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在天亮前终于停了。但天空并未放晴,而是铺着一层厚重的、铅灰色的阴云,低低地压着村庄和远山。空气中弥漫着雨后泥土的腥湿气和一种挥之不去的、沉甸甸的寒意。晨雾像惨白的裹尸布,缠绕着石溪村低矮的屋舍和光秃秃的枝桠,将一切轮廓都模糊、柔化,也掩盖了某些潜藏在角落的、更为清晰的不安。
一夜未眠。父亲艾文的眼睛红肿着,眼下是浓重的青黑。他几乎整夜都守在我床边,偶尔伸手探探我的额头,或是无声地抹去眼角不断渗出的泪水。母亲莉安则坐在外间,油灯燃尽后,她就那么一动不动地坐在黑暗里,直到第一缕惨淡的天光渗进窗户。她的背影挺得笔直,像一根即将被压垮却仍死死支撑着的房梁。
天刚蒙蒙亮,母亲就起身了。她动作很轻,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仪式般的决绝。她打来冰凉的井水,用布巾沾湿,走到我面前。
「抬头。」她的声音嘶哑,但异常平稳。
我依言仰起脸。冰凉的湿布带着粗糙的触感,用力擦拭着我的脸颊、额头,甚至耳朵后面。不是温柔的清洗,而是一种近乎粗暴的揉搓,仿佛要将皮肤上最后一点光泽和血色都抹去。然后,她用手指从灶膛边缘抹来一点冰冷的、细腻的柴灰,仔细地、均匀地,涂在我的脸颊、鼻梁和眼窝下方。灰烬的颗粒感贴在皮肤上,带着烟火气,也带来一种古怪的、令人不适的遮蔽感。
父亲默默递过来那件深灰色的旧衬衫。我穿上,宽大的衣服空空荡荡地挂在我身上,袖口长出一截,下摆几乎盖到大腿。母亲又用一根粗糙的麻绳胡乱将我的银发在脑后束起,弄得歪斜而毛糙,几缕碎发黏在涂了灰的脸颊上。
最后,她退后一步,在昏暗的晨光中打量着我。她的目光像最严苛的匠人在审视一件即将送入窑炉的、仍有瑕疵的半成品。许久,她才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灰蓝色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满意,只有一片深沉的、近乎死寂的疲惫。
「走吧。」她说,声音干涩。
我们三人沉默地走出家门。清晨的村庄异常安静,只有早起的鸟儿在湿漉漉的枝头发出几声零落而凄清的啼鸣。雾气尚未散尽,将熟悉的小径和屋舍笼罩在一片朦胧的灰白里,仿佛行走在一个陌生而不祥的梦境中。
村中央的空地,此刻已经聚集了不少人。村民们三三两两地站着,大多神情惶惑,低声交谈着,目光不时飘向空地一侧——那里,昨夜那辆深紫色的华丽马车静静停驻,车帘依旧低垂。十余名铁甲护卫如昨夜一般,沉默地拱卫在马车周围,像一圈没有生命的、冰冷的铁栅栏。玛拉管事和另外两名女管事站在马车旁,穿着体面的亚麻长裙,神态平静,与周围惴惴不安的村民形成鲜明对比。
空地中央,稀稀拉拉站着几十个少男少女,年龄大约在十五到二十岁之间。他们大多穿着自己最好的衣服(尽管在边境村庄,所谓「最好」也不过是少些补丁、干净些的粗布衣),头发梳得整齐,脸上带着紧张、羞怯,或是强作镇定的表情。这是石溪村这个年龄层几乎所有的未婚男女了。他们按照隐约的性别界限分开站立,女孩们靠得近些,男孩们则分散些,彼此之间弥漫着一种压抑的、等待被挑选的惶恐气息。
我们的到来引起了一些细微的骚动。许多目光投了过来,落在我身上时,都带着难以掩饰的惊讶和探究。我此刻的模样——涂灰的脸,过大的旧衣,凌乱的头发——与平日那个哪怕穿着粗布衣衫也难掩容光的「塞勒斯」判若两人。但惊讶过后,那些目光里又掺杂了更复杂的东西:同情,了然,一丝隐秘的庆幸(被选中的不会是自己),以及……更深的不安。连我都被迫以这副模样出现,可见事态的严重。
母亲没有将我送入那群等待的年轻人中间。她拉着我和父亲,在人群外围、靠近自家房屋阴影的地方站定。她将半个身子挡在我前面,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全场,像一头守护幼崽的母狼。父亲则紧紧挨着我,冰凉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着我的衣袖,微微发抖。
时间在沉重的等待中缓慢流逝。雾气一点点散去,天空却依旧阴霾,透不出一丝阳光。聚集的人越来越多,几乎全村能动的人都来了,围在空地边缘,形成一层厚厚的、沉默的围观人墙。低语声如同潮水,起伏不定,每个人都伸长脖子,目光聚焦在那辆紫色马车上,等待着帘幕掀开的那一刻。
布蕾娅没有出现在等待的人群里。这在意料之中。以她的家境和「名声」,大概不会被视为「合适」的候选。我下意识地在围观的人群边缘搜寻,目光掠过一张张熟悉或陌生的、写满不安的脸。最终,在人群最外围、一棵枝叶凋零的老槐树后,我看到了一个模糊的、几乎与灰暗背景融为一体的身影。
是布蕾娅。
她靠树站着,身上依旧是她那套洗得发白、过于宽大的旧衣服,深栗色的头发凌乱地披散着,遮住了小半张脸。她低着头,没有看马车,也没有看空地上等待的少男少女,只是死死盯着自己沾满泥泞的、破旧的靴尖。距离太远,我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只能感觉到一股浓郁的、几乎化为实质的阴郁和绝望,像一层无形的壳,将她与周围的一切隔离开来。她甚至没有向我的方向看一眼,仿佛昨晚野莓坡上那场惨烈的崩溃和此刻村中凝重的氛围,都与她毫无关系。但我知道,她在。以一种近乎自我放逐的方式,见证着即将发生的一切。
就在人群的骚动和低语达到某个临界点时,那辆深紫色马车厚重帘幔的一角,被一只戴着墨绿色宝石戒指、保养得宜的手,轻轻掀开了。
没有完全掀开,只露出一道缝隙。
但就在那道缝隙出现的瞬间,原本还有些嘈杂的空地,骤然陷入一片死寂。连呼吸声都仿佛被扼住了喉咙。所有的目光,惊恐的,好奇的,敬畏的,都不由自主地投向那道缝隙。
缝隙后面,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暗。看不清人影,只有一道目光,从幽暗深处投出,缓缓地、极有分量地扫过空地上等待的年轻人。
那目光并非多么锐利或充满威压,相反,它似乎很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漫不经心的慵懒。但它扫过之处,每一个被注视的少男少女都如同被冰冷的蛇信舔过,不由自主地低下头,缩起肩膀,有的甚至开始微微发抖。那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彻底的物化审视。不是在打量「人」,而是在评估「物件」的成色、品相、价值。
目光先是掠过那些女孩,几乎没有停留。然后,转向男孩们。从左边扫到右边,速度不疾不徐。我看到被扫到的男孩们脸色发白,有的死死攥着衣角,有的眼神飘忽不敢对视。
然后,那道目光,停住了。
不偏不倚,穿越了人群的缝隙,穿越了清晨未散的薄雾,穿越了母亲试图遮挡的身形,精准地、牢牢地,锁定在了我的身上。
即使我脸上涂着灰,即使穿着宽大破旧的衣裳,即使头发凌乱——那道目光还是瞬间就捕捉到了我,并且停顿了下来。
我能感觉到那目光的实质。它不再是漫不经心的扫视,而是变得专注,带着一丝清晰的、被勾起的兴趣,以及一种……评估猎物价值的冷静衡量。它在我脸上涂灰的部位停留,似乎在判断其下真实的肤色;掠过我被旧衣包裹的身体,估量着骨架和身形;最后,落在我那束在脑后、却依然泄露出几缕银色的发丝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空地上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所有人都顺着那道目光的方向,看向了我。惊讶,怜悯,了然,恐惧……无数情绪在空气中无声碰撞。母亲的身体瞬间绷紧,像一张拉满的弓。父亲攥着我衣袖的手指猛然收紧,指甲几乎掐进我的皮肉。
我站在原地,没有低头,也没有移开目光,只是平静地(至少表面如此)回视着那道从马车缝隙中透出的、冰冷的注视。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血液冲刷着耳膜。但奇怪的是,预想中的恐惧并未完全淹没我。一种属于「穿越者」的、抽离的荒诞感,反而让我能更清晰地「观察」着这一切——观察这道充满占有欲的目光,观察周围村民的反应,观察父母绝望的挣扎,也观察着……那个站在远处老槐树下、此刻终于缓缓抬起头、朝我这边看过来的、布蕾娅那死灰一片的眼神。
马车帘幔的缝隙,悄无声息地合拢了。那道冰冷的注视也随之消失。
但压抑的气氛并未缓解,反而更加沉重。所有人都知道,某种「宣判」,已经在那无声的对视中完成了。
玛拉管事上前一步,她的声音平板地响起,打破了死寂:「夫人知道边境生活不易。今天有愿意跟着去城堡做事的年轻人,可以自己站出来。夫人不会亏待你们,家里人也能跟着沾光。」
「跟着去做事」几个字,像冰锥扎进每个人的耳朵。空地上等待的男孩们脸色更加惨白,没有一个人动。空气紧绷得几乎要断裂。
玛拉管事等了几秒,见无人响应,脸上没有任何意外或恼怒的表情,仿佛这只是走个过场。她的目光,再次精准地投向我这边,但这次,是看向挡在我身前的母亲莉安。
「莉安村长,」 玛拉管事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夫人听说你儿子懂事,想叫过去说几句话。这是给你们家的脸面,还不快点?」
不是直接的「指名」,而是「说几句话」。但其中的意味,谁都明白。这最后一点虚伪的缓冲,与其说是仁慈,不如说是猫捉老鼠般的戏弄,或是给村长家最后一点所谓的「体面」。
母亲的身体再次剧烈一颤。她死死咬着下唇,几乎咬出血来。她缓缓转身,面对我,灰蓝色的眼睛里翻涌着剧烈的挣扎。我知道她在想什么。或许还有机会?或许只是「说几句话」?或许……
我迎上母亲的目光,对她几不可察地、微微摇了摇头。没有机会了。从那道目光停留在我身上的那一刻起,结局就已注定。所谓的「说几句话」,不过是走个过场,或者,是另一种形式的「验货」。
「母亲,」 我开口,声音比想象中平稳,甚至带着一丝刻意的冷静,「既然夫人要问话,我过去就是。您和父亲在这里等我就好。」
我的话让母亲眼中的挣扎凝固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近乎恐惧的了然。她明白了我的意思。父亲则猛地抓住我的手臂,颤抖着摇头,却说不出一个字。
我轻轻挣脱父亲的手,又深深看了母亲一眼,用眼神示意她「相信我,也相信这或许是唯一的机会」,然后,转身,朝着那辆深紫色的马车走去。
脚步平稳,不疾不徐。脸上涂着的灰烬有些发干,随着动作簌簌落下。身上的旧衬衫空空荡荡,随着步伐轻轻摆动。周围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我踩在湿漉漉土地上的轻微声响。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像无数道无形的丝线,缠绕着,拖拽着。
我没有再看父母,也没有再看远处老槐树下那个僵硬的身影。只是盯着那辆越来越近的马车,盯着那厚重帘幔上绣着的、在阴霾天光下显得格外狰狞的荆棘与夜莺。
走到距离马车约三步远的地方,我停下脚步,依照礼节微微垂首,但背脊挺直。
「石溪村的塞勒斯,听夫人问话。」 我的声音清晰,不高不低,在寂静中传开。
马车内一片沉默。几秒后,玛拉管事上前,掀开了车帘的一角,只露出仅供一人通过的缝隙。「进来。」
我深吸一口雨后清冷潮湿的空气,迈步,踏入了那片幽暗。
马车内部比想象中宽敞,装饰得让人透不过气。深紫色的丝绒衬着内壁,散发着一种浓烈而甜腻的熏香,掩盖了木料和皮革本身的味道。光线昏暗,只有角落一盏小小的、罩着琉璃罩子的油灯,发出暖黄但有限的光。正中铺着厚实的、同样深色系的地毯,上面摆着一张固定的小桌和两张相对而设的、铺着软垫的椅子。
其中一张椅子上,坐着一个女人。
埃尔维拉夫人看起来四十岁上下,保养得很好,脸上依稀看得出年轻时的漂亮,但眼角嘴角已经有了细纹。她穿着一身深紫色绣着银线的长裙,墨绿色的宝石戒指在昏黄光线下幽幽发亮。她有一双颜色很浅、接近银灰色的眼睛,此刻正带着毫不掩饰的兴趣打量着我,从头到脚,像在仔细查看一件刚到手的、成色不错的货。那目光没了帘子隔着,更直接,更刺人,也更让人不舒服。
她没说话,只是用眼神示意我在对面的椅子坐下。
我没动,还是站在原地,微微低头,但目光平静地看着她。这时候装可怜或者害怕都没用。我得谈谈条件,而谈条件,得让她觉得我和那些只会发抖的乡下男孩有点不一样。
果然,我这份不像乡下少年的镇定,让埃尔维拉夫人眼里闪过一丝细微的意外,接着兴趣更浓了。她终于开口,声音不尖,带着点懒洋洋的沙哑,可自有股不容置疑的味道:「脸上抹的什么?灰?」
「是,夫人。早上帮家里收拾炉灶,不小心沾上的。」 我回答,语气恭敬,但不卑不亢。
「哦?」 她嘴角弯了弯,似笑非笑,「还挺勤快。擦了吧,我看看。」
旁边站着的侍女立刻递过来一块湿的、带着香味的手帕。我接过,没犹豫,仔细把脸上的灰擦掉。粗糙的布料蹭在皮肤上,有点刺。灰掉了,底下原本苍白的皮肤和五官就露了出来。我能感觉到那道银灰色的目光变得更专注,甚至带了点满意的、像是看到猎物落网的亮光。
「是不错。」 她轻轻说了一句,身体往前倾了倾,目光像黏糊糊的蛛丝,缠在我脸上,「比听说的还……出挑。这头发,这眼睛……这穷地方,居然藏着这样的好货色。」 她停了一下,像是随口问,「多大了?」
「十七,夫人。」
「嗯,年纪正好。」 她靠回椅背,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扶手,那枚墨绿戒指跟着一闪一闪,「认字吗?读过书吗?」
「父亲教过,认得一些字,看过几本杂书。」
「难得。」 她点点头,目光扫过我身上那件宽大不合身的旧衬衫,眉毛微微抬了抬,「这衣服……」
「家里只有这个,我穿着合适。」 我平静地回答。总不能说这是特意找来遮掩的吧。
车厢里安静了一会儿,只有熏香的味道丝丝缕缕地飘。埃尔维拉夫人不再问话,就用那种评估的、带着点玩味的眼神看我,好像在琢磨怎么处置这件刚到手、成色超乎预期的玩意儿。
我知道,不能再等了。等她直接开口说「带走」,我就什么谈的余地都没了。
我抬起头,不再刻意低眉顺眼,紫眼睛看着她那对银灰色的眼珠,用清楚平稳的调子说:
「夫人看得上我,是我的运气。石溪村地方偏,家里穷,我能被夫人看上,也是我爹娘的福气。」
埃尔维拉夫人眼里又掠过一丝意外,好像没想到我这个「乡下小子」能说出这么一番还算「明白」的话。她没吭声,等我往下说。
「只是,」 我话头一转,语气还是恭敬,但带上了一点恰到好处的、属于这个年纪男孩该有的「不安」和「牵挂」,「我从小是爹娘养大的,还没报答他们一点。我爹身体不好,我娘当这个村长,管村里的事已经够操心了。我要是就这么跟夫人走了,心里实在放不下,怕天天惦记家里,反而辜负了夫人的好意。」
我停了一下,看她反应。她脸上那点玩味更深了,好像觉得我这番「顾家」的说辞挺有趣,也在她意料之中。
「所以,」 我吸了口气,说出了最关键的话,语气变得更清楚、更坚定,甚至带上了一点不属于这年纪、也不属于这世界的、近乎做交易般的冷静,「我愿意好好跟着夫人,伺候夫人,报答夫人的看重。只求夫人能让我爹娘往后日子安稳点,别因为我走了,他们就没着没落。还有,我娘是村长,我这一走,村里难免有人说闲话,连累我娘……我斗胆,请夫人发句话,就说我是自愿跟着夫人去伺候,是家里沾了光,跟石溪村其他人没关系,我娘这村长,也照当。」
我把在心里翻来覆去想好的话说完,车厢里静得可怕。埃尔维拉夫人脸上那点慵懒和玩味慢慢收了起来,换成一种审视的、带着点真正惊讶的锐利。她大概从来没遇到过这样「谈条件」的「贡品」。不是哭哭啼啼,不是死命反抗,而是摆出一副近乎「做买卖」的架势,明明白白列出「条件」,用自己的「听话」和「伺候」,换家人的「安稳」和「没事」。
这不合这世界的规矩。男娃通常是等着被挑、被定的东西,哪有资格讲条件?可我赌的就是这份「不一样」,赌她对我这副模样的「兴趣」够大,大到让她觉得这「买卖」有意思,赌她当惯了主子那份「傲慢」,会让她觉得答应这些「小事」,更能显出她的「大方」和说一不二。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油灯的火苗轻轻晃。我能听到自己平稳的呼吸和心跳。边上的侍女低着头,像个木头人。
过了好一会儿,埃尔维拉夫人忽然低低地笑了。笑声不难听,可带着一股子冰凉的、居高临下的得意劲儿。
「有意思……真有意思。」 她看着我,银灰色的眼珠闪着奇异的光,「不光模样好,心眼也活。知道谈条件,还知道拿『要好好伺候』和『放心不下爹娘』当由头……塞勒斯,你比我想的还有趣。」
她身体往前凑,那双带着压迫感的眼睛离我更近:「你说,你这是孝顺呢,还是……聪明过头了?」
「我不敢,」 我稍微低下头,避开她逼得太近的视线,「就是不想爹娘因为我遭罪,也不想夫人因为我,跟石溪村闹不痛快。要是能两边都好,我跟着夫人,干什么都心甘情愿。」
「两边都好?」 她重复了一遍,嘴角翘得更高,「好一个『两边都好』。用你的『心甘情愿』,换你爹娘的『安稳』和村子的『没事』……听起来,倒像是我得了便宜?」
「夫人说笑了。是我贪心,求夫人额外开恩。」
她又盯着我看了半天,那眼神像要戳穿我的皮,看到里面那个从别处来的魂。最后,她慢悠悠靠回椅背,恢复了那副懒洋洋的架势。
「玛拉。」 她叫了一声。
车帘外的玛拉管事立刻应道:「夫人。」
「拿笔、墨,还有我的印来。」 埃尔维拉夫人淡淡吩咐,眼睛还看着我,「再把村长莉安叫来。」
「是。」
很快,一张矮脚小桌搬了上来,铺开一张质地不错的羊皮纸,墨水瓶和羽毛笔摆好,一枚刻着荆棘夜莺家徽的金属印章也放在旁边。母亲莉安被带了进来,她脸色惨白,眼神又惊又怕,看到我好端端站着,像是松了口气,可一看到车厢里的阵势和埃尔维拉夫人,又立刻绷紧了。
「莉安村长,」 埃尔维拉夫人语气平淡,像在说一件芝麻小事,「你儿子懂事,知道好歹,也惦记家里。他愿意跟我回城堡伺候,就是放心不下你们俩。我这个人,向来心软,最看不得骨肉分开、孝心没着落。这么着吧——」
她目光扫过我,又看看脸色发白的母亲:「我给你家五十个金币,够你们在镇上安个像样的家,舒舒服服过后半辈子。石溪村往后五年的税,减一半,算是我对这地方的照应。至于你,莉安,村长还照样当,今天这事,是你儿子得了好去处,带着村里沾光,跟别人不相干,听明白了?」
母亲猛地瞪大眼睛,不敢相信地看看我,又看看埃尔维拉夫人,嘴唇哆嗦,半天说不出话。五十个金币!五年税减一半!这……这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足够把他们从穷日子里彻底拉出来!而村长照样当、撇清干系,更是去了最大的心病!可这……这都是用她儿子换的……
「母亲,」 我适时开口,声音平稳,看着她的眼神带着安抚和不容置疑的坚决,「夫人的恩情,我们记着。您和父亲,一定保重。」
母亲看着我,眼里一下子涌上泪,那眼泪里有震惊,有痛,有撕心裂肺的不舍,也有一种明白了的、混着绝望和一丝微弱亮光的复杂情绪。她懂了。这是我用自己换来的,最好的,也是唯一能有的结果。她重重地、慢慢地,点了点头,喉咙发哽,只吐出两个字:「……谢夫人。」
埃尔维拉夫人满意地点点头,对玛拉管事使了个眼色。
玛拉立刻拿起笔,在羊皮纸上刷刷地写。写的就是刚才说好的:塞勒斯自愿跟着埃尔维拉夫人伺候,夫人给他爹娘莉安和艾文五十个金币,免掉石溪村往后五年一半的税,并且莉安的村长照当,不受这事影响。一式两份。
写完,玛拉把蘸饱墨的笔,连同羊皮纸,先递到埃尔维拉夫人面前。夫人看也没看,直接用戴着墨绿戒指的手指,拈起那枚金属印章,在印泥上按了按,然后,稳稳当当、清清楚楚,盖在了羊皮纸末尾。接着,是她的签名,一个花里胡哨的流畅花样。
然后,笔和羊皮纸送到了我面前。
我看着那密密麻麻的字和鲜红的印章,墨迹还没干,在昏黄光线下像弯弯曲曲的血道子。自愿伺候。五十金币。税减半。一条条,清清楚楚,把我这个人,和我能换的东西,标上了价码。
我没犹豫,接过笔。指尖冰凉。我在指定的地方,用这世界的字,签下了「塞勒斯」这个名字。笔迹稳当,清楚,甚至比平时写的还工整点。然后,是母亲哆嗦着,在她的地方也签了名。
玛拉把其中一份羊皮纸卷好,用细绳子系上,递给母亲。另一份,她仔细收好。
契约定下了。
「好了,」 埃尔维拉夫人像是了了一桩满意的事,挥挥手,「带他下去,换身体面衣服。准备动身。」
「是。」 玛拉应道,示意我跟她走。
我最后看了一眼母亲。她死死攥着那份羊皮纸契约,手指关节都白了,眼泪无声地往下淌,看着我,嘴唇动啊动,可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我对她露出一个很淡的、叫她安心的笑,然后转身,跟着玛拉出了马车。
晨雾好像散了点,可天还是阴沉沉的。空地上的村民还没散,看我出来,又被玛拉管事领着走向另一辆准备好的、不起眼的棕色马车,顿时响起一片压低的惊呼和嘀咕。
我没再往父母那边看,也没去找老槐树下那个身影。只是在爬上那辆棕色马车前,最后回头望了一眼这片生了我、养了我十七年的、灰扑扑的边境地方。
然后,弯腰,钻进了那辆将成为我笼子起点的马车。
车门关上,把最后的天光和熟悉的景象挡在了外面。
车轮子动了,碾过湿漉漉的地,载着签了卖身契的我,离开了石溪村,朝着那座被深紫色影子罩住的、叫「城堡」的大笼子驶去。
契约定死了。我自己押上去的筹码已经落下。
而将来,就像车窗外飞快倒退的、模糊的景,一片混沌,深不见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