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边境晨曦 第三节 雨水、陋室与坦露的脆弱

日子像溪水一样流淌,平静之下藏着不易察觉的暗流。她的话渐渐多了些,虽然依旧简短,但不再总是沉默。她开始会主动说起她在林子里发现的新东西——一丛特别甜的浆果,一只受伤后被放生的小兽,或者天气变化的征兆。

「西边的云压得很低,像浸了水的羊毛。」有一天午后,她指着天边对我说,「傍晚可能要下雨,很大的那种。」

我顺着她的手指望去。确实,西边天际线处堆积着厚重的铅灰色云层,正缓慢而沉重地向这边推移。空气闷热得反常,连风都带着湿漉漉的沉重感。

「那我们得早点回去。」我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草屑。篮子里的药草已经差不多满了。

布蕾娅也站起来,望了望越来越暗的天色,又看了看我,琥珀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犹豫。「你……走回去来得及吗?雨可能很快就来了。」

从山坡回村子,快步走也要小半个时辰。看那云层的架势,确实悬。

「我走快些应该……」我话还没说完,天边忽然传来一声沉闷的、仿佛从地底深处滚过的雷声。紧接着,一阵带着土腥气的凉风猛地刮过山坡,吹得草木哗啦作响。

要来了。

几乎是同时,豆大的雨点毫无预兆地砸落下来,又急又密,打在脸上生疼。顷刻间,天地间就被一片白茫茫的雨幕笼罩。视野急剧缩小,只能看到几米开外模糊的树影。

「快!去那边!」布蕾娅反应极快,一把抓起地上装着她今天收获(一些处理好的兽皮和草药)的破藤篮,另一只手不由分说地抓住了我的手腕,拽着我就往山坡侧面、一处林木更茂密的地方跑。

她的手掌粗糙、有力,带着常年劳作留下的厚茧,掌心温热。我被这突如其来的接触和暴雨弄得有些措手不及,只能踉跄着跟上她的脚步。雨水瞬间将我们浇透,单薄的粗布衣服紧贴在身上,冰凉沉重。银发湿漉漉地贴在脸颊和脖颈,视线被雨水模糊。

她拉着我在雨幕中穿行,对地形熟悉得令人惊讶。绕过几块巨大的山石,拨开一片茂密的、带着尖刺的灌木丛,她用自己的身体挡开大部分枝条,眼前出现了一个简陋的、依着山壁搭建的窝棚。说是窝棚都算抬举,更像是几根粗树枝斜搭在山石上,上面覆盖着厚厚一层干枯的藤蔓和茅草,勉强形成一个能遮挡风雨的三角空间。入口低矮,需要弯腰才能进去。

「进去!」布蕾娅几乎是将我推进了窝棚,自己随后也挤了进来,顺手将那个破藤篮挡在入口处,稍稍阻挡泼溅进来的雨水。

窝棚内部异常狭窄,高度只够我们蹲坐,长度勉强能容两人并排。地上铺着些干草,但也被从缝隙渗入的雨水打湿了大半,散发出潮湿的霉味和泥土气息。光线昏暗,只有从茅草缝隙透进来的、被雨水稀释的微光。但至少,比外面那倾盆大雨要好太多了。

我们浑身湿透,挤在这狭小黑暗的空间里,能清晰地听到彼此急促的喘息声,以及外面震耳欲聋的雨声和滚滚雷声。雨水顺着我们的头发、脸颊、衣角不断滴落,在身下有限的干草上洇开深色的水渍。

「这……是哪里?」我喘匀了气,低声问。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我有时候……不回家,就待这儿。」布蕾娅的声音有些闷,她正拧着自己衣角的水,动作带着一种习以为常的麻木,「夏天凉快,冬天……也能挡点风。」 她说得轻描淡写,但我能想象,那些被她母亲打骂赶出家门、或单纯不想回去面对醉鬼母亲的夜晚,她就是独自一人蜷缩在这个潮湿冰冷的角落里度过的。

我心里一紧,没再问下去。沉默在狭小的空间里蔓延,只有外面狂暴的雨声充斥耳膜。湿透的衣服紧贴着皮肤,带来刺骨的寒意。我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抱紧了双臂。

布蕾娅注意到了。她停下拧衣服的动作,在昏暗中看了我一眼——即使光线如此微弱,我仍能感觉到她目光的落点。她犹豫了一下,伸手在窝棚角落摸索了一会儿,拿出一个用粗糙陶土烧制的、缺了边的破瓦罐,里面似乎装着什么。她又从怀里(居然还有块地方是相对干的)掏出火镰和一小撮用油纸包着的、干燥的引火绒——这些东西她总是随身带着,在野外生存必备。

「我生个火。」她说,声音很轻,但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你……往里靠靠,别挡着风口。」

我依言往窝棚更深处挪了挪,给她腾出一点点空间。她背对着我,用身体挡住从入口缝隙吹进来的风和飘雨,开始专注地敲打火镰。一下,两下……火星溅在引火绒上,冒起一缕细微的白烟。她小心翼翼地凑近吹气,橙红色的火苗终于微弱地燃起。她将火苗引到瓦罐里预先放置的、一小堆干燥的枯叶和细枝上,火势渐渐变大,驱散了窝棚里的黑暗和一部分寒意。

昏黄跳动的火光,将我们两人的影子投在粗糙的山壁和茅草顶棚上,摇晃、放大、交织。温暖开始弥散,混合着燃烧枯枝的烟火气和衣物、头发蒸腾出的潮湿水汽。布蕾娅将瓦罐挪到我们中间,自己则退到靠入口的一侧,依旧背对着我,开始解开自己湿透的外衣——只是脱下了最外面那件磨损严重的短上衣,里面还有一件看不出原色的、同样湿透的薄内衣。她用脱下的上衣用力擦拭着头发和脸上的雨水,动作利落,没有丝毫扭捏。在这个世界,女性在同性或亲属面前粗露身体很平常,但在我这个「未婚男性」面前如此,即使有衣物遮挡,也显得过于……随意了。或许在她心里,这个简陋的窝棚和外面肆虐的暴雨,构成了一种脱离世俗规则的特殊空间,也或许……她根本不在意那些,或者觉得我不值得她在意那些规矩。

我看了一眼,迅速移开视线,感觉脸颊有些发烫。不是因为这个世界的礼教约束,而是因为一种更原始的、视觉上的冲击。火光勾勒出她年轻身体的轮廓,虽然被湿透的薄内衣遮掩,但肩背的线条、手臂的肌肉起伏依然清晰可见。那是常年劳作和奔跑塑造出的、充满力量感的身形,与村里那些被呵护着、以纤细柔弱为美的男孩截然不同。我意识到,这是我第一次如此「近」地看到她的身体。

「你也把湿衣服脱了烤烤吧,这么穿着会生病的。」布蕾娅背对着我说,声音平静,仿佛在说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她已经拧干了那件上衣,搭在瓦罐旁一根突出的树枝上烘烤。

我僵了一下。脱?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在她面前?即使有前世记忆打底,即使理智告诉我这是为了防止着凉的必要之举,这个世界的规则和某种莫名的羞耻感还是让我迟疑了。

似乎是察觉到了我的犹豫,布蕾娅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说:「放心,我不看。而且这里黑,也看不清什么。」 顿了顿,她又补充道,声音低了些,「你身子弱,经不起冻。」

最后那句话,带着一种生硬的、别扭的关心,让我心里那点别扭消散了不少。她说得对,这具身体确实不如她结实。湿衣服黏在身上的寒意越来越重,我甚至开始觉得牙齿有点打颤。

「谢谢。」我低声说,然后背过身,面对窝棚粗糙的山壁,开始解自己湿透的粗布衬衣。纽扣因为浸水而有些发紧,手指因为寒冷而微微颤抖。好不容易脱下来,冰凉的空气瞬间贴上裸露的皮肤,激起一片鸡皮疙瘩。我学着布蕾娅的样子,用力拧干衣服上的水,然后迅速将它搭在另一根树枝上,靠近火源。接着是长裤……这个过程让我脸颊发烫,动作尽量轻而快,即使知道她背对着我,即使光线昏暗,依然有种难以言喻的暴露感。

最终,我只穿着贴身的、同样湿透的亚麻短裤,抱着膝盖,蜷缩在火堆旁,尽可能靠近那点有限的温暖。裸露的胳膊和小腿皮肤在火光下显得异常苍白,与布蕾娅那身被阳光和风霜打磨成小麦色的肌肤形成鲜明对比。我甚至能感觉到自己骨骼的形状,确实……比她单薄得多。

布蕾娅始终背对着我,安静地烘烤着她的衣服,偶尔用一根细枝拨弄一下火堆,让火烧得更旺些。她的背影在火光中显得安静而可靠。窝棚里只剩下柴火燃烧的噼啪声、衣物蒸腾水汽的细微嘶嘶声,以及外面依旧滂沱的雨声。

沉默再次降临,但这次不再尴尬,而是一种共患难后奇异的平静。我们分享着同一处狭小的庇护所,同一簇温暖的火光,同一种被暴雨隔绝在世界之外的孤立感。

「你……」布蕾娅忽然开口,声音在雨声和火声中显得有些飘忽,「你家里……一定很担心吧。」

「嗯。」我应了一声,将下巴搁在膝盖上,望着跳跃的火苗,「不过父亲知道我有时候会来这边,如果雨一直不停,他可能会猜到我被困在哪里了。」 母亲今晚大概不会回来,巡逻队遇到这种天气,肯定会找地方避雨。

「你父亲……对你很好。」她说,不是疑问,是陈述。语气里听不出情绪,但我知道,那是她永远无法拥有的东西。

「嗯。他很好。」我低声说,心里涌起一阵复杂的情绪,既有对父亲的思念和愧疚(让他担心了),也有对眼前这个女孩的疼惜。「你……安妮大婶对你也还好吧?」 我试着将话题引向她身上不那么沉重的地方。

「姨母她……忙。」布蕾娅简单地回答,「铁匠铺的活多,她顾不上我。能给口吃的,偶尔给件旧衣服,已经很好了。」 她说得平淡,没有抱怨,只是在陈述事实。在这个世界,抚养姐妹留下的孩子并非强制义务,安妮大婶能做到这样,已算不错。

又是沉默。只有雨声不知疲倦地冲刷着外界的一切。

「有时候……」布蕾娅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更轻,更像自言自语,仿佛被这密闭的空间、温暖的火光和持续的雨声催生出了倾诉的欲望,「我真希望雨一直下,一直下……下到把村子,把铁匠铺,把……把我娘的那个破房子,全都冲走。冲得干干净净。」

我心头一震,转过头看向她的背影。她依旧背对着我,肩膀微微耸着,盯着眼前跳跃的火苗。

「然后呢?」我轻声问,没有评判,只是倾听。

「然后?」她似乎没想过这个问题,愣了一下,然后很慢地说,「然后……我就自由了。想去哪去哪。不用再听那些闲话,不用再挨打,不用再饿肚子……就像林子里的鸟,山里的鹿。」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向往,但很快,那向往就被更深的阴郁覆盖,「可我知道,那不可能。雨总会停,太阳总会出来,该面对的……一样也逃不掉。」

「我爹走的那天,也下着雨。」她忽然毫无预兆地,提起了那个很少提及的人,「比这小,是那种绵绵的、烦人的小雨。他收拾了一个很小的包袱,就站在门口,看着我娘。我娘当时在喝酒,没理他。他就那么站了一会儿,然后蹲下来,摸了摸我的头……他的手很凉,还有点抖。他说:『布蕾娅,爹去个好地方,等安定下来,就接你和娘过去。』」

她停了下来,呼吸有些加重。我屏住呼吸,不敢打扰。

「我当然知道他在骗人。」她的声音变得冰冷,带着尖锐的讽刺,「好地方?接我们过去?他看那个女管事的眼神,我在旁边看得清清楚楚。那不是要去过好日子的眼神,那是……终于能离开这个穷地方、离开我们这两个累赘的眼神。他个子那么小,站在那个穿着绸缎、比他高一个头的女管事旁边,像只被捡走的、听话的狗。」

我能想象那个画面。在这个女尊社会,男性普遍身材比女性娇小。一个手艺不错、面容清秀的裁缝男人,被来自城堡、代表着更高阶层和更好生活的女性「看中」,许诺带走。对那个男人来说,或许是难以抗拒的诱惑,是对沉闷艰辛生活的逃离。但对被留下的妻女而言,是彻底的背叛和抛弃。

「他走了以后,我娘就开始喝酒。喝醉了就骂,骂他没良心,骂所有男人都是靠不住的东西,骂我……骂我为什么不是个男孩,说如果我是个男孩,长得像我爹一样好看,说不定也能被贵人看上,带她过好日子……」布蕾娅的声音开始颤抖,不是哭腔,而是一种压抑到极致的、混合着恨意和痛苦的颤栗,「她打我,说看到我的脸就想起我爹,想起那个抛下她的混蛋!我脸上的疤,就是有一次她喝醉了,用破陶罐的碎片划的……她说,划花了,就没人要了,就能永远留在她身边伺候她、给她还赌债了……」

「别说了。」我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响起。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窒息般的疼。我想象不出,一个母亲,怎么能对自己的孩子说出这样的话,做出这样的事。那不仅仅是身体的伤害,更是精神上最恶毒的摧残。

布蕾娅却像是没听见,或者说,她陷入了某种回忆的旋涡,无法自拔。「有时候我也在想,是不是我哪里做错了?是不是我不够好,不够勤快,不够……像别人家的女儿那样,能赚钱养家,能让我娘有面子?所以我拼命干活,什么都做,把自己弄得脏兮兮的,觉得这样……这样或许她能满意一点,能少喝点酒,少打我几次……」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变成了破碎的气音,「可是没有用……一点用都没有。我还是那个『没人要的野种』,是她的『讨债鬼』……」

最后几个字,她几乎是哽咽着挤出来的。一直挺直的背脊,终于垮了下去,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但她没有哭出声,只是死死咬着嘴唇,将脸埋进环抱着膝盖的手臂里,整个人缩成更小的一团,仿佛想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那一刻,看着她蜷缩颤抖的背影,听着外面肆虐的暴雨声,我心中那点因为湿冷衣物和狭小空间而产生的别扭、羞耻,全都被一种更汹涌、更原始的情绪冲垮了。那是铺天盖地的疼惜,是无法坐视不理的冲动,是想要斩断一切加诸在她身上的痛苦与不公的、近乎狂暴的保护欲。

我忘记了这个世界的规则,忘记了我们之间的「分寸」,忘记了湿冷的空气和几乎赤裸的身体。我只看到眼前这个伤痕累累、在绝望中颤抖的女孩。

我伸出手,不是试探,而是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决然的力度,从背后,轻轻环抱住了她颤抖的肩膀。

布蕾娅的身体瞬间僵直,像一块冻结的石头。她猛地抬起头,琥珀色的眼睛里充满了惊愕、慌乱,以及深不见底的、仿佛被触及最痛伤口的恐惧。她试图挣扎,想甩开我的手臂。

但我抱得更紧了。不是情欲的拥抱,而是纯粹想要给予温暖和支撑的姿势。我的脸颊贴在她湿漉漉的、带着汗味和雨水泥土气息的后颈,声音低哑却清晰地在她耳边响起:「不是你的错,布蕾娅。听到没有?不是你不够好,不是你做错了什么。是你娘错了,是你爹错了,是那些伤害你的人错了。你很好,你比他们都好,比这个村子里所有人都要好。你坚强,你勇敢,你在这样的境地里还努力活着,你还会帮助别人,还会记得给人带野果,还会在暴雨天知道生火取暖……你非常好,布蕾娅,你值得被好好对待,值得拥有温暖,值得……所有好的东西。」

我一口气说了很多,语速很快,有些语无伦次,但每一个字都发自肺腑。这些话在我心里憋了很久,从第一次看到她在溪边砸亚麻根,从第一次听她说起家里的糟心事,从每一次看到她眼中闪过的阴郁和伤痕……我一直想告诉她,想让她知道,她不是她母亲口中的「垃圾」,不是村民眼中的「野种」,她是一个多么好、多么值得被珍惜的人。

布蕾娅的挣扎停止了。她僵硬地被我抱着,一动不动。我能感觉到她身体的颤抖从剧烈变得细微,然后,是压抑的、破碎的抽泣声,终于从她紧咬的牙关中泄露出来。起初很小声,像受伤小兽的呜咽,渐渐变大,变成了无法抑制的、混合着无尽委屈、痛苦和某种宣泄的嚎啕大哭。

她转过身,不再是背对着我,而是将脸深深埋进了我的颈窝。滚烫的泪水混着冰冷的雨水,瞬间浸湿了我肩头的皮肤。她的双手紧紧抓住了我背后湿透的亚麻布料,力道大得几乎要撕破它。她哭得浑身都在剧烈抽搐,仿佛要把这十几年积压在心底的所有寒冷、恐惧、委屈和绝望,都通过泪水一次性冲刷出来。

我紧紧回抱着她,一只手笨拙地、一下下轻拍着她因为哭泣而颤抖的脊背,另一只手抚摸着她的后脑勺,将那些被雨水和泪水黏在脸颊上的、粗硬的深栗色发丝轻轻理顺。我没有再说话,只是安静地抱着她,任由她哭泣。窝棚外,暴雨如注,雷声滚滚,仿佛在为这场迟来的、彻底的崩溃伴奏。窝棚内,火光摇曳,两个湿透的、年轻的躯体紧紧相拥,分享着彼此的体温和最深重的伤痛。

不知哭了多久,布蕾娅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了断断续续的抽噎。她依旧紧紧靠在我怀里,没有松开手,仿佛这里是暴风雨中唯一安全的港湾。她的体温透过湿透的薄薄衣料传来,滚烫,带着哭泣后的虚弱。我自己的脸颊也湿了一片,分不清是她的泪水,还是我自己的。

「对不起……」很久之后,她在我颈边闷闷地说,声音嘶哑得厉害,「把你的衣服……又弄湿了……」

「没关系。」我低声说,声音也有些不稳,「湿了就湿了,烤干就好。」

她又不说话了,只是靠着我,呼吸渐渐平复。我们就这样静静地拥抱着,在狭小温暖的窝棚里,在隔绝了外界一切风雨和目光的角落。刚才那场情绪的狂风暴雨,似乎将我们之间最后一点无形的隔阂也冲垮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亲密感和依赖感,在无声中悄然滋生。我感受着她身体的温度和重量,闻着她身上混合了雨水、泥土、青草和眼泪的、复杂却真实的气息,心里一片奇异的宁静。那些关于世界规则、关于身份差距、关于未来的忧虑,在此刻都变得遥远而不重要。重要的,只是怀里这个真实、脆弱、终于肯卸下所有伪装和尖刺的女孩。

外面的雨声,似乎也小了一些。雷声渐渐远去。火光将我们相拥的影子投在壁上,亲密无间,仿佛本就该如此。

「塞勒斯……」她又叫了我的名字,声音很轻,带着浓浓的鼻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依赖。

「嗯?」

「……谢谢你。」她说,然后,似乎用尽了最后一点力气,将全身的重量都安心地交付给了我,在我怀中,沉沉睡去。呼吸均匀绵长,眉头不再紧锁,脸上泪痕未干,却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安宁的放松。

我低头看着她的睡颜,火光在那张带着伤痕、却依然年轻的脸上跳跃。我保持着拥抱的姿势,没有动,生怕惊醒她。只是小心地调整了一下,让她靠得更舒服些,然后拉过那件已经半干的、她的粗麻外衣,轻轻盖在我们两人身上。

火光渐弱,我添了几根细枝。雨声变成了淅淅沥沥的余韵。黑夜,在不知不觉中完全降临。小小的窝棚,成了这片冰冷雨夜中,唯一的、温暖的孤岛。而我怀中的女孩,终于,在漫长而残酷的童年与少年时代后,找到了一个可以短暂歇息、无需设防的怀抱。

我靠在山壁上,听着她平稳的呼吸,感受着这难得的、沉重的温暖与信赖,心中却泛起一丝模糊的不安。这份在暴雨中催生出的、超越了界限的亲密,这份她对我毫无保留的脆弱呈现,会将我们带向何方?在这个贞操观念严苛、阶级分明的世界,我们的未来,真的能由自己做主吗?

但此刻,那些忧虑都太遥远。眼下,只有怀中真实的体温,窗外渐息的雨声,和这漫长夜晚里,两颗孤独心灵第一次毫无隔阂的、笨拙而真诚的相互依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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