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别

父亲垫着钱袋子,又反复地看了看不断冒着热气的永不停歇大锅里几乎变成清汤的所谓「浓汤」,又看了看搂着安妮腰间的小亚瑟。


最终作出决定并不困难。


留在这里就没有足够的食物让锅里再一次飘出香味。下个春天注定需要赊账才能播种,债务通常会延续数年,但是要不了多久女儿就需要准备嫁妆,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这对于一个贫穷的家庭都属于连续不断地打击。


大部分不愿意卖掉儿子的父亲更多的同样出于一种令人悲伤的冷酷计算,他们需要劳动力,哪怕是一个刚刚能够扛起锄头的男孩。这是一场对赌,而另一些有着更大孩子的父亲,则在期待着未来的嫁妆,这是一笔能够缓解燃眉之急的收入,未来几年,乡下的神甫大概率也会变得格外的忙碌。


但是做出这个决定同样艰难,他们并不是那些童话里邪恶的家长,他们也会看着安妮的成长中的每一个脚步,露出灿烂的笑容。他们由衷的感到高兴,也为她的每一步感到幸福,但是现在如果选择放开双手,那么他们下一次还能不能见到自己骄傲的女儿,就几乎只能看天意——也许也是亨利的意见了。


不过,他们真的能够拒绝一个领主的要求吗?甚至可以说,这个故事如果传到了城里人的耳朵里,会被当成某种君主慷慨的典范,甚至再往前几百年,完全可以成为吟游诗人口中骑士传奇的开头。


更何况,这一袋沉甸甸的银币,正在他的手里叮当作响。


在天平迅速摆动之前,他还需要等待另一个回答。


几天之后出现的并不是任何一个侍卫,或者亲兵,而是王子本人,他毫不在乎的把男人请到了酒馆,一路上拍着他的后背,不停地问着农时和存粮。他再一次举起液体浑浊的酒杯,祝愿男人和他的家庭顺利的度过冬天。


男人本来思考着用更强势的语气提问,对着那个穿着花色外套的侍卫提问。但是面对一个热情的贵族,一个根据古老的法律,完全可以霸占任何一个新娘初夜,或者把脚放进农民肚子里取暖的贵族,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正在和自己,还有周围十几个同样选择出卖了一个儿子的邻居们,挨个聊天。


他许诺了大部分人,那些孩子们会得到合适训练,加入胡格诺的联军,他们大多数人如果表现出色,会加入拉罗谢尔的军营,在那里伟大的科利尼上将将会带领他们与罗马的走狗们进行坚决地战斗,他们的灵魂是有福的,天国的大门必将向守护信仰的义人展开。


「那,我的安妮……」


「嘘,大叔,小声点,会让这边的乡亲们嫉妒的。」他故作神秘,假装压低了嗓子,「她会跟着我巡游各地,留在我身边。」他用手罩住了嘴,却故意说的很大声。「她说过自己愿意跟我走。」


现在轮到男人尴尬了,乡亲们的眼神里显然带着嫉妒,即使他们不知道亨利愿意出半个埃居,刚才的话也几乎挑明了,安妮至少会被亨利留在身边,或者是女仆或者是情妇,她会永远——或者至少十年或者二十年为期的离开属于乡下的贫困生活,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会在某一天给家里寄来一袋一袋的银币,或者一封来历不明的册封命令。


「哦,我都忘了问了,朋友,你一定已经做好了决定,对吗?」他做出了一个敬酒的姿势,而乡亲们也同样开始说起祝贺的俏皮话,举起了用木片和铁箍捆扎的酒杯。


留给男人的只有机械的点头。


从利益上说,这是一大笔预付款和未来潜在的收益。而从感情上说,这是他一辈子也想不到的让家人和真正的贵族老爷攀上关系的机会——即使是侍女,他们大多数也来自男爵和骑士的家庭。


三天之后,纳瓦拉人的军队终于选择了离开,乡民们给自己的孩子和拯救者亨利送去了祝福,乡间小路上传唱着英雄的亨利王子靠着口舌说服了数十个男爵加入自己的阵营,瓦解了一只庞大的叛军的传奇。


这只本就不算长的队伍,随着队尾加入了一大群稚气未脱的大孩子,在乡间小路上显得更加细长,像是亲人不断远眺的殷切目光。


亨利给安妮在马车车夫的边上留了一个座位,比起步行追赶成人行军的孩子们,她要幸运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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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别发生了什么?」

 

「乏善可陈。当然也可能是因为我已经度过了太过漫长的时间,现在已经回忆不出当初的感情,甚至我已经想不起父母的名字和他们的脸。他们哭泣,拥抱,亲吻,但是拿不出除了几件衣服之外更多的东西,他们给了我从小到大所有的行礼,以及一个据说是行商带来的圣地十字架。除此之外,他们叮嘱我尽可能找人写信——虽然我后来根本没机会这么做。」

 

「听起来不是很感人吗?就像电影里的场景,再加上夕阳和香颂,很适合在文艺片里当一个长镜头。」

 

「也许吧?可能只是我忘记了太多的事情,你知道,我们无法永远记得每一件事,尤其是心兽在不断的撕咬你的人性,当你第一次把手伸向活人,摄取食物之后,对世界的看法就会无可避免的出现巨大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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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波城,那个神秘的弗朗索瓦才再一次从驻地出现,他像一个幽灵,似乎永远只在晚上出没。每当他出现,周围总会礼貌地弯腰致意,也总会表现出最大限度的恐惧。当然,也就不会有人质疑他为什么会把一个乡下少女安排在王子身边的房间,甚至比贴身的侍卫和女仆更靠近主君。


他像一只幽魂,不声不响的钻进房间,带上门,仔细地检查着厚实的铁门,这似乎是唯一的一间密室。


他揭露了一个令人震惊的事实,即吸血的怪物真正的存在,我虽然震惊,但是并不意外。在城堡的宴会大厅里,我已经知道了他若非圣人,则必定是什么奇异的恶魔。但是令人意外的是,他毫不顾忌的畅谈这个不为人知的世界,仿佛这个暗面的世界一直存在,巫师并没有被全部送上火刑架,吸血鬼也从不是一个传说,狼人并不是吓唬孩子的故事,小精灵也不是仅仅是古宅里的异闻——它们存在,它们就在身边。


「但是你为什么选择揭露自己呢?」


「我曾经在三百年前,发现过另一个女人,她是整个城市最红的演员,高挑性感,富有魅力,我曾经也是这样招募了这个女人,并且最终让她成为了我的子嗣,现在他是整个法兰西爱之王庭执法官,被所有人爱和尊敬,她是所有淑女中的淑女,接受着每一个骑士的敬意。」他用戏剧旁白一样的语气,念着这些看起来并不是旁白的部分,「现在,这个机会在你的面前,为我服务,也为了亨利效劳,我需要一个帮手,连接两个世界。我的赌注下在亨利身上,而你会是我的仆人,同样为这位有趣的胡格诺亲王效忠。」


「他知道你的身份吗?」


「他知道黑夜中存在无法理解的存在,知道我们会对他提供慷慨的支援,但是更多的,需要你来实现我们的意志。」


安妮眯着眼睛看着这个穿著闪闪发光的外套的家伙,他现在的动作活像戏剧里的主角,自信的在房间里走动,做出雄辩家的手势。


「我会得到什么呢?你似乎在提出一个危险的提议。」


「知识和不朽。」他言简意赅,突然从一个雅典人变成了斯巴达人。「如果顺利,加入。」


「如果拒绝呢?」


「也没什么,你会忘掉过去亨利和你一起进行的冒险,留在王室不断行进的车队里,做一个普通的女仆。」他耸了耸肩,「不过多么可惜啊,你应该在一个更大的舞台上闪耀,比如巴黎。」


「巴黎?」


「巴黎。」弗朗索瓦确信的点了点头,「亨利终将回到巴黎舞台的中心。」


「成交。」这个梦幻的名字立刻屏蔽掉了一切可能的危险和不安,如果多考虑哪怕一天,这个邀请背后的成本都可能会被发现:这显然是一个漫长的效劳,也是一个危险的活动,游走在此岸一群未知的强大存在,和彼岸的强大王权之间,随时都可能成为牺牲品。


但是,谁能拒绝从乡下村子到巴黎权力中心的诱惑呢?


「首先,在这之前,你必须学会书写,我知道这有点晚,但是我不需要文盲,我是一个艺术家,一个诗人,文盲就像牛粪一样让我皱眉。然后是拉丁语,这是贵族们需要的一门技艺,最后你得学会如何向大人物表达尊敬,以及如何表现出你的高人一等。在这一切教育得当之前,王室不会需要一个会闯祸的仆人。如果用你能理解的话来说,你像一条过冬的老咸肉,会被权力规则和教养的盐巴腌入味,即使是泡在波尔多的葡萄酒里三天,也会带着一股的咸味。」


弗朗索瓦挑起嘴角,仿佛让浮士德签下契约的靡菲斯特勒斯。


「不过至少有一点好处,对吧?至少你会跟在那个喜欢和臣民一起胡闹的王子身边,放心,只要你表现足够好,在你自己玩腻了之前,至少我是不会把你变成遇到太阳就会烧成灰的倒霉蛋的。」


「你对自己的境况很不满?大部分的招募者都应该吹嘘自己,工匠或说自己有着行会的保护,而士兵则会夸耀战后的劫掠。」


「因为他们不必永远被选择束缚,而我在劝你进入俄狄浦斯走过的路,没有回程,不能回顾。」


他终究还是一个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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