小但异常舒适的房间。米黄色丝绸贴壁,同色窗帘半掩,让晨光柔和洒入。中央铺着巨大精美地毯,摆放铺厚软垫的沙发和矮椅。壁炉无火,但壁炉架摆放精美瓷器和银器。空气飘着红茶香气和更清淡的花香。


埃尔维拉夫人坐在靠窗沙发上。她今天穿一身更家常的深紫色丝绒长裙,肩搭银灰薄羊毛披肩,银灰头发松松挽起。她手里捧一本摊开的大书,但目光并未在书页,而是好整以暇地、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看着我走进。


那目光,和昨天在马车里一样,评估,占有,把玩新得珍稀之物的满足感。

「啊,我们的小塞勒斯来了。」 她放下书,嘴角勾起笑意,拍了拍身旁沙发空位,「过来坐。让我好好看看。这身衣服果然适合你,比昨天那件破布强多了。」


我依言走过去,在她指定位置坐下,隔着小茶几。沙发柔软得让人陷进去,但我尽量保持脊背挺直,双手放膝盖,垂眼,做出符合这世界「未婚男性」觐见贵妇人时应有的、恭顺而略带羞怯的姿态。这是生存本能,也是观察与模仿的应用。在这里,任何「不合时宜」都可能带来麻烦,牵连父母。


「抬起头来,看着我。」 她的声音带命令口吻,但语气还算温和。


我抬头,迎上她的目光。银灰色眼睛近距离看,颜色更浅,像冬日结冰的湖面,美丽,缺乏温度。她仔细端详我的脸,从眉毛到眼睛,从鼻梁到嘴唇,像检查瓷器是否有细微裂纹或釉色不均。


「嗯,皮肤底子不错,就是缺乏血色,得多晒晒太阳——当然,不是边境那种粗野的日头。眼睛的颜色确实罕见,像早春的紫罗兰……」 她喃喃自语般点评,伸出手,用戴墨绿宝石戒指的指尖,轻轻拂过我额前一丝碎发,将它们别到耳后。指尖微凉,带着珠宝硬度。


这动作过于亲昵,让我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但我控制自己没躲闪。脑海里闪过父母苍白绝望的脸,和那份羊皮纸契约冰冷的重量。

「昨天吓着了吧?」 她收回手,靠回沙发,端起白瓷茶杯抿了口红茶,「从那么个穷地方,一下子到这里。别担心,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只要你乖乖的,听话,懂得讨人欢心,你会过得比在石溪村舒服一百倍。」


她的话像安抚,但每个字都透着居高临下的施舍和对石溪村毫不掩饰的轻蔑。讨人欢心。这四个字像针,刺进我竭力维持平静的表象之下。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不只是言语上的奉承。


「是,夫人。」 我低声应道,声音平稳,内心却一片冰冷。我必须「乖」,必须「听话」,必须「讨人欢心」。没有别的选择。这种认知带来的不是屈从的平静,而是更深的、冰冷的愤怒和无力。愤怒于这扭曲的规则,无力于自己无法改变任何事,甚至不能流露丝毫不满。


「叫我埃尔维拉,或者……母亲也可以。」 她笑了笑,放下茶杯,「毕竟,你现在是我的人了。我会好好教导你,让你明白如何成为一个……合格的、体面的伴侣。首先,你得学会这里的规矩。莉娜和索菲会教你基本的礼仪。识字吗?」


「认得一些,父亲教过。」


「很好。我书房里有些适合你看的书,诗歌,花卉图谱,音乐入门之类的。你可以看看,陶冶情操。琴棋书画,你感兴趣哪样?我可以请老师教你。」



「全凭夫人安排。」 我继续扮演温顺。琴棋书画,在这世界,是贵族男性「修养」一部分,用来增加「价值」和「情趣」。我并不排斥学习,但清楚,这一切「培养」,目标仍是让我成为更精美、更「有趣」的藏品。而我,一个拥有前世记忆、见识过更广阔知识世界的人,如今却要被迫学习这些取悦他人的「技艺」,这种荒诞感几乎让我发笑,但笑意未达嘴角,已化作喉咙深处的苦涩。


「懂事。」 她似乎对我的顺从很满意,又打量我几眼,忽然说,「下午裁缝会再来给你量尺寸,做几身更正式、更适合出席晚宴的礼服。过几天,家里有个小聚会,来的都是附近有头有脸的夫人小姐。你准备一下,到时候跟在我身边。」


我的心微微一沉。出席聚会?跟在身边?这意味着我将暴露在更多评估与玩味目光下,成为她炫耀的「收藏」。但我不可能拒绝。我甚至不能流露出一丝不情愿。


「是。」


就在这时,房间外传来一阵略显急促、不那么「规矩」的脚步声,门被有些鲁莽地推开。


一个看起来二十岁出头、身材高挑、穿暗红色猎装、长发随意束在脑后的年轻女人闯进来。她眉眼与埃尔维拉夫人有五六分相似,但线条更硬朗,嘴唇偏薄,微微下撇,带着不耐烦的倨傲。她的目光像刀子,瞬间钉在我身上。

是露西亚,埃尔维拉夫人的长女,未来继承人。


「母亲,听说您把那个新来的……」 她话到一半,才像「刚发现」我,夸张挑眉,目光将我上下扫视,充满毫不掩饰的挑剔和敌意,「哦,原来在这儿。打扮得倒是人模人样了。」


「露西亚!」 埃尔维拉夫人皱眉,语气带一丝不悦,「你的礼仪呢?进门不知道敲门?这是塞勒斯,以后就是家里人了。」


「家里人?」 露西亚嗤笑,走到我们对面沙发,大剌剌坐下,翘腿,目光依旧像探照灯打在我脸上,尤其在那双紫罗兰色眼睛上停留很久,撇撇嘴,「不就是个边境捡来的漂亮玩意儿么。母亲您也真是,什么破烂都往家里收。之前的还没处理干净呢。」


言辞刻薄直接,充满继承人傲慢和对「新宠」天然反感。在她看来,我的存在或许是对她母亲「品味」的玷污,或隐含对母亲关注可能被分散的不满。我能感觉到那目光里的评估,不是对人的评估,是对一件突然出现、可能打乱现有格局的「物品」的敌意。我垂下眼,指甲掐进掌心。不能反驳,不能表现情绪。我必须忍耐。


「露西亚!」 埃尔维拉夫人声音严厉了些,「注意你的言辞!塞勒斯是我请来的客人。」


「客人?哈。」 露西亚不再看我,转向她母亲,语气急切,「行了,母亲,别说这个了。东境格里芬大公的使者已经到了前厅,您到底见不见?关于商路和那个……」


埃尔维拉夫人抬手打断她,银灰色眼睛瞥了我一眼,对露西亚说:「我知道了。你先去招待一下,我稍后就到。」


露西亚不满地哼了一声,站起身,临走前又瞥我一眼,那眼神冰冷,带着警告和厌恶,像看一只误入她领地、肮脏的野猫。然后摔门而去。


房间里一时安静。红茶香气袅袅。


埃尔维拉夫人似乎对女儿失礼有些尴尬,但更多是不耐烦。她揉揉眉心,对我说:「露西亚性子急,说话冲,你别往心里去。她是未来领主,担子重。你以后尽量避开她些就是了。」


「是,夫人。」 我依旧垂眼。心里却清楚,这位大女儿的敌意,不会因「避开」消失。这只是我需要面对的第一根「荆棘」,而我,连避开都未必能做到。


「好了,我有事要处理。你自己先用早茶,莉娜会送进来。下午记得等裁缝。」 她站起身,整理披肩,恢复优雅慵懒模样,仿佛刚才插曲从未发生。「对了,城堡里有些地方你不熟悉,别乱跑。想去花园透透气,可以让侍女陪着。明白吗?」


「明白,夫人。」 明白。我是囚徒,活动范围受限,需「陪同」。连最基本的自由行走权利都没有。这份认知带来的不是愤怒,而是更深沉的、冰封般的麻木。愤怒无用,只会消耗心力。我需要保存每一点力气,在这华丽牢笼里,活下去,并尽可能……减少父母可能因我而遭受的风险。这是我的底线,也是枷锁。

她点头,没再多说,转身离开。


门轻轻关上,房间里只剩下我一人,和满室冰冷华丽的寂静,以及空气中越来越清晰的、名为「囚笼」的气息。


我缓缓端起面前那杯已微凉的红茶。瓷器温润,茶汤澄澈。我看着杯中自己小小的、扭曲倒影,那个穿着华服、神色淡漠的银发少年。


金丝雀进了笼子。表演,必须开始。而我,这个来自异世的灵魂,将被迫以最驯服的姿态,演出这场名为「塞勒斯」的悲剧。每一个微笑,每一次垂首,每一句「是,夫人」,都将是对自我的凌迟,也是对那遥远村庄里,用自由换取其安稳的父母,无声的、血淋淋的践诺。

笼中岁月,从此伊始。丝绒之下,尽是无声的枷锁与度量衡,衡量着我的顺从,也丈量着我与那个曾向往自由、曾笨拙地想要保护他人的自己之间,越来越远的、鲜血淋漓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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