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独自在野莓坡坐了不知道多久。阳光从正午的垂直毒辣,渐渐西斜成带着长长影子的、昏黄的余晖。蝉鸣不知何时变得稀疏无力,林间的风带上了一丝傍晚的凉意,却吹不散心头那沉甸甸的、冰冷的淤塞。
嘴唇上似乎还残留着她唇瓣的柔软和野莓的甜,指尖还能记起她皮肤下血脉的搏动和泪水的滚烫。可这一切温暖的、鲜活的触感记忆,都被她最后那个冰冷、空洞、充满自我憎恶的眼神冻结了。她推开我时,那决绝的、仿佛推开什么致命毒物般的力度,和她离开时那个踉跄绝望、仿佛灵魂被抽走的背影,一遍遍在脑海中回放。
「我脏……」
「我会把你拖进泥里的……」
「看看我……再看看你……」
那些话,没有尖叫,没有歇斯底里,却像淬了冰的钝刀子,缓慢而持续地切割着神经。我懊悔。懊悔自己过于急躁,被前世的观念和夏日的燥热冲昏了头,用那种过于主动、甚至带着挑逗意味的方式去靠近她,却忽略了她内心那早已千疮百孔、不堪重负的脆弱壁垒。我以为的「引导」和「亲密」,对她而言,或许只是再一次印证了她对自己「不洁」和「不配」的可怕认知。
我甚至……有些愤怒。不是对她,是对这个该死的世界,对施加在她身上的不公,对她内心那些被强行植入的、扭曲的自我评价。但愤怒之后,是更深的无力。我能改变什么?我连自己在这个世界的命运都难以把握,又凭什么去拯救另一个深陷泥沼的灵魂?
太阳越来越低,天边开始积聚起镶着金边的、厚重的铅灰色云层。空气闷得让人喘不过气,一场新的雷雨似乎正在酝酿。我不能再待下去了。
我站起身,活动了一下麻木僵硬的四肢,弯腰捡起地上散落的、已经有些发蔫的野莓,放回翻倒的藤篮里。又提起那个属于她的、空了的破旧藤篮。两份收获此刻都显得无比沉重。
沿着来时的路下山,脚步比来时沉重百倍。林间的光线迅速暗淡下来,被越来越厚的云层遮蔽。风大了些,吹得树叶哗啦作响,带着山雨欲来的土腥气。我没回山坡,而是直接朝着村庄的方向走去。心情的低落让我甚至暂时忽略了手臂和脸颊上被野莓刺划出的、隐隐刺痛的伤痕。
当我快走到村庄外围,穿过最后一片稀疏的树林时,一阵不同寻常的声音,穿透了渐起的风声,传入了我的耳中。
不是雨前的雷声。
是马蹄声。
密集,沉重,训练有素,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整齐划一的节奏,正从通往村外官道的方向,由远及近,迅速逼近!其中还夹杂着车轮碾过土路的辘辘声,以及金属甲片在行进中轻微碰撞的、冰冷铿锵的声响。
我的脚步猛然顿住,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上脊椎。
这种规模、这种气势的马蹄声和车驾声,在石溪村这个边境角落,只可能意味着一种情况——领主城堡的人来了,而且绝非普通的收税官小队。
我想起父亲近日来越发凝重的脸色,母亲巡逻时偶尔流露出的忧心,还有村里那些关于「领主夫人今年要选侍从」的、令人不安的流言蜚语。所有的线索,在此刻与这越来越近的、如同重锤敲击地面的马蹄声汇集在一起,指向一个让我血液几乎冻结的可能性。
我几乎是本能地,闪身躲到了一棵粗壮的老树后面,借着暮色和树干的掩护,悄悄探出头,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村庄入口那片相对开阔的空地上,尘土飞扬。一支约二十人左右的队伍,如同一个精密而冷酷的战争机器,正缓缓停下。队伍的核心是三辆马车,两辆是装载着箱笼的普通货车,而中间那辆……
我的瞳孔骤然收缩。
那是一辆异常华丽的马车。深紫色的车篷,厚重而光滑,在越来越暗的天光下泛着幽暗如凝血般的光泽。车篷边缘装饰着银色的流苏,随着马车的停止而微微晃动。车窗被厚重的、绣着繁复花纹的深色丝绸帘幔遮得严严实实,看不见里面分毫。拉车的是四匹通体漆黑、高大神骏、没有一丝杂毛的骏马,静静地矗立着,只有偶尔打一个响鼻,喷出白色的雾气。
马车周围,是十余名全副武装的女护卫。她们身着锃亮的半身胸甲和臂甲,腰佩出鞘半寸、寒光闪闪的长剑,骑在高大的战马上,面无表情,眼神锐利如鹰,呈一个松散的环形将紫色马车严密地拱卫在中央。仅仅是沉默地坐在马上,就散发出一股令人窒息的、混合着铁血与权威的凛冽气息。还有几名穿着体面绸缎长袍、管事模样的中年妇人,恭敬地侍立在马车旁,低眉顺目,姿态却透着一股与村民截然不同的、属于「上等人」的疏离和倨傲。
村民们已经被这突如其来的阵仗惊动了。他们从各自的屋舍里走出来,远远地聚在一起,不敢靠近,脸上混杂着敬畏、好奇、茫然,以及……深深的、难以掩饰的不安。交头接耳的议论声像蜂群般嗡嗡作响,又被那肃杀的气氛压得很低。
我看到了母亲莉安的身影。她正带着村里的两名护卫队员,从村中快步走来,在距离紫色马车约十步远的地方停下。她挺直了背,但那个背影在我看来,却充满了紧绷。她对着马车方向,躬身行了一个标准的、属于下级对上级的礼节。然后,她似乎在说着什么,声音被距离和风声模糊,听不真切。
马车旁,一位看起来像是领头女管事的中年妇人上前几步,与母亲交谈起来。那妇人神态平淡,偶尔点头或摇头,嘴唇开合,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自上而下的、不容置疑的意味。母亲的身影似乎微微佝偻了一些。
父亲没有出现。他大概在家里,或者被母亲叮嘱不要出来。
我的目光,无法控制地,再次落回那辆深紫色的、仿佛蛰伏巨兽般的马车上。那厚重的、绣着荆棘与夜莺家徽的帘幔后面,坐着的是谁?是领主埃尔维拉夫人本人?还是她麾下某位位高权重的使者?
无论里面是谁,这绝非寻常的巡视或收税。这种阵仗,这种无声的压力,更像是一种……宣告,或者,一种蓄势待发的攫取。
布蕾娅惊恐的话语似乎还在耳边回响:「……你会被我拖进泥里的……」
而眼前这辆深紫色的马车,和它周围森严的铁甲护卫,仿佛构成了一个更庞大、更冰冷、更无法抗拒的「泥潭」的具象化。它就这么突兀地、霸道地闯入了石溪村这个偏僻宁静(至少表面如此)的角落,带着碾碎一切既定生活的威势。
那股自野莓坡就一直盘踞在心头的冰冷寒意,此刻如同潮水般席卷全身,让我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寒颤。脸颊和手臂上被野莓刺划破的伤口,此刻也开始火辣辣地疼起来,像是在提醒我刚才经历的个人情感的惨痛破碎,与眼前这逼近的、来自外部的巨大危机相比,或许……根本不值一提。
个人情感的挫折,或许还有时间舔舐伤口,或许还有挽回的余地(尽管希望渺茫)。但眼前这来自更高权力的阴影,却带着不容分说、无法违逆的强制力。在它的面前,个人的喜怒哀乐、爱恨情仇,都显得那么渺小,那么无力。
母亲与那女管事的交谈似乎暂时告一段落。女管事转身,对着马车帘幔的方向,微微躬身,低声说了几句。厚重的深紫色帘幔,纹丝不动。
接着,那女管事转向聚集的村民,提高了声音,她的声音清晰、平板,带着一种公式化的威严:
「领主夫人驾临石溪村,核查税赋,体察民情。所有村民,各安其位,不得喧哗扰攘。村长,」 她看向母亲莉安,「即刻安排夫人及随行人员入住事宜,准备接风宴席。夫人旅途劳顿,需静养,无召不得打扰。」
她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灯,缓缓扫过聚在一起的村民。那些目光中有好奇的孩童,有惴惴不安的妇人,有沉默警惕的男人……然后,那目光似乎在不经意间,掠过母亲莉安,又似乎在搜寻着什么,最终,没有什么特定目标地收了回去。
但我却感到,那目光扫过时,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寒意,穿透老树的掩护,落在了我的身上。是我的错觉吗?还是……
我不敢再待下去。趁着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马车和那女管事吸引,我弯下腰,借着越来越暗的天色和房屋、树木的阴影,悄无声息地后退,然后转身,朝着家的方向快速跑去。怀里的野莓藤篮随着奔跑颠簸,深紫色的果实相互挤压,散发出越发浓郁的、带着一丝腐败前兆的甜腻气息,令人作呕。
跑回家的路上,我脑海里一片混乱。布蕾娅崩溃的泪眼,深紫色马车幽暗的反光,女护卫冰冷的面甲,母亲紧绷的背影……各种画面交织冲撞。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是因为奔跑,而是因为一种巨大的、即将被某种不可抗力吞噬的恐惧。
当我终于气喘吁吁地推开自家那扇熟悉的、有些破旧的木门时,父亲艾文正焦急地等在门内。看到我狼狈的样子(沾着泥土草屑的衣物,脸上的划痕,凌乱的银发,以及怀里那两篮显得格外突兀的野莓),他灰紫色的眼睛里瞬间盈满了担忧和后怕。
「塞勒斯!天哪,你……」 他快步上前,一把抓住我的手臂,力道大得让我疼得一缩。「你跑去哪里了?怎么弄成这样?你母亲刚才让人捎信回来,说领主夫人突然到了,让我千万看住你,别让你出门……」 他的声音因为急切而有些颤抖,目光在我脸颊的伤痕上停留,满是心疼。
「我……我去采野莓了,在山上。」 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将两个藤篮放在地上,「回来的时候,看到……车队进村了。」
父亲的脸色更白了。他紧紧抿着嘴唇,将我拉进屋里,反手迅速闩上了门,仿佛那扇薄薄的木门能挡住外面的一切。「你……你没有被他们看到吧?」 他压低声音,急促地问。
「应该没有,我躲着看的。」 我摇摇头,心里的不安却因为父亲的反应而加剧。「父亲,领主夫人怎么会突然来?还这么大的阵仗?是为了……」
父亲猛地抬手,打断了我的话。他走到窗边,小心地掀开一条缝隙,向外看了看。暮色四合,天空阴沉,远处领主车队驻扎的方向隐约有火光和人声传来,更添几分不祥。
他走回我身边,重重叹了口气,肩膀垮了下去,一瞬间仿佛苍老了许多。「别问那么多,塞勒斯。」 他的声音充满了疲惫和一种深沉的无力,「记住,这几天,无论如何,不要出门。就待在家里,哪里也别去。如果……如果有人问起你,就说你身体不适,在休息。尤其要避开领主夫人和她身边的人,明白吗?」
他看着我的眼睛,那里面不再是平时的温柔,而是一种近乎恳求的严肃。「答应我,塞勒斯。无论如何,不要出去,不要见任何人。」
我从未见过父亲如此紧张,如此……恐惧。即使是上次暴雨之夜我未归,他也只是担忧。而此刻,他的恐惧是具体的,有针对性的,而且……似乎完全是因为我。
「是因为我吗,父亲?」 我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问道,「因为我的……长相?」
父亲的身体剧烈地震动了一下,仿佛被我的话刺中了最痛的伤口。他张了张嘴,想否认,可最终,只是颓然地闭上了眼睛,两行清泪从眼角无声滑落。
这个无声的答案,比任何言语都更残忍,也更确凿。
窗外,酝酿了一下午的雷雨,终于在此刻轰然降临。一道刺目的闪电撕裂了阴沉的天幕,紧接着,滚雷炸响,震得窗棂嗡嗡作响。顷刻间,瓢泼大雨倾盆而下,狂暴地抽打着屋顶和地面,发出震耳欲聋的哗啦声。
这夏日的雷雨,来得如此猛烈,如此突然,仿佛要洗刷尽天地间的一切。但它洗刷不掉村庄上空那深紫色的、权力的阴影,也冲刷不掉我心中那不断扩大的、冰冷的寒意,以及父亲眼中那深不见底的绝望。
野莓坡上个人世界的崩塌,与村庄外宏大命运阴影的降临,在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中,交织、碰撞,最终汇成一股无可抗拒的洪流,朝着我和我所珍视的一切,汹涌袭来。而我们,似乎只能眼睁睁看着,无能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