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之星

跟着亨利在拉罗谢尔大营玩闹的日子没多久,弗朗索瓦就把她带去了另一个胡格诺显贵,孔代公爵的营地,在一段时间的宫廷礼仪的训练之后,他说已经找好了一个老师——这种角色在只会练剑和胡闹的亨利这里可不常见。他说这是一个学富五车的年轻天才,比起安妮大不了多少,但是无论是写作还是冲锋,都是一把好手。


「菲利普。」弗朗索瓦引荐了一个严肃的年轻人,他身材并不显眼,留着整齐地长须,看起来一丝不苟。他是一个沉默寡言的少年,看起来同样不过20左右。


「他会是你的导师,一个真正的青年才俊,在巴黎和海德堡都上过大学,还在帕多瓦学过耶稣说过的希伯来语,只有他认为你合格,你才会留在亨利身边,而不是作为一个女仆被送到属于仆人的小屋。」弗朗索瓦穿着当下流行的弗兰德斯的丝绸长袍,笑嘻嘻的宣布着糟糕的消息,然后迅速的离开。


「告诉我,在哪个国度

有位罗马美人弗洛拉

……

回声在河畔或湖上

随风传唱,

那美貌远超凡人。

但往昔的雪花何在?」


他唱着讽刺的诗篇,消失在走廊的尽头,直到他的声音消失,菲利普的眉头才逐渐舒展。


「一首糟糕的讽刺诗。」


「嗯?」


「美人薄命,韶华不在,往日雪花今何在,他在对你进行无端的攻击,我以为他会更高尚一些,但是罢了……」他叹了一口气, 把一堆讲义摆到了桌子上。「今天先说文法,至少以后能听得懂这种弦外之音。」


「那个……」安妮戳了戳手指,鼓起勇气,「我不认字。」


「看在天主的份上!你再说一遍?」


安妮只能低着头,听着菲利普嘴里嘟嘟囔囔的骂了弗朗索瓦一次又一次。最终,他长出了一口气,理了理头上有些蓬乱的头发,从随身带着的行囊里拿出了另一本轻薄的小册子。


「今天从认字开始吧,他说要给我带来一个学生,还给我一个金埃居的学费,我以为是哪个男爵家的小姐,没想到是一个大字不识的村姑。」他有些愤愤不平的指着一个个单词,开始解释,直到几分钟之后才像想起来什么一样挠了挠头,「抱歉,我说的太严厉了,美好的品质与天主的救赎与身份的关系并不大,我们都是恩典的器皿,而不是功德的器皿。」


他说这什么难懂的话,安妮抬起眼睛盯了他几秒,菲利普的脸色染上些许红润,然后迅速的手指向了下一个单词。


「别看了!下一个!识字课只是第一步,后面还有别的课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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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菲利普?考虑到你们的故事里充斥着那些大名鼎鼎的人物,我实在不相信这是一个普通的青年学者。」

 

「你应该更熟悉他后来的封号,杜-普莱西斯·莫尔奈,他还有另一个名号,胡格诺的教皇。」

 

「听起来很不吉利,就像加尔文叫做日内瓦的教皇一样,仿佛在暗示他的脾气暴躁,心眼也很小。」

 

「那倒不是,这只是形容他的权势。他确实挺严肃的,也有点不讲情面,不过别误会,他不是一个严厉的人,甚至知道如何撬开寡妇的心房。不过现在,他还是个孔代公爵的幕僚,一个刚刚开始走上荣誉之阶的小人物。另外还有一个有趣的事情,这一段经历甚至出现在他去世后的日记里,我从黎塞留公爵手里拿到了被压在府库里的异端手稿——其实完全没有任何异端成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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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妮有一种特殊的能力,似乎可以和每一个人都很快的成为朋友,就连这个严肃的菲利普也不例外。在几个月之后,他就已经成为了被盯着就会脸红的充满青春感的少年,而不是一个在三个不同大学求学过的天才。


「很好,今天之后你就不能再说自己不识字了,大部分贵族除了比你多会一点拉丁语,已经不比你的文法强多少了——他们的那一点拉丁语,也会的很有限,多半只能背出自己家族格言。」


他收拾起教材,把目光投向了远处的麦田,金色的生命力洋溢在每一块规则的土地上,而城堡俯瞰着整片田野,像一只巨兽,似乎在统治着下方的一切,并且享受着原野的供奉。


他今天拄着拐杖,表情阴郁,无论安妮怎么逗乐,他都摆出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即使是在讲授巴黎的王室秘闻的时候也是如此,就像在念诵祷告一样念着黑太后的情场秘闻。


「你很不高兴?」她跳了一下,钻到了菲利普的面前,在他的眼前摆了摆手,「看上了哪家的小姐?要我来帮你参谋一下吗?」


「笨蛋……」


「才不是笨蛋!」安妮当然不是笨蛋,唯有这一点极为自信,一个能让所有人都开心的酒馆招待,再怎么说也谈不上笨。「那为什么不开心啦?」


「我无法说服愚人的头脑。」他下意识的伸出手,在少女的头上反复摩擦,安妮发出愉快的哼哼声,像一只小猫一样露出幸福的笑容。


「诶嘿嘿……说嘛说嘛。」


「没看到我从拄着拐杖吗,还说自己不是笨蛋。估计未来几个月都没法上战场了,我们的军队正在向莫城集结,准备做一次惊天动地的大事,而却只能陪着你念书……」


「好啦好啦,那今天的课上完了,要不要出去走走?」


「去哪?」


「出去就知道了!」安妮几乎是架着他走了出去,把他推上了一辆马车,自己则坐在车夫的位置,戴着草帽,狠狠地抽了马儿一鞭子。


卫士们早就熟悉了快乐的安妮,基本上对野丫头安妮视若无睹,有时候还会带着一点微笑,毕竟他们说这是整个军营里最快乐的人,也是最美的女人,她会在营火边跳舞,听到粗俗的叫嚷也不会生气,还会偶尔讨上一杯两杯酒,随机递给一个幸运的卫兵。


谁也不会对她说些什么,大军已经开拔,这里是安全的后方,「日落前记得回来!」这是笑着的卫兵唯一的嘱咐。


安妮喜欢这里酒馆里自酿的干邑,既然菲利普是一个虔诚的宗教学者,那么主的血总归是不能让人拒绝的赠与。


但是她把本就不多的工资几乎都寄送回了家。靠着卖掉自己,父母拿到了半个埃居,有了一个小小的农庄,但是他们寄来的信根据于吸血鬼弗朗索瓦的约定无法回信,于是安妮钻了协议的空子,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托商队带回一个装满了德尼尔的包裹,然后让商队给家人带去简短的口信。


弗朗索瓦肯定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偶尔叮嘱一句少女,永远不要说漏了任何不能说的东西。


他从不说哪些不能说,是他从不避讳的军情,还是吸血鬼的秘密,于是口信逐渐就变成了,「我很好,我爱你们,愿主与你们同在。」


但是摸着空空的口袋,安妮只能厚着脸皮去求老板娘琼。琼仔细地打量了一下少女,这个四十多岁看起来非常健壮的女人开玩笑似的提出了一个要求,「今晚你来这里,给客人们送去食物和酒,我就给那位先生一顿免费的,让神父也跳不出毛病的晚餐和酒。」


这太棒了,还有什么比这更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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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菲利普的日记)

必须坦率的说,我对于摔伤非常遗憾,孔代公爵和科利尼上将的军队正在积极备战,阿尔巴公爵在倒行逆施显然吓坏了他们——凯瑟琳太后显然打算借着保护西班牙之路的由头,和公爵结盟,准备彻底干掉我们。

 

他们打算主动出击,或者让国王脱离黑太后的掌控,然后尽可能的拿到一份比昂布瓦斯敕令更好的结果。我们需要生存的空间,因此我们需要堡垒,军队,和自由的礼拜。

 

命运的无常让我失去了这个机会,这很糟糕,但是万能的主却留给了我一个独特的奇遇。

 

安妮是一个有趣的少女,有着令人羡慕的身材和面孔,却是一个纯粹的文盲,但是弗朗索瓦给我挖了一个陷阱,让我教一个「聪明人」学一点能够在巴黎生存的技巧和知识。我以为这个人至少应该懂拉丁文,或者是一个和权力走得很近的卢瓦尔地区的贵族。

 

不过他把话说一半的本领确实出神入化,她尽管在智识上谈不上卓越,但是显然比起大部分平民文盲要好得多,我本以为在十几岁依然没有接受过正规教育的人基本上已经远离了神圣的智慧。但是主显然公平的将自己的圣智洒向了尘世的每一个角落。

 

但是更重要的是,在孔代公爵的驻扎的土地上她几乎和每个人都成为了朋友。尽管她的大部分行动带着一股淳朴的天真,但是显然宁芙一样的美貌有助于让天真的话语显得更加真诚,谁会对着不断闪动的大眼睛大发雷霆呢?即使是最虔诚的托钵僧也不会这么做。

 

她不那么确定自己究竟有多讨人喜欢,因此总向一个小狗一样到处摇着尾巴,发现了我的伤势和情绪之后,几乎是拉着我闯进了拉罗谢尔要塞之外的小镇。

 

我很惊讶的发现她几乎和每个人都成了朋友,甚至在酒馆里临时帮老板娘干起了送酒的活,她干的很好,即使是露出下流目光的人,也能巧妙地挡住他们的视线。

 

而更有趣的是,当我问及为什么要这么做的时候,安妮耸了耸肩,表示自己几乎没有任何工资,在酒馆里临时干活是为了请我喝一杯不会破戒的葡萄酒,她看我不开心,又想不到什么方法能让一个禁欲的教徒开心(天杀的弗朗索瓦,他怎么会这么介绍一个世俗的学者)。

 

我不得不承认,她对于情绪有一种天生的洞察力,就像我对理论和政治的洞察一样,能够发现最细微的缝隙,然后撬动整面墙。

 

另外那杯酒和附赠的一顿只有面包和盐的晚餐确实让我的心情好了许多。

 

更重要的是,命运藉由她的手,递给了孔代公爵和科利尼上将一份有趣的礼物,一个耶稣会教士,不,也许是一个西班牙间谍。

 

也许我没有在莫城——也许我在的话,国王就不会逃出生天——但是至少我也在这里为了更好的协议做了点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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菲利普·德·莫尔纳:亨利四世在三亨利战争中的最重要的幕僚之一,驻英国大使,著名的宗教理论家和政治理论家,参加了著名的反君主组织Monarchomachs,被称作胡格诺教皇


黑太后:凯瑟琳·德·美第奇,亨利二世的女王,弗朗索瓦二世,查理九世,亨利三世的母亲,其儿子在位的时间内,凯瑟琳长期掌控朝政,精通宫廷密谋,不惜一切代价保护瓦卢瓦家族对王座的控制。因为长期穿着黑色丧服,被称为黑太后。


集结的胡格诺:第二次胡格诺战争的起因,胡格诺在莫城计划奇袭并绑架国王,最终失败。


昂布瓦斯敕令:又称绥靖敕令,基本上维护了一月敕令的内容,确认了胡格诺教徒在法国有限宗教自由。即在指定场所不受监管的礼拜。


阿尔巴公爵:第三代阿尔巴公爵,被称为大公爵,或者铁公爵。在1567年担任尼德兰总督之后残酷镇压奥兰治的威廉,并且成立动乱委员会,大肆屠杀新教徒。1567年,其沿着法国边境著名的西班牙之路进军,准备镇压新一轮尼德兰起义,引发胡格诺派的不安,间接导致了莫城突袭和第二次胡格诺战争。


斜体的诗句是著名厌女诗人维永最有争议的一首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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