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座之地

「我享受了几天好生活,大概一个多月,我和那个疯子王子一起在西部的原野里狂奔,在村子的婚礼上捣乱,在军营里假装操练,胡安娜女王几乎要把我收留了当他的专属女仆,但是我的命运不在这里。

 

所以我在莫城战役爆发之前就去了巴黎,然后再胡格诺战争的第二阶段,被直接围困在了城市里,第一次真正意义上见到了那些暗面的显贵们。我本以为他们都是一些古老的大人物,至少是菲利普提过的希腊或者罗马时代的贤者或者淑女,但是很遗憾,按照弗朗索瓦的说法,这里大多数都是和我一样的人,有那么一点点特别,又继承了几乎凡人所有的特点,平凡,傲慢,胆怯,又野心勃勃。」

 

「难道伟大不是一种虚幻的视角?当我们仰视的时候,小矮人也会显得高大,而当我们俯视,即使是最高的男人,从三楼看下去也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投影。」

 

「你说得对,约瑟芬,你说得对,我曾经这么看待弗朗索瓦,直到我发现他有至少三个名字,无论哪一个下面都留着无数诗篇,他是一个真正的天才。当然也因为他是一个天才,在我跟着他旅行的日子里,我对天才的好感度也变得急剧下降,我开始平视每一个人,他们和我一样,并无不同,也许只是多了一点超越凡人的能力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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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依然是一个古老的城市,和经过奥斯曼男爵改造的现代城市截然不同,城墙依然围绕在其中,西岱岛和左右岸依然是这个城市主要的结构,既没有几十个区,也没有上千万人,甚至比起君士坦丁堡这样的两个大陆的珍珠,依然显得有些杂乱。


然而这对于乡下来的安妮已经足够震惊,她把这里当做一个属于自己的应许之地,一个渴望之城。   


「这里是西岱岛,是王权所在的地方,我当然不会带你进去,毕竟我也没这个本事。」弗朗索瓦·维永,巴黎的亲王,亲自安排了一个血仆带着少女在整个城市闲逛,他的着装毫无特色,看起来像是稍有积蓄的商人,努力的穿出了自己最贵的一套衣服,强装风度的行走在杂乱的街道,也许也确实如此。


他自称安托万,看起来已经过了巅峰的年纪,皱纹已经开始侵蚀他被晒得脱水的面孔,但是他的精神头依然很好,胡须和头发也打理的十分整齐。


巴黎依然是一个逐渐发展的城市,大量的贵人宅邸建立在卢浮宫和附近的玛莱区,而在右岸,圣德尼街和阿莱市场之类的地方,商人和手工业者挤在中世纪狭窄的道路上,行会,商会和富裕的犹太人几乎都像是被更外围的贫民给赶到了这里。在真正的穷人们居住的圣安东尼郊区,连安妮都不得不承认,最穷苦的市民过得还不如南法的乡下农夫。


「左岸,文化之地,拉丁区里坐落这巴黎的诸多学院,索邦在这里,纳瓦拉学院也在这里,这里是智慧云集的地方,当然,这里也是权杖最忠诚的走狗所在的地方,无论是王冠还是三重冕,只要那些权势熏天的主子发出号令,最聪明的头脑就会为他们俯首帖耳的效劳,这就是我们国家可悲的命运。」


「而圣日耳曼则是神父们的地盘,而他们正在为了最琐碎的问题进行最深奥的辩论,说实话我也不懂什么胡格诺和天主教的区别,但是他们不光明白这些,还明白巴黎的天主教会和罗马的天主教会有着泾渭分明的权力结构,就像是在说两个东西,哦,什么越山主义和高卢主义。我已经足够老了,早已经听不懂他们的胡言乱语了,我只知道,无论是那一派,他们去伟大的主那里报道的时候,主都会不屑一顾的给他们相同的嘲讽或者……同情。」


「还有,不要去城墙下,小女孩去那里,回来的时候带着三个娃,并不是什么吓人的恐怖故事,连国王的敕令骑士都不愿意进去的地方,你要是进去了出了什么事,维永亲王可得扒了我的皮。」


「他允许你叫他的名字?」


「有什么问题吗?」


「我叫他维永大人他都不满意,有时候会要我们再加上几个『有想象力的形容词』。」


「这倒是很符合他花花公子的性格。」


「大人,小心,唯有维奥莱塔女士曾经如此评价他,而那位已经是整个法国托瑞多氏族的执法官了,在您取得同样的地位之前,我强烈的建议你——不光为了你,也是为了我的安全,稍微限制一下自己的发言。」安托万紧张的搓着套装上浮夸的蕾丝装饰物,一边谨慎地观察着周围,仿佛有什么眼线正在观察着他们一样。


「行了,我看得出来你很怕他了,但是你不是应该更担心城外的胡格诺吗?你挂着罗马的标志,而胡格诺正在围城,血族们可以躲过政治的浩劫,而你则会在战火中一切财产和生命化为尘埃。」安妮想到了骑士和军队在不久之前的冬天做出的一切,感觉到了一丝无力的愤怒。


「他们无法攻破巴黎,上一个打破城墙的人还未诞生,就连维京人也是我们被骗打开了城门而已,这是一座属于我们的君士坦丁堡。」他骄傲了起来,仿佛自己曾经在城墙的夯土上抹平了泥一样。


「跟我去阿莱市场逛一圈好了,如果你带了一两个苏的现金,那就更好了。」穿着乡下女孩的长裙,少女在雨后的烂泥地里走在最前面,脚下带着快乐的风,比起绕城旅游的时候脚步轻快了许多。「我陪你逛了那么久,太阳都快下山了,你请我吃一顿不过分吧?」


强词夺理,当然,她知道自己有资本强词夺理,尤其是手上提着价值一个埃居的钱袋子的时候更是如此。


她很享受安托万在身后苦苦跟上,不停地擦汗,又小心翼翼生怕走丢了自己的感觉,让她想起了已经变得模糊的父母的面孔,他们是否也会这样小心翼翼的带着亚瑟在波城的市集里闲逛呢?


她甚至开始有点不满于命运的不公了,她获得的只有无尽的课程和战战兢兢的未来,而自己的亲弟弟却能在家人的关心里长大——尤其是还拿着卖掉自己的钱,她的脚步走的更快,也更积极地在人群中钻来钻去。


直到负罪感开始出现,为什么要折磨一个无关的大叔呢?她终于停在了阿莱市场的中心,等待起着几乎快要着急的晕过去的安托万,然而他似乎消失了,也许完全没有跟上自己的脚步?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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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了,这不重要,对吧?安托万总会找到自己的,他有自己的人脉,能找到那些服务于诺斯费拉图氏族的血仆们,城市里消息最多的地方,恐怕就是这些人的聚集地了。


少女绕着市集,看着那些漂亮的花冠和胸针,绕了一圈又一圈,每当她掏出一个银币的时候,安妮都觉得自己几乎要成为一个富人了。但是那些犹太佬们只是用轻蔑的眼神和委婉的话术,告诉她这一个小小的头冠,就要数枚没有被他们的同胞剪过边的银币。


理由很多,比如这是来自君士坦丁堡的工匠的手艺,或者这是用的真正的银而不是镀银,又或者说这是在某个禧年被带去罗马朝圣的某个落魄贵族家里最后的宝贝。


尽管弗朗索瓦早就叮嘱过小心这些商人的话术,但是钱袋还是逐渐从叮当作响,变得沉默不语。直到最后几个钱币均匀地躺在袋子的角落,声量彻底被肚子的叫声所压过。


阿莱市场外狭窄的小路上,已经能闻到一些做饭的香味,这些用来招揽各地客商的酒馆从不吝啬扇动大锅前的香气。炖肉配着罗勒的香味,安妮几乎是被鼻子吊着走进了小巷,钻进了这个挂着只有一只角的鹿头的小店。


商人们不一定认识拉丁文或者当地的方言,但是一定会认识某些特定的标志物,口口相传,店家就会留下一个名字,比如这家就叫断角旅舍。


炖的恰到好处的肉汤,配上一根还带着热气的法棍,安妮开心极了,自从离开了孔代亲王的领地,她是弗朗索瓦的晚餐,但是这个很少吃饭的小气鬼却经常只给她一个小钱,换来每天啃半个法棍的三餐。


「就算养奶牛也不能这么小气。」她经常气鼓鼓的抗议。但是这位巴黎的亲王似乎完全不为所动,总是一脸冷漠——甚至是他少有的极为冷漠的时刻。


「我喜欢消瘦的,还有,你口袋里没装过钱,没装过钱的口袋最容易漏出钱财。」


至少安托万比这位小气鬼好多了,对吧?明明坐拥巴黎的金山,却经常像一个吝啬的老爹一样一个字儿都不想出——但是手却毫无顾忌的放在胸前和脸颊揉搓。


安妮喜欢肉汤和罗勒,也喜欢店里一股奇异的香味,据说是贵的像黄金的香料的味道。老板说自己总会加一点放在汤里,可是那些满脸写着精明的老主顾们总是笑着说,他每次真的只是加「一点儿」。


不过这不重要,至少没有那些东西,味道也已经足够香甜,滋味也足够令人满意。


但是看到这玩意几乎要了一个月桂形状的头冠的价格之时,她还是气鼓鼓的抱怨了几句,人群爆发出愉快的笑声,但是除了几个色眯眯的老头愿意用一顿饭换上一夜风流之外——多半也只是开玩笑,没人会出来多说两句。


这是最后的银币了,安妮颤抖着把手里的钱交了出去,在松手让银币自由落体之前,她甚至撇过了头,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感谢光临。」


而那个老板却只是客套的说着虚伪的话语。


走出门外,除了招牌附近的灯火,街道上已然黑暗,即使偶尔有房间里露出点点微弱的火光,也多半只能给窗棂染上一层深红色的光晕。而大多数人即使住在巴黎,也保持了淳朴的作风——住在猪狗鸡之间,而睡得比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要早。


小巷里的每一步,都混合着尿液与动物的味道,她开始怀念起带着泥土的乡下,至少他们不会把粪桶从二楼直接倒下来,或者让猪带着味道在里面打滚。


比起味道和泥泞,她突然发现自己遇到了一个大问题,迷路了。在玛莱区的某个庄园里,那个自称弗朗索瓦的家伙据说会在午夜时分举行一次盛大的宴会,那是她第一次在众人面前亮相。弗朗索瓦说从没有人连一滴血都没有啜饮,就在那里登台成为主角,他一定是故意的,希望看到安妮像小鹿一样两腿发抖的站在舞台中央。


不过更重要的是,她得在午夜之前的越早越好的赶回去,据说弗朗索瓦准备了一套崭新的裙子,据说价格抵得上百个利弗尔。安妮几乎没听过什么东西的价格能用利弗尔衡量——除了国王的税收之外。


没有灯的街道野蛮的纵向生长,遮住了月光,也遮住了前进的方向。她凭着感觉胡乱的穿行在小巷之中。安妮不过是个村里的姑娘,在这个数万人的城市里,她几乎真的要成一只窜来窜去的小老鼠了。


「上帝保佑啊,安托万去哪了……」


「安托万?哎呀呀,小妹妹,这里可没有什么安托万,不过你走进了愚人之王们的秘密基地,打扰了俺们的宁静,不陪我们睡一觉,恐怕俺们这个夜晚躁的就睡不着咯」


直到这时,她才发现自己似乎看到了比狭窄的天际线更麻烦的东西,安妮闯进了有着一群流氓的小巷。


而小巷的尽头似乎能看到高大的城墙。


安妮想起了安托万的话,在快乐的一天里,她第一次开始害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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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是说安托万能找到你吗?」

 

「如果他还活着的话,应该能找到我,后来他们也确实通过老鼠们的眼线找到了我,不过和他倒是没什么关系了。」

「发生了什么?」

 

「上帝保佑,他第一反应是回去找亲王调动力量找人,结果正好撞见了刚刚苏醒的弗朗索瓦,我听说他被暴怒的弗朗索瓦·维永亲王撕成了碎片,据说亲王生气到发疯,直接高声叫骂起安托万来:一个无知的互动混蛋,居然敢松开一个第一天进城的乡下姑娘的缰绳,还给了一笔钱让人乱跑。

 

我当然相信他做这两件事本身就是因为畏惧亲王的权势。但是从结果上说,他的畏惧让所畏惧的事情彻底爆发了。不过我倒是非常感谢他,至少比起弗朗索瓦,他看起来更好相处,也更……令人亲切。他像一个会在家门口低矮的屋檐下,望着已经被炙烤到裂开的地面,和你讨论秋天的收成,并且会随手丢出一两个子儿恭维你的好行商,而弗朗索瓦……在权力怪物这一面之外,是一个纯粹的雅典泰门。」



注:

在莫城突袭后,国王退回巴黎,而胡格诺派在科利尼的带领下紧追不舍,直接开始了巴黎围攻。

维京人在巴黎:传说维京人用计策诈开了巴黎的城门才导致巴黎被劫掠,他们谎称领袖将死,希望接受天主的临终忏悔(这一套在君士坦丁之后可以说非常流行了,死前改信是异教人物常见玩法,后续还会在立陶宛人手里发扬光大),然后成功的骗开了巴黎的城门。著名的hbo烂片维京传奇就改编了这个传说。

阿莱市场:当时巴黎最大的贸易市场之一,其附近的右岸区居住着大量的商人和熟练工匠,还有数量不少的犹太人群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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