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边境晨曦 第一节 晨光与枷锁

意识从一片熟悉的混沌中缓慢浮起,像沉在水底的人终于触到水面。


最先恢复的是嗅觉——干燥的稻草、洗得发硬的粗麻布、还有窗外飘来的、混合着柴火烟与清晨露水的气息。然后,是听觉。隔壁房间传来沉稳均匀的呼吸,那是母亲莉安的。更近些,隔着薄薄的木板墙,是父亲艾文轻柔得几乎听不见的鼾声,以及他起身时,木地板发出的、被刻意放轻的细微「嘎吱」声。


我睁开眼。


头顶是熏黑的房梁,在黎明前最深沉的靛蓝色天光里,显露出粗犷的轮廓。身下是坚硬的木板床,铺着不算厚但干净松软的稻草垫子,粗麻床单浆洗得发硬,带着阳光和皂角混合的味道。厚重的粗棉被子打着整齐的补丁,压在身上有种令人安心的重量。


我,塞勒斯,在这个名叫「艾瑟兰」的世界,迎来了第十七个清晨。


也是我带着前世那个短暂、被信息轰炸、最终在病房里被各种仪器声音淹没的记忆,在这个身体里醒来的第十七个年头。


花了很长时间——大概在能清晰思考后的头几年——我才勉强接受这个现实:我,一个来自另一个文明、另一个认知体系的灵魂,不知为何,带着大部分记忆,重生在了这个陌生的、一切都显得颠倒错乱的躯壳里。


一个贞操逆转,女尊男卑世界。


这个认知,曾让幼小的我备受冲击。但十七年足够漫长,漫长到足以将最离奇的现实,磨成日复一日的寻常,甚至……带上一丝荒诞的趣味。就像在看一场大型的、永不落幕的社会学实验,而自己不幸(或者说有幸?)成了实验中的关键变量之一。


耳边传来厨房方向轻微的响动——陶罐轻轻放在灶台上的声音,水瓢入缸的轻响,然后是柴火被小心引燃的、细微的「噼啪」声。是父亲艾文起来了。他总是全家第一个醒的人。


我躺在尚存余温的被窝里,没有立刻起身。目光无意识地落在从粗糙木窗缝隙渗进来的、越来越清晰的灰白色晨光上。又是新的一天。


在这个边境村庄「石溪村」,日子像村边那条浅溪里的水,看似潺潺流动,实则周而复始,鲜有波澜。而我,这个村庄里最「异常」的存在,必须小心翼翼地扮演好「塞勒斯」这个角色——村长家独子,容貌过于出众的男孩,被期待着未来能「嫁」个好人家,为家庭带来荣耀或至少是安稳联姻的「筹码」。


想到这里,我嘴角忍不住勾起一丝极淡的、只有自己能懂的弧度。筹码。是的,在这个世界,男性的「价值」很大程度上维系于其容貌、贞操与驯顺。尤其是对于我这样出身边境村长家庭、谈不上真正贵族、却又因容貌而格外显眼的男孩而言。前世那些关于个人价值、自我实现的观念,在这里被简化成了近乎残酷的「估值」体系。有趣,也让人无奈。


房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父亲艾文探进头,银色的头发在晨光中泛着柔和的光泽——那是和我一样的发色,在这个世界并不算太罕见,但在石溪村这偏僻之地,依然醒目。他看见我睁着眼,便温柔地笑了笑,用气声说:「醒了就起吧,别赖床。早上凉,穿厚些。」 说完便又轻轻带上门,去忙他的活了。


我坐起身,套上床边叠放整齐的、浆洗得有些发白的粗布衬衣和长裤。布料摩擦皮肤的感觉粗糙但干净。走到房间角落那面模糊的铜镜前,我看着里面映出的脸——是的,即使看了十七年,每次仔细端详,仍会觉得有种微妙的不真实感。


银色的头发睡得有些凌乱,几缕贴在额前。皮肤是久居室内、缺乏日照的苍白。最特别的是那双眼睛,遗传自父亲的紫罗兰色,在昏暗晨光中显得格外幽深。五官的轮廓确实……精致得过分,与这个粗粝的边境环境格格不入。父亲常说,我这长相随了我那早逝的、据说来自遥远东境的祖母。但在村民和偶尔路过的行商眼中,这容貌带来的更多是打量、评估,以及那种……嗯,该怎么形容呢?就像是鉴赏一件待价而沽的艺术品,或者评估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


我对着镜子,试着调整了一下面部表情,让自己看起来更「温顺」、「内向」一些——这是这个世界对「好男孩」的普遍期待。然后,我挑了挑眉,镜子里的影像也做了个略带讥诮的鬼脸。看,扮演游戏,我玩得还不错。毕竟,前世在病床上,我最大的娱乐就是观察人和模仿各种情绪。如今,不过是换了个更宏大的舞台,和更诡异的剧本。


推开房门,厨房的温暖气息扑面而来。父亲艾文正在灶台前忙碌,深色的粗布围裙系在腰间,衬得他身形更加清瘦。他正用木勺缓缓搅动着一锅冒着热气的、浓稠的燕麦粥,另一边的陶盘里烤着几块黑麦饼,散发出质朴的焦香。


「母亲呢?」 我问,声音还带着刚醒的沙哑,但语气平静。


「巡逻去了。」父亲头也不回,声音温润,「西边林子最近不太平,好像有饿疯了的野兽靠近,你母亲不放心,带人去看看。」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我能从他微微紧绷的肩膀看出担忧。在这个世界,巡逻、防卫、应对野兽或可能的匪患,是母亲莉安——石溪村的村长兼护卫队长——的职责,也是她作为一家之主、主要劳动力与保护者的身份体现。


而我父亲艾文,则承担了这个家庭内部的一切。炊煮、洒扫、缝补、照料屋后的小菜园,以及……教养我,教我如何成为一个符合社会期待的、将来能「嫁得好」的男孩。这种角色分工,初时让我极度别扭,现在嘛……嗯,观察样本+1。父亲的温柔是真实的,母亲的责任感也是真实的,剥离掉那些让我吐槽的性别标签,他们的感情其实很不错。这大概是我在这个错位世界里,感受到的最接近「正常」的温暖了。


「去洗漱,水给你打好了。」父亲指了指门口木架上的铜盆和布巾,「记得用温水,别直接用井水,容易着凉。」 他总是这样,事无巨细。


我顺从地走过去。水温恰到好处。我掬起水拍在脸上,冰冷刺激着皮肤,让人清醒。透过窗户,可以看到村庄正在苏醒。几个身材健硕的妇人已经扛着锄头走向村外的田地,大声交谈着今年的雨水和收成,声音洪亮,带着一种天然的权威感。几个男人提着木桶去井边打水,或在自家门口洒扫庭院,动作相对轻缓,交谈声也低得多。更小的孩子们在巷道里追逐,女孩的嬉笑声格外响亮,跑在最前面;男孩们则大多跟在姐姐们身后,或帮着做些递送东西的轻活。一切井然有序,符合这个世界的「规则」。


这就是石溪村,也是艾瑟兰世界一个最普通的缩影。


女性占据公共领域的主导,她们的声音、体魄、决策权都更显著。男性则更多被期待居于内室,操持家务,保持「温良恭俭」。男性的「贞操」观念被提到一个令人窒息的高度——未婚男子需尽量避免与家族外的女性单独相处,衣着需得体甚至保守,言行举止要含蓄矜持,以确保「清白」,这在议亲时是极其重要的筹码。相反,女性在婚前虽有约束,但远不如男性严苛,婚后的忠诚要求也更偏向对家庭财产和子嗣的保障,而非单纯的肉体守贞。


这种颠倒的规则,曾让我极度不适。前世那些关于性别、关于身体自主权的观念,在这里被击得粉碎。但如今,我更多是带着一种抽离的研究心态去看待。就像人类学家观察原始部落的习俗,虽然不理解,但先记录,先适应。生存是第一位,而适应,对我来说,更像一场沉浸式的角色扮演游戏。只是这场游戏,没有存档读档的机会。


「发什么呆?粥要凉了。」父亲的声音打断我的思绪。他已盛好两碗燕麦粥,烤饼也放在了粗木桌上,还配了一小碟自家腌的酸菜。


早餐简单,但足以果腹。父亲吃得很少,不断将烤饼撕下更软的部分放到我碗里。「多吃点,你正长身体。」他总是这么说。


「父亲,」我喝了一口粥,温热粘稠的液体滑入食道,带来舒适的暖意,「今天……我能去溪边吗?昨天说好帮哈娜婶婶采些止血草,她家小子淘气摔破了膝盖。」


父亲夹酸菜的手顿了顿,抬眼看了看我,灰紫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犹豫。「溪边……离村子有点远。你一个人去,我不放心。」


「我不走远,就在下游那段,很多人都去的。」我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随意,甚至带上一丝这个年龄男孩该有的、对外出的期待,「而且大白天的,没事。」


父亲沉默地嚼着酸菜,好一会儿才叹了口气:「去吧。但太阳开始偏西就必须回来。还有……」他放下筷子,神情严肃了些,「避着点人,尤其是那些外来的、或者你不熟悉的婶姨。采了药就回来,别耽搁,更别……别跟人多说话,明白吗?」


他话语里的担忧几乎凝成实质。我明白他在怕什么。怕我这个过于扎眼的儿子,被哪个路过的不怀好意的女人盯上,怕我「不懂事」,被人哄骗了去,坏了名声。在这个世界,男孩的「名声」一旦有损,几乎等于未来被毁。尤其是我这种没有兄弟姊妹、家庭也算薄有资产(相对村庄而言)的独子,更是容易招来是非。父亲的爱,化作了层层叠叠的保护性束缚。


「我知道,父亲。」我垂下眼,低声应道,做出乖巧顺从的模样。心里却想:真是奇特的体验,前世担心女儿被欺负,这里担心儿子「被占便宜」。本质都是保护,只是脚本完全相反。


早餐在略显沉默的气氛中结束。我帮着父亲收拾了碗筷,他便开始擦拭灶台,整理房间。我回到自己屋里,从床下拖出一个小藤篮,里面放着采药用的小锄头和布包。想了想,又从柜子深处摸出一个用干净软布包着的小东西,塞进怀里。那是一把巴掌长、打磨得十分光滑锋利的石质小刀,是母亲去年送我的生日礼物,让我「防身用」。在这个世界,男性携带武器(哪怕是如此简陋的)并不常见,但母亲在这方面似乎比其他村民更开明些,或者说,她对我所处的「险境」有更清醒的认知。这让我觉得,母亲莉安,或许在某种程度上,是理解这个世界的规则,并试图在规则内给我一点微弱武装的人。


走出家门,清晨的空气带着边境特有的清冽。石溪村坐落在两座贫瘠山峦间的缓坡上,房屋大多是粗糙的石头垒砌,屋顶铺着茅草或木板。道路是被人和牲畜踩实的土路,雨天泥泞,晴天尘土飞扬。但今天天气很好,湛蓝的天空几乎没有云,阳光已经越过东边的山脊,将金色的光辉洒在村庄和远处的田野上。


我提着篮子,沿着村中主干道向溪边走去。路上遇到几个村民。铁匠铺的安妮大婶正赤着上身(这个世界女性在劳作时粗露臂膀乃至部分胸膛很常见),抡着沉重的铁锤敲打一块烧红的铁胚,汗水顺着她结实的古铜色脊背流淌。她看到我,停下动作,用搭在脖子上的汗巾擦了把脸,咧嘴笑道:「呦,小塞勒斯,这么早去哪?又去采你那花花草草?」 她的笑容爽朗,目光在我脸上身上扫过,带着纯粹的欣赏,但并无狎昵。


安妮大婶是村里少数对我容貌不那么「在意」的人之一,她更关心我能不能扛动铁锤——虽然这注定不可能。她像是把我当成了一个有点特别、但本质还是村里后辈的男孩。


「去溪边采点药,哈娜婶婶家要用。」我礼貌地回答,脚步未停,脸上带着适度的、略显腼腆的微笑。嗯,人设要稳住。


「溪边啊,」安妮大婶点点头,随即像是想起什么,压低了些声音,「早上巡逻队回来时说,溪下游那边好像有外人留下的痕迹,像是扎过营。你小心点,别走太深,采了药赶紧回来。」


我心里一紧,但面上维持着平静,甚至恰到好处地露出一点恰到好处的担忧:「谢谢安妮大婶,我会注意的。」 外来痕迹?在这个边境地带,可不是什么好兆头。不过,大白天的,应该问题不大。


告别铁匠铺,又路过村中央的水井。几个妇人正在排队打水,大声聊着家长里短。看到我,她们的声音不约而同地低了下去,目光或明或暗地投过来。我能听到零碎的耳语飘进耳朵:


「……瞧瞧,莉安家这小子,真是越长越水灵了……」


「可不是,这身段,这脸蛋,比镇上那些老爷家的公子也不差……」


「就是家世薄了点……不过这张脸,就是最大的本钱咯。」


「听说领主夫人今年又要选侍从了,说不定……」


我面色如常,甚至脚步节奏都没有变,只是微微低下头,让银发滑落几缕,稍稍遮住脸颊,做出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加快脚步想快点通过的样子。心里却是一片奇特的平静,甚至有点想笑。看,又开始了。「估值」时间到。她们的语气,与其说是恶意,不如说是一种基于世俗标准的、近乎本能的评估和议论。就像前世街坊邻居议论谁家女儿考了好大学、嫁了好人家一样,只是在这里,被议论的「资本」变成了男性的容貌和「清白」。荒谬,但又真实地构成了这个世界的运行逻辑的一部分。


我用前世的「社恐应对法」在内心模拟:我只是一个路过的人形NPC,她们的评价是背景音效,不影响我的任务进程。脚步加快,表情维持着「腼腆男孩被说得不好意思了」的设定,迅速穿过了水井区域。那些目光像扫描仪一样滑过背部,很快就随着距离拉远而消失。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对自己说。这只是这个游戏里,我这个角色自带的、无法关闭的「高关注度」debuff罢了。


直到走出村子,踏上通往溪边的小径,周围被田野和稀疏的林木取代,我才感觉那无形的、被围观评估的压力稍减。小径两旁长满了半人高的野草和灌木,晨露打湿了我的裤脚。空气中弥漫着泥土、青草和野花的混合气息。我深吸一口气,清冽的空气涌入肺叶,带着自由的味道。在这里,暂时不用扮演那个「羞涩的、待价而沽的塞勒斯」。


快到溪边时,我听到了水声,也听到了另一种声音——沉重的、有节奏的「咚咚」声,像是有人在用力砸着什么。


拐过一片茂密的灌木,溪流出现在眼前。清澈的浅水在卵石河床上欢快流淌,撞击出粼粼波光。而在下游一处较平坦的河滩上,我看到了那个身影。


布蕾娅。


她背对着我,蹲在一块大青石旁。深栗色的头发胡乱用一根草茎扎在脑后,几缕碎发被汗水粘在脖颈上。她身上那件灰褐色的粗麻衣服明显过于宽大,袖子和裤腿都卷了好几道,但仍显得空荡荡。她正挥舞着一柄沉重的石锤,用力砸着青石上摊开的、一捆看起来像是某种植物根茎的东西。每砸一下,她单薄却绷紧的肩膀就剧烈起伏一下,「咚咚」的闷响在清晨的溪谷回荡。


她的脚边,已经堆了一些砸好的、纤维暴露的根茎,旁边还有一个破旧的藤篮。看那份量,她显然已经在这里干了有一会儿了。


我停下脚步,没有立刻过去。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的背影。布蕾娅·铁砧。铁匠铺主人安妮大婶的侄女——安妮是布蕾娅母亲的妹妹。布蕾娅的父亲,那个据说手很巧的裁缝,在很多年前被一个路过的贵族女管事「赏识」带走了,从此杳无音信。她的母亲玛莎,自从丈夫离开后,就沉溺于酒精和邻村那个肮脏小赌坊,很少归家,更别提照料女儿。布蕾娅几乎是吃百家饭、穿百家衣长大的,像石缝里挣扎求生的野草。


村里其他孩子,尤其是男孩们,不太愿意跟她玩,觉得她「脏」、「野」、「没规矩」。女孩们则多少有些怕她——她打架很凶,力气也比同龄男孩大。她大多数时间独来独往,干着各种零活换取一点口粮或旧衣物,眼神里总带着一种小兽般的警惕和疏离。


我和她的交集,始于一次偶然。大概两年前,也是在这溪边,我被几条村里的野狗(被几个调皮女孩怂恿着追我)围住,慌乱中摔进溪水里,狼狈不堪。是布蕾娅冲过来,用石头和凶狠的吼声赶走了野狗。她没有扶我,只是站在岸边,浑身也湿透了(不知道是不是之前就在水里),琥珀色的眼睛在沾着泥水的脸上格外亮,看了我一眼,说了句「水凉,快上来」,然后就转身走了。


那是我第一次认真注意到她。不是通过村民的闲言碎语,而是通过她的行动。


后来,类似的情况又有几次。有时是我被过于「热情」,试图摸我的头发或拉我的手的女孩纠缠,有时是她被其他孩子围攻,骂她「没爹的野种」,不知怎么,我们就渐渐形成了某种默契。我会在怀里藏一块父亲给我做的、掺了蜂蜜的烤饼,趁没人时塞给她。她会隔几天在我家后院柴堆旁,放一把酸涩却新鲜的野果或一只烤得焦黑的麻雀。我们很少说话,交流大多靠眼神和这些沉默的馈赠。对我来说,和布蕾娅相处,反而比和村里那些用评估眼光看我的女孩们更轻松。在她面前,我似乎不用那么刻意地去扮演「塞勒斯」。她看我的眼神里,有戒备,有好奇,有偶尔闪过的、连她自己可能都没察觉的微弱光亮,但没有那种令人不适的「估值」。


我知道她日子艰难。母亲酗酒后的打骂是家常便饭,饿肚子更是常事。我能做的,也只是偷偷省下一点食物。父亲大概察觉到了,但他从未点破,只是每次给我准备干粮时,会默默地多放一点。母亲莉安知道后,只说了句:「那丫头,骨头硬,心眼不坏。能帮就帮点,但注意分寸,别让人说闲话。」 这个「分寸」,指的自然是我俩的性别和「名声」。看,无处不在的规则。


布蕾娅似乎砸完了,停下动作,抬起手臂用卷起的袖子擦了把额头的汗。她喘着气,望着溪水发了会儿呆,然后才慢慢站起身。大概是蹲久了,她身形晃了一下。


我这才提着篮子走过去,卵石在脚下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她立刻警觉地转身,看到是我,紧绷的身体瞬间放松,但随即,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清晰的慌乱。她下意识地低头,迅速拉了拉自己过于宽大、沾满污渍和植物汁液的衣襟,又用手背擦了擦脸颊——结果把手上的泥灰也抹了上去,让她看起来更花了。这个小动作,带着一种笨拙的、试图在自己面前维持一点整洁的意味,让我心里微微一动。


「塞勒斯……」她声音很低,带着点干哑,「你、你怎么来了。」


「来采点止血草。」我晃了晃手里的篮子,目光落在她砸好的那些根茎上,「你这是……在弄亚麻根?」


「嗯。」她含糊地应了一声,脚趾在卵石上无意识地蹭了蹭,上面满是污泥和细小的伤口,「安妮大婶说,砸好了这些,能换半块黑麦饼。」 她顿了顿,飞快地瞥了我一眼,又迅速移开目光,仿佛多看一眼都是冒犯,「你……要去哪儿采?上游那段昨天被我踩过了,可能没什么好的了。」


「我去中游看看。」我说,语气尽量平常。然后,从怀里掏出那个用软布包着的东西,递过去,「这个……给你。」


布蕾娅愣住了,看着那块叠得整齐的软布,没接。「……是什么?」


「打开看看。」我保持着伸手的姿势,脸上带着鼓励的微笑。这个微笑的角度我练习过,看起来友善而不带压迫感。


她犹豫着,又在裤子上用力擦了擦手——这次擦得更认真,仿佛要把所有污垢都擦掉,才小心地接过。软布一层层展开,露出里面那把光滑的石刀。灰白色的石质被打磨得十分细腻,刃口闪着寒光,木质的柄被摩挲得温润。她眼睛微微睁大,指尖轻轻触碰冰凉的刃面,动作轻柔得像是在触摸易碎的蝶翼。


「母亲给的,让我防身。」我解释道,声音平静,「我有一把了。这把……你拿着吧,剥皮、切割东西,或者……防身,都比用石头砸方便些。」


她猛地抬起头,琥珀色的眼睛直直看向我,里面翻涌着复杂的情绪——震惊、无措、或许还有一丝受宠若惊,但很快,被更深的窘迫和抗拒覆盖。「不……我不能要。这太贵重了。你母亲给你的,我……」


「拿着。」我打断她,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平静(嗯,这次是真正的平静,甚至带点不容拒绝的意味),「你一个人在野外的时候多,有这个安全些。就算……就算是我借你的。等你以后有了更好的,再还我。」


「我怎么可能有更好的……」她低声嘟囔,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涩然。但握着石刀的手却收紧了。她低头看着手里的刀,又看看自己满是泥污和旧伤的手,嘴唇抿成一条线。那粗糙的、带着劳作痕迹的手,握着光滑的石刀,形成一种刺眼的对比。良久,她才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谢谢。」


「不客气。」我移开目光,看向溪流,不想给她更多压力,「你快忙吧,我也去采药了。」


「嗯。」她应了一声,声音依旧很低。然后蹲下身,开始用那把新得的石刀,笨拙但认真地切割那些砸好的亚麻根纤维,试图将它们分离得更好些。动作有些僵硬,仿佛手里是什么易碎的珍宝,又像是第一次使用如此「精良」的工具。


我没再说什么,提着篮子,踏进冰凉的溪水,向上游走去。溪水漫过脚踝,带走清晨最后一点倦意。走出十几步,我回头看了一眼。


她依然蹲在那里,低着头,手里握着石刀,半天没有动作。阳光穿过稀疏的树冠,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那瘦削的、被宽大破旧衣物包裹的背影,在空旷的溪滩上,显得格外孤零零的,却又因为手里紧紧握着的那把石刀,似乎有了一点极其微弱的、支撑着她的东西。


我心里某个地方,微微动了一下。不是同情,而是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在这个荒谬的世界里,我和她,某种意义上都是「异类」。我是灵魂上的异乡人,被迫扮演着不属于自己的角色。她是处境上的边缘人,挣扎着不被泥泞吞噬。我们之间这种沉默的、小心翼翼的联结,或许是这片冰冷规则下,一点微不足道、却真实存在的温度。


转过身,我继续涉水前行。水声潺潺,掩盖了身后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压抑的抽鼻子的声音,或许是我的错觉。


晨光越来越亮,将整个溪谷照得一片透亮,也驱散了清晨最后一点寒意。新的一天,刚刚开始。在这个贞操观念颠倒、女性为尊的世界里,我这个带着前世记忆、努力扮演角色的重生者,和那个在泥泞中挣扎求生的女孩,命运的丝线,在这个平凡的清晨,似乎又悄然纠缠紧了一分。


而远方的山峦之外,领主城堡的阴影,尚且隐匿在明亮的天空与寻常的流言之下,未被此刻溪边的少年和少女察觉。但命运的网,已然在无声中缓缓收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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