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声在头顶翻滚,如同巨兽的咆哮。暴雨疯狂地敲打着屋顶的茅草和木板,发出密集而狂暴的声响,仿佛要将这小小的房屋彻底砸穿。窗户被风吹得哐哐作响,缝隙里钻进冰冷的水汽和泥土的腥气。
屋内的空气却凝滞得令人窒息。油灯昏黄摇曳的光,将父亲艾文惨白的脸映照得明明灭灭。他无声的眼泪,和窗外震耳欲聋的雨声,形成一种诡异的、令人心碎的二重奏。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但他的沉默,他眼中深不见底的绝望,已经是最好的回答。
「是因为我吗,父亲?」
这个问题,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一直不愿深究的、最坏的可能。我的容貌,在这个畸形的世界,从来不是单纯的馈赠,而是悬在头顶的、不知何时会落下的利剑。平日里那些评估的目光,那些含义暧昧的闲言碎语,父母小心翼翼的呵护和告诫,在此刻,都被那辆深紫色的马车和父亲绝望的泪水赋予了最清晰、也最可怕的注脚。
「塞勒斯……」 父亲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他抬起手,似乎想摸摸我的脸,又颓然放下,只是紧紧攥住了自己胸前的衣襟,「别怕……父亲在这里。你母亲……也在想办法。我们……我们不会让他们……」
他的话哽在喉咙里,没有说完。不会让他们怎样?不会让他们带走我?在领主绝对的权势和武力面前,这样的承诺显得如此苍白无力。父亲自己恐怕都不相信。
屋外的暴雨没有丝毫减弱的迹象。突然,一阵急促的、带着水汽的敲门声响起,盖过了雨声。
我和父亲同时一震,目光惊恐地投向那扇薄薄的木门。这个时候,谁会来?
父亲迅速抹了一把脸,深吸一口气,强自镇定下来,对我做了个「别出声、别出来」的手势,然后走到门边,低声问:「谁?」
「艾文,是我,开门!」 是母亲莉安的声音,带着雨水冲刷后的冰冷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父亲立刻拉开门闩。门被猛地推开,一股湿冷的风夹着雨点瞬间灌入。母亲莉安浑身湿透地站在门口,深色的粗布衣服紧贴在身上,不断往下淌水,头发凌乱地贴在额前和脸颊,脸色是雨水也冲刷不掉的凝重和……压抑的愤怒。她身后是沉沉的夜幕和如瀑的暴雨。
她闪身进来,父亲迅速关上门,将狂风暴雨隔绝在外。
「母亲!」 我忍不住上前一步。
母亲的目光如电般扫过我,在我脸颊的划痕和湿透沾泥的衣物上停顿了一瞬,眉头蹙得更紧。「怎么回事?」 她的声音短促有力,带着惯常的严厉,但此刻,那严厉之下,是更深的焦灼。
「我……我去采野莓,回来时在林边看到的车队,躲着跑回来的,被树枝划的。」 我简短解释,心脏因为母亲的神情而提得更高。
母亲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有责备,有心疼,更有一种山雨欲来的沉重。她没有追问细节,只是脱下湿透的、沉重的外袍,扔在门边,走到屋子中央,就着昏暗的油灯光,拧着衣角的水。
「情况怎么样?」 父亲压低声音,急切地问,递过一块干燥的布巾。
母亲接过布巾,胡乱擦了擦脸和头发,动作带着一种压抑的烦躁。「不怎么样。」 她的声音很冷,像浸了冰水,「人已经安排住下了,用了村里最好的那间石屋。护卫队把周围都看起来了。那个女管事,叫玛拉,传达了夫人的『意思』。」
她顿了顿,目光再次落在我身上,那目光像有实质的重量,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明天一早,全村十五到二十岁的未婚男女,全部到村中空地集合。夫人要『亲自看看』村里的年轻人,说是……体察民情,勉励后辈。」
空气仿佛凝固了。油灯的火苗猛地跳动了一下。
「亲自看看……」 父亲的声音抖得厉害,「她……她到底想干什么?塞勒斯他……」
「她想干什么,你还不清楚吗?」 母亲打断父亲,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尖锐,但很快又压了下去,变成一种冰冷的、近乎咬牙切齿的低语,「从她踏进村子的那一刻,那双眼睛就在找!找最漂亮的,最扎眼的!她带来的人,那些管事,那些护卫,眼神都一样!像在集市上挑牲口!」
母亲的话像鞭子,抽打在寂静的空气里。父亲的身体晃了晃,扶住了粗糙的木桌边缘,才勉强站稳。我的血液像是瞬间凉透了,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野莓坡上布蕾娅的恐惧和自我厌弃,与此刻母亲口中描述的、来自更高处权力的冰冷审视,诡异地在脑海中重叠。只不过,布蕾娅恐惧的是她自己的「不洁」会「污染」我,而领主夫人,则是要将我这件「美丽的物品」从原有的位置强行剥离,纳入她的收藏。
「莉安,我们不能……我们不能让塞勒斯去!」 父亲猛地抓住母亲的手臂,力道大得指节发白,眼中是孤注一掷的恳求,「我们想办法,我们送他走!今晚就走!趁下着雨,从后山小路……」
「走?往哪里走?」 母亲甩开父亲的手,灰蓝色的眼睛里充满了血丝和一种深沉的疲惫,「后山是什么地方?狼群,沼泽,迷路就是死!就算侥幸走出去,没有路引,没有身份,他能去哪?被抓到就是逃奴,死得更惨!而且,」 她的声音低下去,带着一丝无力,「你以为她没防备吗?村子周围,明里暗里,都是她的人。我们一动,就是给她们动手的借口!」
「那怎么办?!难道就眼睁睁看着他们把塞勒斯……」 父亲的声音带上了哭腔,说不下去了。
母亲沉默地站着,胸膛剧烈起伏,望着窗外无边的黑暗和雨幕,良久,才用一种极其沙哑、仿佛耗尽所有力气的嗓音说:「……见机行事。明天,塞勒斯必须去。」
「母亲!」 我忍不住出声。
「闭嘴!」 母亲猛地转头,厉声喝道,那眼神锋利如刀,将我所有的话都堵了回去。「你必须去!不去,就是违抗领主命令,我们全家,甚至整个村子,都可能被牵连!去了,未必就没有转圜的余地。」 她的话像是在说服我们,更像是在说服她自己。
「转圜?能有什么转圜?」 父亲痛苦地摇头,「被她看上,还能有别的结果吗?那些被带走的男孩,有几个有好下场的?塞勒斯他……他还这么小……」
「我知道!」 母亲低吼一声,一拳砸在旁边的木柱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她喘着粗气,努力平复情绪,再开口时,声音已经恢复了那种冰冷的、属于村长的理智,但那理智之下,是掩不住的颤抖。「艾文,去烧点热水,让塞勒斯洗洗,把伤口处理一下。再找件最不起眼的、深色的旧衣服出来,明天穿。头发……弄乱些,脸上……沾点灰。能遮掩一点是一点。」
她吩咐着,目光却不敢再与我对视,仿佛多看一眼,那强撑的镇定就会崩溃。
父亲嘴唇哆嗦着,还想说什么,但看着母亲那副仿佛瞬间被抽空所有力气、却又不得不挺直脊梁的模样,最终只是红着眼眶,默默转身去了厨房。
屋子里只剩下我和母亲。油灯将我们的影子投在墙壁上,拉得很长,扭曲晃动。雨声是唯一的背景音,却更衬得死寂。
「塞勒斯,」 母亲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近乎脆弱的东西,「你……恨我们吗?把你生在这样的世道,给你这样的容貌,却……保护不了你。」
我猛地抬头,看向她。母亲没有看我,只是望着跳跃的灯火,侧脸在光影中显得异常坚毅,也异常……苍凉。
「不,母亲。」 我听到自己平静的声音响起,出乎意料的平静,「我不恨。你和父亲,给了我一个家。这就够了。」 这是真心话。在这个荒谬的世界,能拥有他们这样的父母,已是不幸中的万幸。至于这容貌带来的灾厄……或许,这就是我这个「异乡人」必须面对的、属于「塞勒斯」的命运课题。
母亲的身体微微震动了一下。她终于转过头,看向我。那双总是锐利、果决的灰蓝色眼睛里,此刻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震惊,愧疚,更深的痛楚,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骄傲?或许是我的错觉。
「你长大了,塞勒斯。」 她低声说,伸出手,似乎想像小时候那样摸摸我的头,但手伸到一半,又僵硬地停住了,最终只是拍了拍我的肩膀,力道很重。「记住,无论明天发生什么,活下去。只要活着,就还有希望。别的……都不重要,明白吗?」
「明白。」 我点头。心里那最初的惊惶和冰冷,在母亲这番近乎诀别的话语中,反而沉淀下来,变成一种奇异的、带着痛感的清醒。是啊,活下去。这是最朴素,也最艰难的命题。无论被当做筹码,当做物品,还是别的什么,首先要活下去。只有活着,才能去思考「意义」,去争取「改变」,去……或许,有一天,能再见到那个在野莓坡崩溃离去的女孩,对她说一声,对不起,还有……我从未觉得你脏。
父亲端来了温热的水和干净的布巾。我默默地清洗脸上和手臂的伤口,冰凉的水刺激着皮肤,带来清晰的痛感。父亲找出一件他年轻时穿的、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深灰色旧外套,让我试试。衣服有些宽大,套在我身上,更显得空空荡荡,确实能遮掩几分身形。
我们谁也没有再说话。母亲坐在桌边,望着油灯出神,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单调的轻响。父亲则在我身边忙进忙出,一会儿帮我整理头发,试图让它看起来更凌乱无光,一会儿又去查看门闩是否牢固,像一只焦虑的、无处安放的家雀。
夜深了,雨势似乎小了一些,但依旧淅淅沥沥,敲打着无眠的夜晚。我们都没有睡意,也无法入睡。这个简陋却温暖的家,此刻像一个飘摇在暴风雨中的孤舟,随时可能被一个巨浪打翻,沉入冰冷的海底。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我以为这个夜晚会在这死寂的煎熬中无限延长时,门外,再次响起了敲门声。
这次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刻意的节制,但在寂静的雨夜里,依然清晰得刺耳。
我们三人同时绷紧了身体,交换了一个惊惧的眼神。这个时候,谁会来?护卫?管事?
母亲深吸一口气,站起身,对我和父亲做了个「别动、别出声」的手势,然后走到门边,沉声问:「谁?」
门外沉默了一下,然后,一个略显熟悉、但此刻听起来异常冰冷疏离的女声响起:
「莉安村长,请开门。夫人身边的玛拉管事,有话要问。」
玛拉管事?那个在村口与母亲交谈、传达命令的女管事?她深夜冒雨前来,要「问」什么?
母亲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瞬。她回头,看了我和父亲一眼,眼神里充满了警告,然后,缓缓拉开了门闩。
门开了。门外站着两个人。前面正是傍晚见过的那个女管事玛拉,她换了一身干燥的深色绸缎长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锐利得像探针。她身后半步,站着一名披着深色斗篷、看不清面容的女护卫,沉默地矗立在雨幕中,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铁像。
玛拉管事的目光,越过开门的母亲,直接投向了屋内,准确地落在了我的身上。那目光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评估货物般的、赤裸裸的审视,从我沾了灰的脸,到身上那件过于宽大的旧外套,缓缓扫过,最后,停留在我还湿漉漉的、垂在肩头的银发上。
即使隔着一段距离,即使灯光昏暗,我依然能感觉到那目光的冰冷和……不容错辨的兴趣。那不是对人的兴趣,是对一件稀有、美丽、有待估价的「物品」的兴趣。
我的心,彻底沉入了冰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