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昨日乡愁 (2)


每天清晨,我都会很早出门,在巴尔巴尔昏暗的街区兜兜转转,看着赶着路的行人,最后坐上通往学校的列车。

自那天起,一直以来供我消遣时光的秘密基地便多了一位没什么自觉的入侵者,我时不时会在天台上遇到她,大概两三天里会有一次。我们有时候会聊起炸掉城市的话题,有时候只是一起呆呆地望着天空,有时候她也会问起学校的事。因为经常翘课,我对学校里的事算是一无所知,但她看起来比我还要无知。于是我总是会讲起听到的那些话题,像是糖豆人的故事,或是市长千金任侠记。

「市长千金?」讲到这个话题时她问道。

「她在这所学校读书呀,你不知道吗?」

「你好像很喜欢她呢。」她撇了撇嘴。

「怎么可能!」我反驳道,「她可是老狐狸奥利弗的女儿耶,现在八成正在哪栋城市天际线的大楼上,吃着牛排喝着红酒坏心眼地嘲笑着蝼蚁般的平民吧。」

「你要是能讨好她的话就可以和她一起嘲笑平民喽。」

「谁会去讨好那些拿着别人的税金花天酒地的家伙啦。」

「那我呢?」

「你也一样啦!」

她笑了起来。她总是一副高傲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我却没办法讨厌她。

「你很讨厌市长呢。」她漫不经心地问道。

「谁会喜欢那个老狐狸呀!」

「不过他在卢弥尔人中的支持率不是还挺高的吗?」

「都是些好了伤疤忘了疼的笨蛋啦,」我骂道,「沉默日也只过去三年而已。」

「跟我说说你在卢弥尔的时候吧。」她忽然说道,「你不是讨厌奥罗拉吗?」

我沉默下来。

卢弥尔,破败的城市,满地的废墟,我们在大街小巷里流浪着。虽然穷困,虽然潦倒,但那时我们却很开心。

然后到了沉默日,那是一栋废弃的大楼,我的面前好像站着什么人,光芒在闪耀。

——永别了,菲尔。

那真的是在卢弥尔吗?记忆如同暮霭一般,在茫茫的怀念里只留下些许暧昧的残影。

忽然,她猛地拍了下我的肩膀,把我拉回现实。

「我也早就看他不爽了,一起给那些装模作样的混蛋们些颜色瞧瞧吧!」

她伸出右手,攥成了拳头。我之前就这么想了,如果我像她那么有钱,我肯定不会这么想。

但我还是伸出了自己的右手。

「把他心爱的奥罗拉炸个粉碎吧!」

两个拳头轻轻一碰,我们一起开心地笑着。

忽然,她的手机响了起来,她忧郁地叹了口气。

「我得走了。」她说着,挥了挥手,「明天见呀。」

我挥了挥手,目送她走出了校园。


冬日渐深,天气也日渐寒冷,或许是因为那天刮大风,在天台上没能等到她后,我早早回到了教室,趴在了自己的课桌上。毕竟还是清晨,意识总是格外得清晰,就连不想听到的闲话都听得一清二楚。

我努力闭上双眼,想要无视那些总是钻入耳中的杂音,却听到一阵吵闹声越来越近,当它到我身边时,一阵冲击忽然让我连椅子一起掀倒在地,眼镜大概也不知道掉在了哪里,我的视野变得一片模糊,只能看到一个男生坐在我身上。

他很快站起身来,我也找到了眼镜,架在耳朵上时,我才发现镜片少了一片。周围隐约传来一阵笑声,我在地上胡乱地摸索着,却摸到了一只鞋子的鞋尖。是那个男生踩住了镜片。

「起来。」我说道。

「哟,你来上学了啊,抱歉我没注意到呢。」男生刻薄地笑着。

「起来!」我大喊着。

男生却纹丝不动,只是依旧戏谑地问,「你说什么?」

「吉克!」

那是一声尖锐的叫喊。

我回过头,是米拉贝尔的声音。

那位大概是叫吉克的男生终于后退一步,无奈地耸了耸肩,更像是对着米拉贝尔道着歉。

我捡起镜片,跑出教室。早知道还是去天台好了,我就知道不该对这些奥罗拉人有什么幻想。

当我准备拐上楼梯的时候,忽然有人抓住了我的手臂。回过头,引入眼帘的是跃动着的一缕鲜红色,是米拉贝尔。

「你为什么要跑。」她听起来不太高兴。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是抿了抿嘴。

她拉着我的胳膊说,「跟我来,我带你去配个新眼镜。」

我感到有些焦躁,就好像有什么在灼烧着我的内心一般。

「不用啦,」我甩开她的手,干净利落地把镜片装回镜框,给她看了看,「这镜片意外得坚固,擦一擦还能用呀。」

我戴上眼镜,视野里的米拉贝尔皱着眉毛,表情上多了一分不快。

「你为什么要跑。」米拉贝尔又问了一遍。

不跑又能怎么样呢?就算去找老师,他们也只会像刚才那样随便地道个歉。就算揍他一顿,也只会是我一个人被停学而已。

她紧咬着嘴唇,看起来很是生气。

「我讨厌你这样。」她说。

我也讨厌呀。


米拉贝尔没再继续抓着我,我也没有了到天台消磨时间的心情,或许是那位天台女孩的影响,我早早翘掉了学校,坐地铁来到了下城,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着。

高耸的大楼将天空切割成细长的狭缝,缭乱的灯光将永夜照耀得无比绚烂,不夜城的繁华依旧。忙碌的街道上,西装革履的商务人士来来往往,昂贵的皮鞋在地上踏出清脆的响声,外表浮夸的大学生聚在街边激烈地争吵着什么,空气中带着一丝烟草的气味。行人的交谈声、店铺的音乐与远处传来的汽笛声交织在一起,让清晨的下城更加混乱。

我漫不经心地转着弯,却看到面前的人群忽然绕成半圆形,半圆形中央的是一个流浪汉,半老的卢弥尔人披头散发,瘦削的面孔像是骨架上披了一层皮一样棱角分明。他的嘴里掉了几颗牙,从中传来一阵恶臭。两眼深深凹陷,像是幽暗的洞穴。

他穿着有些邋遢的大衣,嘴里含混不清地嘟囔着什么。

我学着前面的人们,试图无视这个落魄的男人,他却突然嘿嘿一笑,扑上来抓住了我的胳膊,含混地叫道:「卢弥尔人,你是卢弥尔人——」

我惊恐地看着他,他却一下子又变得有些伤感,失落地嘟囔着。

「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我的家,我的梦,我的故乡,我的城市。」

「你也一样,一切都结束了。」

他抬起头,空虚的眼神望向黯淡的天空。

「为什么要让我徒留一具空壳呢,」他说,「如果,如果月光依旧在闪耀的话……」

我似乎、似乎在哪里见过他,这一切显得那么得熟悉,那是一条破败的街道,空气中弥漫着锈蚀的气息,数不清的难民匍匐在街边,呻吟声像阿鼻地狱一般回响,从中隐约传来什么人的传教声,在天空的另一边,是兀自耸立的洁白高塔,和陌生又神秘的苍青色月光——

我猛地晃了晃脑袋,甩开了他的手。

神经病,月光只存在于童话绘本和你被烟草熏烂的脑子里啦!

我很想这么呛他两句,可是难以言喻的什么在我心中骚动着,让我始终无法开口,我只能加快步伐离开了那里。


不想继续在大街上游荡,我只好早早来到了菲利什。店长只是看了我一眼便叫我去换员工制服,幸好他没有问我为什么没去上学。

那天比以往几乎多工作了一倍的时间,当我走出菲利什的时候,整个人已经只剩下了一副空壳,疲惫的灵魂不知道在哪里游荡。

我拖着沉重的身体坐上地铁,穿过熟悉的街道,回到家里时,漆黑的客厅里能听到房东赶来的脚步声。

如果在这时遇到她的话——

如果在这时遇到房东的话,又会怎么样呢。

我换下鞋子,客厅里亮起了惨白的灯光,恍惚的视野中,是有些古旧的家具,还有房东满是皱纹的脸庞。

她似乎一如既往地想说些什么,却注意到了我的视线。

「怎么了,你有什么想说的。」她凶恶地问道。

我没有说什么,沉默的空间里,能听到我们粗重的呼吸声,和室友房间里时不时传来的说笑。

我感到血液裹挟着热烈的什么,在我的体内冲动着。

我不再看着房东,只是甩下自己的包裹,冲出了房间。

呼啸的冬风吹过无人的街道,深灰色的车辆在我的面前穿行而去,只在远方留下一道模糊的影子。回过头去,一栋栋联排别墅里依旧亮着黯淡的白光,灯火中不知何处传来了几户人家的欢笑,我只是向着沉寂的大街走去。通往下城区的七号线地铁依旧停泊在站台,载着流落的人们前往梦想与辉煌的彼岸。


走出地铁站后,我在下城区的街道上流浪着,四处都是熙攘的人群,迷乱的灯光,和屏幕上跃动的色彩。在熙攘的街道不知转过多少个圆圈后,我来到了一座不知名的公园,坐在冰冷的长椅上,几对夫妇正看着奔跑嬉闹着的孩童,不远处的恋人开心地聊着看过的电影,漆黑的天空却依旧不见光芒,遗忘了星月的夜色总是那么黯淡。

吹着冬日的寒风,我裹紧了身上的夹克,脑子里回想起的却是早上的事。

不曾明朗过的天空,不曾美好过的回忆,像是失序的陀螺,在心中徒劳地旋转。在一阵苦涩过后,只留下了清晨米拉贝尔那带着些许失望与愠色的眼神,还有她的话。

「我讨厌你这样。」

如果我能像她一样,如果我生在这个城市,这一切一定会很不一样吧!

但从一开始,我就不可能像她一样。

——永别了,可怜的失乡人。

——如果想要向我复仇的话,就在奥罗拉的光辉中再会吧。

伴随着隐约的头疼,记忆中传来了谁的声音。

我叹了口气,散落的心绪化作白雾向远处飘袅,耳边浮现起不知道在哪里听到的歌曲。

「没有人知道我来自何方。

我从未感到如此空荡。

人生就像一叶扁舟,

命运沉浮,我们只能随风流浪。」

我闭上双眼,思想仿佛随着歌声一起游荡,在那遥远的地方,我看到了,那是一个不同的世界,苍青色的光芒倾洒在荒僻的废墟,窗外可以清晰地看到高塔的模样,虽然只有些破旧的家具,我却总是很喜欢这里,不管什么时候,不管过去多久,我总会回到这里,就像我的归宿一般。

喂——

我似乎听到了什么人的声音。

「喂,笨蛋,你在这里发什么呆呀。」

忽然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我一下子清醒过来。那是一个头上一顶鸭舌帽、绑着马尾、戴着眼镜、穿着一身休闲服装的女孩,就好像哪个便装的明星一般。

我有些生气,只是别过脸装作没有看到,她却不依不饶地挡在我面前。

「喂,是我啦!」

就算你当面搞是我是我诈骗,我也不会中招的。

她不开心地撇了撇嘴,用脚尖踢了我一脚。

「炸弹人,别说两天没见你就忘了我是谁了。」

清脆的声音唤起了最近的记忆,我抬头看着她那便装没能掩藏起来的精致脸庞,身旁的路灯在我们之间洒下一片暖色的光辉,在她的身旁勾勒出一道朦胧的轮廓。

伴随着一丝闪现的灵光,我点了点头,「你是天台女孩。」

她挑了挑眉毛,「你忘了我的名字了吧!」

怎么会,我自信地笑了起来,「你叫兰叶。」

「是怜月啦!」

错得不多耶,我的记性好像还蛮好的。

她忽然凑到我面前,嫌弃地捏了捏鼻子,「你身上一股酱油味。」

我就是在酱油缸里洗了一天碗呀。

她站在身前俯视着我,脚尖百无聊赖地晃来晃去,「你在这儿干什么?」她问道。

「离家出走?」

我只是随口一说,但她好像真的相信了我的话。她低着头,像是在思考着什么。过了一会儿,她像是得出了什么结论,拍了拍手,跟我说道。

「那一起来做坏孩子吧!」

她拉起我的手,「干嘛啦!」我问道。

「你不是说要离家出走吗,今天两个人一起玩个痛快吧!」

我看了看手里的餐盒,肚子也应景地叫了一声。她二话不说抢过了餐盒,随手扔到了一旁的垃圾桶里。

哇,这家伙。

「天天吃这种东西,脑子里都会变成酱油的。」

说着她便把我拉到一家餐馆。店内昏暗的灯光把四周染成一片咖啡色,只有餐桌上微弱的烛火让人勉强看清彼此地脸庞,数十台屏幕播放着不同的体育赛事,背景音乐的声音、顾客的欢闹声和比赛的解说声混杂在一起,十分聒噪。

她轻车熟路地和店员说了几句,随后桌子上便布满了五颜六色的料理。她像是展示秘密宝藏的小孩子一样说道,「快点吃吧。」

「我先说好,我可没钱付账。」

「不会让你付钱的啦,今天晚上我来请客。」

哇,她真的好帅,我有点感动。

而且这些饭菜真的很好吃,看起来就比菲利什的酱油拌饭有品位不少,就是店里实在不怎么样,背景音乐也只会让人觉得吵闹,我倒是觉得还不如听她的专辑。

吃过饭后,她带我去了一个演唱会。听说这种演唱会的票都千金难求,不知道她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门路。

进到会场,几个外表光鲜的女性在舞台上唱着流行歌曲,斑驳陆离的灯光闪烁,会场外仍是寒冬的深夜,会场躁动的人群却散发着非比寻常的热气,一阵阵欢呼声伴随着激烈的鼓点,激昂的歌声像是直接在耳边炸裂,让我的大脑嗡嗡作响。

总感觉我的脸色已经发青,事实上我也真的不太舒服,与其听这种音乐还不如回刚才的餐馆。我悄悄看了看天台女孩,她美丽的侧颜在灯光下蒙上了一层梦幻的色彩,只是她既没有跟着欢呼,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看上去有些百无聊赖。

我拉了拉她的衣服,「我们出去吧!」我说道。

「真是浪费。」她只是抱怨了一句,并没有多说什么,就带我离开了会场。

她说,既然不喜欢那些乐队,那就自己唱吧。于是我们便来到了一家卡拉OK,那是一间小小的包间,幽暗的灯光,大大的屏幕。她点了那支乐队的歌,把话筒交给了我,拗不过她,我自暴自弃地唱了起来。我真的知道自己唱得很糟糕,大概没有一个音在调上,毕竟她听了没一半就笑得乐不可支,连眼泪都笑了出来。

什么嘛,你要唱得好就自己来啊!

我把话筒扔给了她,她也大方地唱了起来。她唱得很好听,像是夏日的风铃,清爽中带着澄澈的美丽。可恶的家伙,她肯定是仗着自己会唱歌才故意来这种地方,好让我出丑。

之后她一直唱着歌,唱累了就点了些零食和饮料,我们在背景音乐中聊起了天。时不时她会跟着唱起来,我也会跟着哼两句。

卡拉OK在凌晨时就关了门,大概是因为唱过了歌,心情畅快的我们偷偷溜进了未成年人禁止入内的酒吧,还成功买到了看起来就很刺激的烈酒,只不过刚喝了半杯就被店员逮到。匆忙溜出酒吧的我们又登上了夜晚的观光巴士,趁着兴致在巴士上大喊大叫:「城市爆炸吧!」结果巴士紧急制动,我们也被赶出了车门。

我们在夜晚的奥罗拉四处冒险,不知道谁说要赛跑,我们又沿着下城区的大街小巷奔跑起来,是因为酒精的酩酊,还是多巴胺的迷醉,我们只是恣意地欢笑着,周围的风景也变得恍惚,在晚风的畅快中,前路漫漫,时间也仿佛凝滞,只有迷蒙的光芒将我们引向世界的尽头。

最后,我们不知道怎么回到了艾蒂安的天台,深夜的学校里空无一人,我们倚着栏杆。奢华的色彩点缀着夜晚的天际,数不尽的灯火在高楼间雀跃,邮轮的灯光流淌过横亘的佩雷尔川,繁华与喧嚣,一切都显得那么遥远。

一阵冬风吹过,带着有些熟悉的曲调,她跟着轻声唱了起来——

「没有人知道我来自何方。

我从未感到如此空荡。

人生就像一叶扁舟,

命运沉浮,我们只能随风流浪。

陌生的城市灯火依旧,我却感到如此迷惘。

在这黑暗当中,是否会有月光为我指引前方。」

是那首歌,那个有些熟悉的曲调,记得这是根据一个传说创作的歌曲。

「你听说过月光石的传说吧?」她问道。

那是在卢弥尔流传的故事,在没有月光的世界里,失去一切的乔班尼遇到了流浪的柯尼利亚,即便一无所有,但乔班尼的心中还是有个隐约的念想,他想要找到失落的光芒,那存在于遥远过去的月光。柯尼利亚告诉了乔班尼传说中的宝物——实现梦想的月光石,然后两个人一起踏上了寻找月光石旅途的故事。

「你就像是乔班尼一样,」她说,「失去一切,不知所措,只能一个人在城市里漫无目的地流浪。」

那时,远处的霓虹灯穿过苍茫的夜空,在她的脸颊上投下一道梦幻的光影,她侧着脸,眼中却泛起一阵柔软的涟漪。

「我来做你的柯尼利亚吧,这样你就不会一无所有了。」

她转过身,带着一丝高傲,向我伸出了手。

「我会在这座无聊的城市里找到失踪的月光,你来帮我的忙吧!等我们一起找到月光,我会分你一半的。」

「到那时,你也不用拎着孤独的餐盒在城市里徘徊了。」

她真挚地看着我,就好像早就知道我会答应她一样,少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了,我对她说道,「我才不想找什么月光,我只想炸掉这座城市。」

「傻瓜,你要怎么炸掉这座奥罗拉呢,你既没有炸药,又没有金钱,只是一个人在城市流浪奥罗拉可不会凭空毁坏的。」

她温柔地微笑着,「我们总是要寻找月光石的,只要找到了实现一切梦想的月光石,你就可以毁掉奥罗拉了。」

到那时,我们一起找个特等席看着城市化作废墟吧!

是因为相信了她那荒诞不经的傻话,是心血来潮,还是因为被她的笑颜魅惑呢,我最终点了点头。

「好吧。那就来看看传说中的月光石效果怎么样吧!」

我这么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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