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之夜像一道隐秘的分水岭,悄然改变了我和布蕾娅之间的关系。我们之间那层原本小心翼翼维持的、隔着距离的「友好」,被那晚的泪水、拥抱和共享的体温彻底打破了。但我们谁也没有试图去定义这种改变,只是笨拙地、试探地,在新的疆界上寻找立足点。
山坡依旧是我们的「秘密基地」,但气氛与从前不同了。沉默不再仅仅是舒适的共享,有时也会带上一种微妙的张力。目光接触时,不再总是迅速移开,偶尔会短暂地停留,然后才像被烫到般各自转向别处。坐在一起时,距离会下意识地调整——有时靠得更近些,近到能闻到对方身上阳光、青草和汗水混合的气息;有时又会突然拉开,仿佛意识到某种不该逾越的界限。
布蕾娅似乎有了一些细微的变化。她的话依旧不多,但眼神里的戒备和戾气淡了许多。在我讲述那些从父亲旧书里看来的故事时,她会听得更认真,偶尔提出的问题也不再只是关于故事本身,而是会延伸到故事背后的道理。她会问:「那个骑士为什么明知会死还要去救公主?」「如果那个人没有选择原谅,是不是就错了?」
这些问题往往很简单,甚至有些幼稚,但对她来说,是开始思考「规则」和「选择」之外的东西。每次她问出这样的问题,琥珀色的眼睛就会睁得很大,里面闪烁着纯粹的好奇和求知的光芒,让我心头柔软。
她也会开始分享她观察到的、关于自然和村庄的、更细微的「知识」。比如哪种云彩的形状预示着接下来几天都是晴天,哪种鸟的叫声变化意味着附近可能有危险,村里哪个婶娘最近心情不好最好别去招惹,铁匠铺的炉火在什么风力下需要调整风箱……
这些来自生活最底层的、实用的智慧,与我那些来自书本的、带着距离感的知识形成奇妙的互补。我会告诉她星星为什么看起来会眨眼(大气层的扰动),她会告诉我如何通过观察蚂蚁的行进方向判断天气变化。我们像两个来自不同世界的旅人,交换着彼此地图的碎片,慢慢拼凑出对这个世界更完整的认知。
身体上的接触,也多了起来,虽然依旧克制、短暂,但不再总是伴随着触电般的弹开。递送东西时,指尖会不经意地相触;走过湿滑或陡峭的地方,她会很自然地伸出手扶我一把,或是在我差点绊倒时,迅速抓住我的手臂;偶尔并排坐着看夕阳时,我们的肩膀会轻轻靠在一起,共享着黄昏的余温。
这些接触很轻,很短暂,但每一次,都像投入心湖的小石子,激起一圈圈细微的、持久的涟漪。我能感觉到她手掌的粗糙和温热,能闻到她发间淡淡的、类似艾草的气息,能通过相触的肩膀感觉到她身体的线条和温度。而每次接触后,她脸上那转瞬即逝的红晕,和迅速移开却又忍不住偷偷瞥回来的目光,都让我的心跳漏掉几拍。
我知道,在这个世界,未婚男女之间这样的接触,已经大大超出了「合宜」的范畴。如果被村民看到,足以掀起轩然大波。但在这片与世隔绝的山坡上,在只有我们两人的世界里,这些规则似乎暂时失效了。或者说,我们默契地选择了无视。
变化不仅仅在布蕾娅身上。我也发现自己越来越期待每天的午后山坡之约。那些在村子里必须维持的「温顺」、「内敛」面具,在她面前可以稍稍摘下。我可以对她吐槽村里那些让人不适的打量目光,可以分享一些前世记忆里无关紧要的、有趣的小事(包装成「从书上看来的奇怪故事」),甚至可以在疲惫或烦躁时,只是安静地坐着,感受她沉默却安心的陪伴。
她成了我在这荒谬世界里,一个真实的情感锚点。和她在一起时,我不再仅仅是一个「扮演者」,而是一个有血有肉、有喜怒的「塞勒斯」。这种真实感,对我这个异乡的灵魂来说,弥足珍贵。
盛夏的脚步越来越近,天气一天比一天炎热。正午的阳光白晃晃的,晒得土地发烫,连溪水都带着温吞的热度。山林间蒸腾着草木被炙烤后浓烈的气息,混合着泥土和昆虫的嗡鸣。
这样的天气,村民们大多躲在家里或树荫下纳凉。我和布蕾娅的山坡之约,也自然地从午后挪到了稍晚些、太阳开始西斜的时候。山坡上那几棵稀疏的树木提供的荫蔽有限,我们还是常常被热得汗流浃背。
这一天尤其闷热。天空是那种没有一丝云的、令人窒息的瓷蓝色。一丝风也没有。我来到山坡时,布蕾娅已经在了。她没坐在岩石上,而是躺在旁边一片相对茂盛的树荫下的草地上,闭着眼睛,胸口随着呼吸微微起伏。她只穿着一件洗得发白、到处是磨损小洞的亚麻无袖短衫,下面是一条同样破旧的及膝短裤,露出线条流畅、被晒成健康小麦色的手臂和小腿。汗水将她额前的碎发粘在皮肤上,脸颊泛着运动后的红晕。
我放轻脚步走过去,在她旁边的树荫边缘坐下。带来的水囊在溪水里浸得冰凉,我打开,自己喝了一小口,然后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臂。
布蕾娅睫毛颤动,睁开眼,看到是我,琥珀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迷糊,然后迅速清醒。她坐起身,接过我递过去的水囊,仰头喝了一大口,冰凉的溪水顺着她的嘴角滑落,流过脖颈,没入被汗水浸湿的衣领。她满足地舒了口气,将水囊递还给我。
「热死了。」她嘟囔了一句,用手背擦了擦额头的汗,目光在我脸上扫过,眉头微微蹙起,「你的脸好红。中暑了?」
「有点晕。」我老实承认。这具身体确实不耐热,一路走来已经有些头重脚轻。
布蕾娅没说话,只是站起身,走到山坡更高处,从一块岩石后面拖出一个用宽大树叶和藤蔓简单捆扎成的东西——一把巨大的、形状粗糙的「扇子」。她走回来,在我旁边坐下,开始用力地对着我扇风。
带着草木清气的凉风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周围的燥热。我惊讶地看着她:「你做的?」
「嗯。」她简短地应了一声,手上动作不停,目光却有些躲闪,「前几天太热,想着……或许能用上。」 她的耳朵尖有点红。
心里涌起一阵暖流。这份笨拙却体贴的心意,比任何华丽的礼物都更触动我。「谢谢。」我低声说,闭上眼睛,享受着这难得的清凉。
扇子扇起的风,不仅带来了凉意,也带来了她身上那股熟悉的、混合着汗水、青草和阳光的气息,随着风一阵阵拂过我的脸颊和脖颈。我闭着眼,却能清晰地感觉到她就在身边,能听到她扇动树叶的沙沙声,和她因为用力而略显急促的呼吸。
不知过了多久,扇风的动作慢了下来,然后停了。我睁开眼,看到她正看着我,琥珀色的眼睛在树荫下显得格外深邃,里面倒映着我的脸,还有一些我读不懂的、幽暗涌动的情绪。她脸上汗水晶莹,几缕湿发贴在脸颊,因为持续扇风,她的脸颊比刚才更红,胸口起伏的幅度也更大。
我们对视着,谁也没有说话。山坡上寂静无声,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被热浪扭曲的蝉鸣。空气粘稠得仿佛凝固了,那股无处不在的燥热似乎又回来了,但这次,热源似乎来自我们之间。
她的目光从我的眼睛,缓缓下移,滑过我的鼻梁,嘴唇,下巴,最后停留在因为炎热而敞开了最上面两颗纽扣的领口处。那里露出一小片苍白的、被汗水微微濡湿的皮肤。她的喉结不明显地滑动了一下,握着粗糙「扇柄」的手指微微收紧。
我感觉自己的脸颊也在发烫,心脏在胸腔里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一种陌生的、危险的悸动,在这闷热的午后,在彼此无声的注视中,悄然滋生、蔓延。我想移开视线,却像是被她的目光钉住了,动弹不得。
就在这时,一阵微弱但清晰的、衣物摩擦的窸窣声从不远处的灌木丛后传来。
我们两人同时一惊,像被冷水泼醒,瞬间拉开了距离。布蕾娅猛地转过头,警惕地望向声音来源,手已经下意识地摸向了腰间——那里别着我给她的那把石刀。我也迅速坐直身体,整理了一下衣领,心脏因为突如其来的惊吓而狂跳不止。
灌木丛后安静了几秒,然后,两个脑袋鬼鬼祟祟地探了出来——是村里两个半大不小的女孩,大概十三四岁,平时就有点调皮捣蛋。她们看到我们,尤其是看到布蕾娅瞬间变得冰冷的眼神和摸向腰间的手,脸上露出恶作剧被撞破的尴尬和一丝畏惧。
「是、是你们啊……」其中一个女孩干笑两声,眼神在我和布蕾娅之间飞快地扫了个来回,带着一种令人不快的探究,「我们……我们来抓知了,没、没打扰你们吧?」
「滚。」布蕾娅只吐出一个字,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戾气。那是她面对外人时,久违的、充满攻击性的姿态。
两个女孩被她吓得一哆嗦,缩了缩脖子,嘴里嘟囔着「凶什么凶」、「野丫头」之类的话,但不敢再多留,互相拉扯着,飞快地跑下山坡,消失在林间。
直到她们的身影彻底消失,山坡上重新恢复寂静,布蕾娅身上那种绷紧的、攻击性的气息才慢慢散去。她松开握着石刀的手,但眉头依旧紧锁,眼神里残留着警惕和不悦。
「她们……看到多少?」我低声问,心里有些不安。虽然我们刚才并没有做什么真正「出格」的事,但那种气氛,那种近距离的对视,如果被传出去,足够惹来麻烦。
「不知道。」布蕾娅的声音有些闷,她重新坐回草地上,但没再靠近我,而是抱着膝盖,将下巴搁在膝头,望着那两个女孩消失的方向,眼神阴郁,「她们最好管住自己的嘴。」
我没说话,心里那点因为炎热和暧昧气氛带来的悸动,已经被这突如其来的插曲彻底驱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隐隐的忧虑。这个世界对未婚男女的约束无处不在,即使在这看似自由的山坡,我们也并非完全与世隔绝。刚才那一刻的忘情和对视,如果被有心人看到并渲染……
「以后……」布蕾娅忽然又开口,声音很低,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我听,「我们得……更小心点。」
我明白她的意思。刚才那两个女孩的出现,像一记警钟,敲碎了我们之间短暂构建起的、脱离现实的脆弱气泡。现实世界的规则和目光,随时可能穿透屏障,将我们拉回冰冷的境地。
「嗯。」我点了点头,心情有些沉重。
那天剩下的时间,我们没怎么说话。之前那种自然流淌的沉默,此刻染上了心事。我们坐在树荫下,保持着比之前更远的距离,各自想着心事。夕阳西下时,我们像往常一样分开,但告别时,布蕾娅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很复杂,有未散的余悸,有隐隐的担忧,还有一丝……我无法解读的、更深的东西。
「明天……」她欲言又止。
「明天见。」我接过话,对她露出一个安抚的微笑,尽管自己心里也乱糟糟的。
她点了点头,转身离开,步伐不如往常轻快。
我看着她走远,心里沉甸甸的。我知道,有些东西一旦开始,就很难再回到原点。我们之间悄然滋生的情愫,像夏日的藤蔓,在无人注意的角落疯狂生长,但同时也将自己暴露在更多的风险之下。那两个女孩的出现只是一个提醒,提醒我们这份隐秘的联结是多么脆弱,多么容易被外界的风雨摧折。
而盛夏,才刚刚开始。更炽热、也更危险的季节,还在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