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蕾娅在我怀中沉睡了很久,久到窝棚外的雨声彻底停歇,久到瓦罐中的最后一点余烬完全熄灭,只留下淡淡的、带着湿气的草木灰味。黑暗重新笼罩狭小的空间,只有从茅草缝隙渗进来的、极其微弱的、雨后的天光,勉强勾勒出我们相拥的轮廓。
我的手臂早就麻木了,被她的重量压得失去了知觉,但我没有动。她睡得如此沉,呼吸均匀绵长,眉头舒展,连脸上那道疤痕在朦胧的光线下都显得柔和了许多。这是自我认识她以来,她睡得最沉、最安稳的一次。那些时刻紧绷的戒备,那些深埋在眼底的恐惧和阴郁,在沉睡中都暂时褪去了。我甚至能听到她偶尔发出一点极轻的、像小动物般的鼻息。
这让我感到一种奇异的满足,也带着沉甸甸的责任感。我把她从那个冰冷绝望的漩涡中暂时拉了出来,给予了一个可以哭泣和安睡的角落。但这庇护是如此脆弱,如这雨后的晨光,随时可能被现实的寒风撕碎。
当天光变成一种清晰的灰白色,能勉强看清窝棚内散落的干草和我们湿透的、胡乱搭在树枝上的衣物时,布蕾娅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她的眼神起初是茫然的,带着初醒的懵懂,似乎还没意识到自己身处何地,又依偎在谁的怀里。但很快,琥珀色的眼瞳骤然聚焦,昨晚的记忆如潮水般涌回。她的身体瞬间僵硬,猛地从我怀中弹开,动作大得差点撞到低矮的窝棚顶。
「呃……」她发出一声短促的闷哼,脸上瞬间涨得通红,一直红到耳根。她手忙脚乱地坐直身体,眼神慌乱地四处躲闪,不敢看我,双手无意识地抓紧了身上那件皱巴巴、半干不湿的外衣——我的那件。
狭小的空间里,气氛顿时变得尴尬而微妙。昨晚那种毫无隔阂的亲密和依偎,在晨光中褪去了夜色的掩护,显得如此赤裸和不真实。我们几乎赤裸着上身,在这样一个与世隔绝的狭小空间里共度了一夜,还拥抱在一起入睡——这件事本身,就足以冲击这个世界的任何礼教底线。
「我……我……」布蕾娅张了张嘴,声音干涩嘶哑,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她低头看着自己身上披着的、明显属于我的外衣,又瞥了一眼自己几乎完全暴露在微凉空气中的肩膀和手臂(湿透的薄内衣紧贴着皮肤),脸上的红晕更深了,几乎是手足无措。
「雨停了。」我率先开口,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我的声音也有些沙哑,但尽量保持平稳。我活动了一下麻木刺痛的手臂,血液回流带来一阵酸麻。「天也亮了。」
「嗯……嗯。」她含糊地应着,依旧不敢抬头,只是飞快地将我那件外衣从身上扯下来,像扔掉什么烫手的东西一样塞还给我,然后一把抓过旁边树枝上那件已经半干、属于她的粗麻短上衣,胡乱套在身上,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慌乱的笨拙。
「你的衣服,差不多干了。」我将外衣穿上,布料还带着她的体温和昨夜泪水蒸干后留下的、极淡的咸涩气息。我又拿起自己那件烤得比较干的衬衣,递给她,「穿这个吧,你那件还有点潮。」
她迟疑了一下,这次没有拒绝,低着头接过去,迅速套上。我的衬衣对她来说明显小了,紧紧绷在身上,勾勒出少女柔韧的腰肢和刚刚开始发育的曲线轮廓。她显然也意识到了这点,拉扯着过短的衣摆,试图盖住更多皮肤,脸更红了。
我们默默地、各自迅速地穿好能穿的衣服——我的长裤也半干了,勉强能穿。她的裤子还湿漉漉的,但她没说什么,直接套上了。整理好自己后,我们几乎同时看向对方,目光在昏暗的光线中撞上,又迅速弹开。
窝棚里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尴尬、羞涩和某种更深层悸动的空气。昨晚的哭泣、拥抱、毫无保留的脆弱袒露,像一层无形的薄膜,将我们和「从前」隔开了。我们不再是之前那种带着距离、小心翼翼的「朋友」,但也没有明确地变成什么。一种陌生的张力,在沉默中滋长。
「该……回去了。」布蕾娅终于又开口,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她站起身,弯腰钻出了低矮的窝棚入口,身影消失在微亮的晨光中。
我深吸一口气,也跟了出去。雨后清晨的空气清冽得惊人,带着泥土、青草和万物被洗刷后的干净气息。天空是淡淡的瓦灰色,东边云层缝隙透出几缕金红色的霞光。山林间弥漫着薄薄的、乳白色的雾气,一切都湿漉漉的,闪烁着晶莹的水光。昨夜那场狂暴的暴雨,仿佛只是一场梦。
布蕾娅站在窝棚外不远处,背对着我,望着远处山谷间翻涌的云雾。她身上穿着我那件明显不合身的衬衣,下摆只到腰际,湿漉漉的深栗色头发披散在肩头,还在往下滴着细小的水珠。晨光勾勒出她纤细却挺直的背影,带着一种与这荒蛮山林奇异地和谐的美感。
我走到她身边,和她一起望向云雾深处。我们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着,呼吸着雨后清冽的空气。昨夜的惊心动魄和情感宣泄,似乎都被这宁静的晨光稀释、抚平,但留下的痕迹,却深深烙印在彼此心里。
「昨晚……」我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山林间格外清晰。
「昨晚什么也没发生。」布蕾娅飞快地打断我,语气有些急促,甚至带着一丝防卫般的尖锐。她依然没有看我,只是紧紧攥着拳头,指节发白。「我……我只是太累了,睡着了。你……你也只是怕我着凉。就是这样。」
她在否认。否认那些眼泪,那些倾诉,那个拥抱,以及之后依偎而眠的亲密。她在用这种方式,试图将一切拉回「安全」的、符合规则的轨道。我能理解她的恐惧。对我们而言,承认昨晚发生的一切意味着什么,我们都清楚。那会让我们本就岌岌可危的处境,变得更加复杂和危险。
我沉默了片刻,然后轻声说:「嗯,雨太大了,我们只是在这里避雨,睡着了。」 我选择了配合她的「剧本」。有时候,善意的谎言是必要的保护。
听到我的话,布蕾娅紧绷的肩膀似乎微微放松了一些,但攥紧的拳头却没有松开。她飞快地瞥了我一眼,眼神复杂,有感激,有窘迫,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失落?或许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
「走吧。」她说,转身,率先踏上了返回村庄的、被雨水冲刷得泥泞湿滑的小径。她的步伐很快,似乎想尽快逃离这个地方,逃离昨夜残留的一切气息。
我跟在她身后,保持着几步的距离。山路湿滑,她走得却很稳,偶尔会停下来,伸手拨开挡路的、挂着沉重水珠的带刺藤蔓,或是在特别泥泞的地方,下意识地回头看我一眼,用眼神示意我小心。这些细微的小动作,是以前没有的。是一种别扭的、无声的关心。
当我们终于走出山林,踏上通往村庄的、相对平坦的土路时,天光已经大亮。村庄的轮廓在晨雾中显现,几缕炊烟袅袅升起,新的一天正式开始。我们身上还穿着半干不湿、皱巴巴、甚至不合身的衣服,头发凌乱,脸上、手上沾着泥点,看起来狼狈不堪。
在村口附近,我们很有默契地停下了脚步。不能再一起走了。
「我……」布蕾娅低着头,看着自己沾满泥巴的、破旧的靴子尖,「我从这边绕回去。」 她指的是通往村子外围、她家那个破败小屋的方向。
「好。」我点头,「我也从这边走。」 我家在村庄另一头。
我们面对面站着,间隔几步,谁也没动。清晨的微风吹过,带着凉意。她身上那件属于我的、过小的衬衣,在风中微微拂动。
「衣服……」她终于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又迅速移开目光,「我洗干净了……再还你。」
「不急。」我说,「你先穿着吧。你的衣服……回头我让父亲找件干净的给你。」
「不用!」她立刻拒绝,声音有些大,随即又低下去,「我……我有衣服。」
我知道她在逞强,但没再坚持。只是从怀里(幸好这个部位相对干一些)掏出那个用油纸包着、昨晚没来得及吃的、最后一块黑麦饼,已经被雨水泡得有些发软了。我掰开,将看起来没那么糟的一半递给她。「吃点东西再回去。」
这次她没有犹豫,接了过去,低声说了句「谢谢」,然后转过身,几乎是跑着离开了,身影很快消失在村口几间房屋的拐角处,留下我一个人站在原地,手里拿着另一半湿软的饼,心里空落落的,又沉甸甸的。
我在原地又站了一会儿,直到确定她走远了,才转身,向着自己家的方向走去。清晨的村庄已经活络起来,早起劳作的村民看到我,都投来惊讶和探究的目光。
「哎呀,小塞勒斯,你这是怎么了?掉溪里了?」 一个正在门口喂鸡的大婶扬声问道,目光在我湿透、沾泥的衣物和凌乱的银发上打转。
「昨晚雨大,在山上避雨,弄脏了。」我露出一个略带疲惫和不好意思的微笑,简单地解释了一句,脚下不停。这个解释合情合理,我经常去溪边和山坡,村里人都知道。
「可得小心着凉啊!快回去让你爹熬点姜汤!」 大婶在后面喊道。
「知道了,谢谢婶子。」我应着,加快了脚步。一路上,又遇到了几个村民,类似的询问和目光接连不断。我只能用同样简短的回答应付过去,心里却绷着一根弦。我和布蕾娅几乎同时、以同样狼狈的样子从村外回来,即使我们走了不同的路,也难保不会有人联想。在这个流言蜚语传播速度飞快的小村庄,任何一点不寻常都可能被放大、扭曲。
当我终于看到自家那扇熟悉的、有些破旧的木门时,才真正松了口气。推开门,父亲艾文正在灶台前忙碌,听到动静回过头,看到我的模样,手里的木勺「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塞勒斯!天哪,你这是……」他快步走过来,脸上写满了担忧,伸手摸了摸我冰凉湿漉漉的脸颊和头发,「你昨晚去哪了?我担心了一整夜!雨那么大……」
「我没事,父亲。」我握住他同样冰凉的手,试图安抚他,「雨来得太急,我在山上找了个地方避雨,等雨小了点天又黑了,路不好走,就在那里待了一夜。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
父亲上下打量着我,目光在我身上那件明显不属于我的、过小的、还沾着泥点的衬衣上停留了一瞬,眉头微微蹙起,但最终没说什么。他只是深深叹了口气,眼中是浓浓的后怕和心疼。「快去洗个热水澡,把湿衣服都换下来。锅里热着粥,洗完了赶紧喝一碗驱驱寒。你娘……你娘早上回来了一下,听说你没回来,又带人出去找你了,应该就在附近,我这就去告诉她你回来了。」 他说着,就要往外走。
「父亲!」我叫住他,心里有些愧疚,「让您和母亲担心了。」
父亲回头,对我笑了笑,那笑容有些勉强,带着疲惫。「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快去吧。」 说完,他匆匆推门出去了。
我走到后院,用木桶打了井水,简单地擦洗了一下身体,换上了干净的干衣服。冰凉的水刺激着皮肤,让我彻底清醒。回到屋里,父亲已经回来了,正将一碗热气腾腾的、加了姜片的燕麦粥放在桌上。母亲莉安跟在他身后进了屋,身上还带着巡逻后的尘土和湿气,看到我,她锐利的灰蓝色眼睛上下扫视了我一遍,尤其是在我换下来的、那件明显不属于我的衬衣上多看了两眼,但什么都没问。
「没事?」她只说了两个字,声音一如既往的干脆。
「没事,母亲。让您担心了。」我恭敬地回答。
「嗯。」她点了点头,走到水缸边舀水洗手,「下次看天气不对,早点回。实在回不来,找个可靠的地方待着,别乱跑。」 她的叮嘱简洁而实际,没有多余的温情,但我知道这是她表达关心的方式。
「知道了。」我坐下,开始喝粥。热粥下肚,驱散了最后一点寒意。父亲坐在我对面,默默地看着我喝粥,眼神里充满了欲言又止的担忧。母亲则走到里屋,大概是去换下湿衣服了。
「父亲,」我放下碗,看着他,「我昨晚……是在那个旧窝棚里避雨的。就是西山腰那个。」 我选择性地透露了一点信息,希望能减轻他的疑虑。
父亲愣了一下,显然知道那个地方。「就你一个人?」
「……嗯。」我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布蕾娅的存在,现在还不适合让父母知道,尤其是以这种方式。那会带来太多不必要的麻烦和担忧,对她,对我,都不好。
父亲看着我的眼睛,良久,又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我的头,动作轻柔。「以后……尽量别在外面过夜。实在不行,也要让家里知道你在哪儿。你娘和我……就你这一个孩子。」
他的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我心里一酸,用力点了点头。「嗯,我记住了。」
那天接下来的时间,我待在家里,帮父亲做些家务,整理昨天采回的药草。父亲没有再追问昨晚的细节,只是时不时用那种担忧又复杂的眼神看我。母亲则像往常一样,吃完饭就又出去了,似乎村里有什么事情需要处理。
我尽量让自己显得平静正常,但脑海里却不断回放着昨晚窝棚里的情景——跳动的火光,布蕾娅颤抖的背影,滚烫的眼泪,以及之后那漫长而温暖的依偎。还有今早她慌乱否认的眼神,和匆匆逃离的背影。这一切都像一场不真实的梦,却又如此清晰地刻在记忆里。
下午,我借口去给哈娜婶婶送止血草,出了门。路上,我特意绕了点路,经过铁匠铺附近。安妮大婶正在叮叮当当地打铁,火星四溅。我没有看到布蕾娅的身影。不知道她回去了没有,她母亲有没有找她麻烦,那件不合身的衬衣她怎么处理的……
心里揣着这些念头,我有些心不在焉。送完药草,回来的路上,经过村中那棵老槐树时,我下意识地抬头,望向树枝间——那里通常是我们传递「礼物」的地方,一个不起眼的树洞。
树洞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我心里掠过一丝极淡的失落,但很快又释然。经历了昨晚那样的事情,她需要时间消化,需要空间。我强迫自己移开目光,转身回家。
傍晚时分,我正在屋后的小菜园里帮忙浇水,忽然听到篱笆外传来一阵轻微的、熟悉的窸窣声。我抬起头,看到一个瘦小的身影飞快地从篱笆缝里塞进来一个东西,然后像受惊的兔子一样,头也不回地跑掉了,深栗色的头发在夕阳下一闪而过。
是布蕾娅。
我放下水瓢,走过去,捡起地上的东西。是一个用宽大干净树叶仔细包好的小包裹。打开,里面是那件属于我的、粗麻衬衣。已经被洗干净了,叠得整整齐齐,虽然布料本身已经很旧,但带着阳光和皂角的清新气味,一点泥污的痕迹都看不到。在衣服的最上面,放着一小把新鲜的、深紫色的野莓,上面还挂着晶莹的水珠,显然是刚摘的。
没有字条,没有留言。只有洗干净的衣服,和一把野莓。
我拿起一颗野莓,放进嘴里。酸甜的汁水在舌尖爆开,带着阳光和雨露的味道。我慢慢嚼着,目光望向她消失的方向,心里那点空落落的地方,似乎被这简单的、沉默的「回礼」,悄悄填满了一点。
她知道我会担心,所以用这种方式告诉我,她没事。她也记得我们之间无声的约定。
我将衬衣和野莓拿回屋里,小心地收好。父亲看到我拿着洗干净的衬衣回来,眼神动了动,但最终只是温和地说:「洗干净了就好。下次可别再弄这么脏了。」
「嗯。」我应道,心里却知道,有些事情,已经不一样了。
接下来的几天,日子似乎恢复了表面的平静。我照常去山坡,但布蕾娅没有出现。树洞里也一直是空的。我没有刻意去找她,我知道她需要时间。但每天午后,我还是会习惯性地去山坡坐一会儿,看看云,看看远处的村庄,心里想着她此刻在做什么,是否又接了新的活计,是否又挨了打……
就在我以为这种沉默会持续更久时,在一个晴朗的午后,当我再次走上山坡,却看到那块熟悉的岩石上,已经坐了一个人。
是布蕾娅。
她背对着我,坐在那里,身上穿着另一件同样宽大破旧、但还算干净的衣服,深栗色的头发依旧用草茎胡乱扎着。她似乎听到了我的脚步声,身体微微动了一下,但没有回头。
我脚步顿了一下,然后如常地走过去,在她旁边不远处的草地上坐下。没有说话,只是像以前无数个午后一样,望着远方。
沉默在我们之间蔓延,但这次,不再有之前的轻松或默契,而是带着一种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试探。我们能清晰地感觉到横亘在我们之间的、那层由暴雨之夜和之后刻意回避所筑起的、无形的薄冰。
不知过了多久,布蕾娅忽然低声开口,声音有些干涩,打破了沉默。
「那天……谢谢你。」她说,依旧没有看我,「衣服……还有……野莓。」
「不客气。」我平静地回答,「野莓很甜。」
她似乎松了口气,肩膀放松了些。又沉默了一会儿,她才继续说,声音很轻,像是下了很大决心:「我娘……那晚喝得太醉,睡着了,没发现我夜不归宿。第二天看到我穿……穿你的衣服,问了一句,我说是安妮姨母给的旧衣服,她没多问。」
她在向我解释,解释她没事,解释那晚的「意外」没有带来她最恐惧的后果。这让我心里也放松了一些。
「那就好。」我说。
然后,又是一段沉默。但这次,沉默似乎不再那么紧绷。我们各自消化着几天来的情绪和距离,尝试着重新建立连接,一种比之前更复杂、更需要小心的连接。
「我……」布蕾娅再次开口,这次,她终于缓缓转过头,看向我。琥珀色的眼睛在阳光下清澈透亮,里面映着我的影子,还有一些我看不懂的、复杂的情绪。「我以后……还能来这里吗?」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不确定的颤抖。她在问我,也是在问她自己。经历了那样的坦诚相对和亲密接触后,我们是否还能回到「只是偶尔在山坡上坐坐、分享食物」的简单关系?
我看着她的眼睛,那里面有着期待,有着不安,有着一丝连她自己可能都没意识到的、微弱的依赖。我想起暴雨之夜里她颤抖的脊背和滚烫的泪水,想起她今早留下的、洗得干干净净的衬衣和新鲜的野莓。我知道,那层薄冰之下,某些东西已经不可逆转地改变了。我们无法假装什么都没发生,但我们也无法立刻定义发生了什么。
「当然。」我最终回答,声音平稳而肯定,「这里是我们的『秘密基地』,不是吗?只要你想,随时都可以来。」
听到我的回答,她眼中那丝不确定的颤抖,似乎终于消散了。她看着我,很慢、很慢地,点了点头。嘴角微微向上弯起一个极小的、几乎看不见的弧度,但这一次,那个弧度停留的时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长。
她没有再说话,只是转回头,继续望着远方。但她的坐姿,比刚才更放松了一些。阳光洒在我们身上,暖洋洋的。风从山谷吹来,带着青草和野花的香气。
一切似乎和从前一样,但又完全不同了。一道细微却无法忽视的裂痕,已经在我们之间产生。那裂痕里,藏着昨夜暴雨的冰冷,也藏着相拥的温暖;藏着哭泣的苦涩,也藏着野莓的酸甜;藏着对世界规则的恐惧,也藏着对彼此心意的、模糊而悸动的探索。
我们坐在山坡上,像两株在石缝中并肩生长的植物,共享着同一片阳光,也共同面对着脚下贫瘠的土壤和未知的风雨。未来会怎样,我们不知道。但至少在此刻,在这片只属于我们的山坡上,我们选择继续靠近,哪怕每一步,都需要更小心,更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