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壇

午后的阳光白得晃眼，晒得背上的粗麻布料滚烫。布蕾娅站在山坡老地方，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衣角粗糙的线头，目光投向小径的方向。心跳得比平时快，像揣了只不安分的雀鸟。她今天特意穿了那件补丁最少、还算合身的短衫，出门前甚至破天荒地在溪边多照了几眼水里晃动的倒影，把总是不听话的深栗色头发仔细扎好。脸颊上那道疤在明亮光线下依然显眼，但此刻她顾不上了，满心都是即将见到那个人的、混合着甜蜜与微酸的悸动。

塞勒斯的身影出现在小径尽头时，她呼吸滞了一瞬。他今天穿了件干净的浅色衬衣，银发在烈日下几乎泛着光，紫罗兰色的眼睛望过来时，她感觉周遭黏稠灼热的空气都似乎清新了些。他走近，带着一股干净的、类似皂角和阳光晒过衣物的清爽气息，与她身上蒸腾出的汗水、尘土和草木气味截然不同。这细微的差异像一根极细的刺，轻轻扎了她一下，不疼，但存在感鲜明。

「来了？」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发紧，努力想表现得自然些。

他点点头，目光在她脸上身上停留了片刻。那目光和平时有些不同，更专注，更深，像在仔细打量什么珍稀之物。布蕾娅感到脸颊发烫，下意识垂下眼，却又忍不住飞快地抬眼偷看。他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那笑容让她心跳更快，也让她心底某处微微瑟缩了一下——他为什么这样笑？像看穿了什么，又像在期待什么。

去往野莓坡的小径又窄又闷热。她走在前头，能清晰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背上，像实质的抚摸。汗水浸湿了后背的布料，紧紧贴在皮肤上，勾勒出她自己都陌生的身体轮廓。她有些局促，下意识想挺直背，又觉得这动作太刻意。每次拨开挡路的枝叶侧身让他时，两人短暂的靠近都让她呼吸发乱。他身上那股清爽好闻的气息更清晰了，对比之下，她甚至能闻到自己发间、颈间被汗水蒸腾出的、不那么「雅致」的味道。又是一根小刺。

当那片深紫色的野莓海洋撞入眼帘时，布蕾娅暂时忘记了那些细碎的不适。丰饶的景象和甜腻的香气让她眼睛一亮，转身想与他分享这份喜悦。可当她撞上他注视的目光，听到他说「都美」时，那根刚刚被忽略的刺，猛地扎深了一些。他是在说野莓，还是在说她？她配得上这个「美」字吗？脸颊上那道疤仿佛在隐隐发烫。

她慌乱地蹲下身，假装专注地采摘莓果，指尖却不听使唤地微颤。他挨得很近，近到她能清晰感觉到他身体散发的热度和存在感。他的目光如有实质，流连在她的后背、腰际，甚至……她短衫下摆偶尔因动作掀起而露出的一小截皮肤。那种被仔细观看的感觉，既让她战栗，又让她心底某个角落升起一丝难言的羞耻。她今天穿的这件短衫，领口是不是开得有点大？弯腰时，会不会……

就在这时，他伸手过来，指尖轻擦过她的手背，摘下一颗莓果，递到她唇边。

这个动作完全出乎意料。布蕾娅愣住了，看着近在咫尺的、沾着紫色汁液的修长手指，和他眼中那种深邃的、带着邀请意味的笑意。村里任何男孩都不会对女孩做这样的动作，这太越界，太……亲昵。可那笑容，那专注看着她的眼神，像带着魔力的蛛网，让她动弹不得。心底有个微弱的声音在提醒：这不合适，你不该……可身体已经先一步做出了反应。她微微倾身，含住了那颗莓果。

柔软的唇瓣擦过他微凉的指尖，甘甜的汁液在口中爆开，混合着一丝属于他的、干净的气息。一股强烈的、陌生的酥麻感从脊椎窜起，让她几乎站不稳。她飞快地咀嚼吞咽，不敢看他，脸颊烫得像要烧起来。可当她终于鼓起勇气抬眼时，又撞进了他那双仿佛能吸走魂魄的紫眸里。他的手指没有收回，反而抚上了她的脸颊，触感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然后缓缓插入她汗湿的发间，扣住了她的后颈。

这个掌控的姿态让她心脏狂跳，也让她最后一丝理智摇摇欲坠。他扣得这样紧，仿佛她是易碎的珍宝，又仿佛……是势在必得的猎物。那根名叫「不安」的刺，已经深深扎进肉里，开始释放毒素。可此刻，他灼热的气息喷在脸上，眼里燃烧的火焰如此真实，如此炽烈，只映着她一个人的影子。这致命的诱惑让她头晕目眩，也让她暂时麻痹了那越来越清晰的刺痛感。就这一次，她昏聩地想，就放任这一次。

当他的唇压下来时，布蕾娅的世界只剩下了一片空白和轰鸣。他的吻激烈而深入，带着一种她从未体验过的侵略性和占有欲，却也奇异地点燃了她内心深处压抑已久的、同样炽热的火焰。她笨拙而急切地回应，双手死死抓住他腰侧的衣服，仿佛那是怒海中唯一的浮木。他的气息，他的温度，他唇舌的纠缠，他手掌在她后背的抚摸，都让她沉溺，让她浑身发软，让她忘记了一切。

忘记了粗糙的双手正紧抓着他细腻的衣料，留下了汗湿的指印；忘记了自己脸上有道狰狞的疤，此刻正被他滚烫的唇蹭过；忘记了身上洗得发白的旧衣服，与他一尘不染的浅色衬衣是多么不搭；忘记了嘴里还残留着廉价黑麦饼的味道，与他清冽的气息混在一起；忘记了后背那些被母亲用烧火棍打出的、尚未完全消退的旧伤，在他掌心下微微凸起……

她什么都忘了，只感到一股汹涌的、从未有过的热流在四肢百骸奔窜，叫嚣着想要更多，想要更近，想要彻底融化在这几乎要将人焚烧殆尽的夏日热吻里。他的另一只手抚上她的腰侧，隔着粗糙的亚麻布，她能感觉到他指尖的力度和温度。然后，那手指开始移动，试探着，撩起了她短衫的下摆——

微凉的空气骤然接触到腰腹裸露的肌肤。

也就在这一瞬间！

仿佛一道冰冷的闪电劈开了被情欲熏得昏沉的脑海！布蕾娅猛地睁大了眼睛！

不是惊醒，而是……看清。

在极近的距离内，她猝不及防地、无比清晰地看到了塞勒斯的脸——那双总是沉静温柔的紫罗兰色眼眸，此刻氤氲着浓重的情欲，眼角泛着动情的微红，漂亮得惊心动魄；他的脸颊染着和她一样的绯红，银发凌乱地贴在汗湿的额角；他的嘴唇湿润红肿，还沾着一点她留下的、深紫色的野莓汁液，像一抹突兀的、不洁的污痕，烙在那张干净得过分的脸上。

而这张脸，正离她如此之近，近到能看见他瞳孔中自己扭曲的倒影——一个头发散乱、脸颊通红、眼神迷离、嘴唇肿胀、同样沾着莓果汁液、看起来……如此陌生而放荡的影像。

与此同时，腰间他指尖的触感变得无比清晰。那不是爱抚，是灼烧！是烙印！她甚至能「看见」自己腰侧那片暴露在阳光和空气中的皮肤——常年劳作留下的粗糙质感，不均匀的小麦色，或许还有一两处新添的、连她自己都没注意到的刮伤或淤青。而他那修长干净、指甲修剪整齐的手指，正搭在那片「不堪入目」的肌肤上！

不。

不是「不」，是一个冰冷、沉重的认知，像巨石轰然砸下：

她在玷污他。

这个念头不是嘶喊，而是无声的、确凿的宣判，瞬间冻结了所有奔流的热血和迷醉的感官。

她那沾满泥土草汁、带着新旧伤痕的粗糙双手，正死死抓着他干净挺括的衣料，留下肮脏的汗渍和指痕。

她那带着疤痕、被母亲骂作「晦气」的脸，正紧贴着他光洁无瑕的脸颊，交换着湿热的呼吸。

她那洗得发白、打满补丁、浸透汗水的粗麻衣物，正摩擦着他质料细软、带着皂角清香的衬衣。

她那尝过太多苦涩、挨过太多咒骂的嘴唇，正贪婪地吮吸着他柔软甘美的唇舌，留下不洁的印记。

还有此刻，她这片常年暴露在风吹日晒、劳作摔打之下，粗糙、黯淡、带着细微伤痕的腰腹皮肤，正被他那双干净漂亮、一看就从未做过重活的手触碰着。

每一处对比，都像一把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她骤然清醒的灵魂深处。母亲醉醺醺的咒骂 「脏丫头！」「跟你爹一样下贱！」「别用你的脏手碰东西！」，村里女孩们窃窃私语的鄙夷目光，溪水中自己倒影里那道扭曲的疤痕，安妮姨母看着她时那混合着怜悯与疏离的眼神……所有她拼命想忽略、想挣脱的冰冷现实，在这一刻，通过两人身体最亲密的接触和对比，赤裸裸地、残酷无比地摊开在她面前。

她不是那个能与他并肩站在阳光下的女孩。她是泥泞，是阴影，是依附在华丽织物上的污渍。而此刻，她正用自己所有的「不堪」，在「污染」这个她视若月光、珍若生命的少年。

滚烫的情欲瞬间褪尽，只剩下刺骨的冰冷和灭顶的自我厌恶。布蕾娅猛地用尽全身力气，推开了紧拥着她的塞勒斯！

她踉跄着后退，跌坐在散落着莓果的地上，尖刺扎进皮肉也浑然不觉。她低下头，目光死死锁定在自己摊开的双手上——指缝里洗不净的泥垢，手心劳作的厚茧，手背上新旧交错的细碎伤口，还有沾染的、已经氧化发黑的野莓汁液，像干涸的血迹。

脏。

太脏了。

这双手，刚刚紧紧拥抱过他，抚摸过他。

这具身体，刚刚与他紧密相贴，热烈交吻。

她缓缓抬起眼，看向被她推开、跌坐在地、脸上带着错愕和几道新鲜红痕的塞勒斯。他看起来有些狼狈，银发沾了草屑，浅色衬衣上蹭了泥土和莓果汁，脸颊被野莓丛划破，渗出血珠。可即便如此，他依然干净得让人心痛。那点狼狈，反而更凸显了他原本的美好，和她所造成的「破坏」。

泪水毫无预兆地涌出，模糊了视线。不是崩溃的嚎哭，而是无声的、汹涌的泪流。每一滴泪水都带着冰冷的重量，砸在她肮脏的手背上，也砸碎了她心中刚刚燃起、又瞬间熄灭的所有虚妄幻想。

「不……」 她听见自己发出嘶哑破碎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像从冻僵的喉咙里硬挤出来，「不对……对不起……」

她看着他，眼神空洞，充满了巨大的痛苦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清醒。「塞勒斯……我……我不该……你不能……你不能碰我……」 她摇着头，泪水顺着脸颊滑落，冲开脸上的尘土和莓果汁，留下更狼狈的痕迹。「看看我……你看看我这样子……再看看你……」

她颤抖着，指了指自己，又指向他，动作缓慢而沉重，像在完成某种残酷的仪式。「我身上……没有一处是干净的……是从烂泥里长出来的……我不配……不配离你这么近，不配碰你，更不配……让你碰我。我会……我会把你拖进泥里的……」

她的话没有说完，因为巨大的哽咽堵住了喉咙。她不再看他，挣扎着爬起来，转身，脚步虚浮地走向下山的小径。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但比身体疼痛更甚的，是灵魂被那冰冷的认知反复凌迟的剧痛。

那个深吻的炙热，那片刻交融的体温，那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欲望……所有的一切，都在她看清现实、看清自己、看清两人之间那道不可逾越的鸿沟的瞬间，化为冰冷的灰烬，随风飘散，只留下无尽的黑暗和自我憎恶，将她彻底吞噬。

她没有回头，身影很快消失在灼热的、晃动的林间光影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阳光依旧炽烈，野莓依旧甜香弥漫。但那个充满情热、深吻和最终冰冷坠落的午后，已成了烙印在夏日记忆深处，一道永难愈合的、鲜艳而狰狞的伤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