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确定这是一个正确的选择?」
「安妮,你来的时候可不是这么犹豫不决的,现在回去还来得及。反正你在腰间只别了一把小刀,估计见血都会尖叫,对吧?」
亨利甚至没穿盔甲——铁甲的撞击声本身就可能惊动守军,毕竟谁也不想大鸣大放的宣布自己偷袭,对吧?他把自己裹在冬衣里,跟着的侍卫也一样裹着大衣,他们拿着一个巨大的粗树枝,对着山崖背面的土地指指点点。
他在不停地戳着地面上的大石头,把木桩不断地刺入雪层之下。最终他用木棍,装作手杖的模样,敲了敲其中一块棱角分明,被雪花覆盖的岩石,两个侍从麻利的开始动手,挪开了巨大的石头块。
一个黝黑的洞正在冒着热气,显然另一头要不正在燃烧着柴火,传递着温暖的空气,要不然就是地狱之门,硫磺的热气顺着洞穴冒了出来。亨利毫不犹豫的第一个跳了进去,他的动作轻巧,像是消失的几年里学会的更多的是剑术而不是礼仪。
「我开始担心你的身材会卡在洞口。」
「你都没有因为兴奋而大腿以上卡在洞里,就不用担心我了,混蛋。」
显然这只是玩笑,不过少女对这位未来的王子再次没有了一丝一毫的尊敬,只要呆的时间足够久,他就会慢慢变成一个让人想要抽上一巴掌的家伙。不过据那个白天没见过的侍卫在路上小声说的,他并不愚蠢,只是有那么一种农民们的「豪气」。
安妮推开了亨利,气哼哼的走在了最前面,洞穴通过几个木架支撑着顶部,偶尔会有一滴两滴水落在地面上,这些融化的雪水随着前进越来越多,脚下也越发泥泞,每一步都会留下声音和脚印,安妮手上的提灯微弱的光芒照亮岔路,亨利凭着记忆准确的找到了另一处带爬梯的出口。
「你的记性还真好……」
「当然啦,这些道路很好记的,从内到外只有一条出路,往前走就可以了,而反向就是防御性的,防止攻城方利用的,自然只有博闻强识的统治者才能记得住。」
「可你连一个正式的头衔还没有。」
「安妮,安妮,我早晚会成为一个好的国王,你可以相信我。」他推开少女第一个爬上了梯子,「出口到了,请这位美丽的女士优先回避,接下来可能会有危险。」
他小心地推开一个活门,并没有出现任何预想中的叫喊和死亡前的哀鸣,过了一会,少年重新探出了脑袋,「好了,上来吧。」
这像是库房的尽头,摆满了从各个村庄掠夺来的咸肉,面粉和金币,堆满了几乎每一个架子,面包甚至随意地放在一个开口的袋子里,而整个袋子有一半已经悬空,其中的一部分已经掉在了地上,沾上了和面包几乎是反色的黑色泥浆。那些抢来的蔬菜甚至根本没被良好的腌制,只是摆在架子上,已经冻的表面像是结了一层冰,深了一层色号,用不了多久就会变质。
她觉得愤怒,有多少人就因为他们的暴行,会死在基督降临的夜里,又有多少人会因为他们而不得不带着最后一个两个苏,永远的离开时代居住的村庄,在寒冬成为城市里的逃难者?
远处正在举行宴会,音乐和吟游诗人的声音隔着一段距离,被厚重的大门所阻隔,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少女感觉血正在涌上脑子,她猛地推开了门,然后立刻感到了后悔。
「他们怎么会在库房的尽头摆上餐桌……」亨利小声嘀咕了一下。
二十多个坐在餐桌前的人齐刷刷的转过了视线,他们并不是每个人都脑满肠肥,像童话中的坏老爷们,有的肥硕,有的消瘦,但是毫无例外,他们的眼神中现在都带着震惊,互相看看彼此,仿佛在确认这是谁请来的访客。
而吟游诗人倒是没有停下吹奏,他们已经被鞭子和赏金教育的非常清楚,除非天主降临,否则演奏的命令就是一切,但毫无疑问,他们的声音也走调了半拍。但是那些身边的护卫们目光则刺眼得多。他们中一些人金属的盔甲在烛光下泛着刺眼的反光,而另一些人则穿着更流行的轻便军装,挂着剑和火枪,一只手已经本能的摁在了剑柄上。
这里至少有二十柄剑和五六个火枪手。除非亨利能在一瞬间找到头领,并把刀放在他的脖子上,否则似乎一切都会变得无可挽回。
我走在前面,至少能帮你挡一刀。少女回想起这句话,鼓起了十二万分的勇气,挡在了鲁莽的王子和他的卫士之前,张开了双臂,紧紧的闭上了双眼。安妮在颤抖,她不知道该怎么做,但是很明显她知道她大概要死在这里了。
「妈妈爸爸……对不起,还有……亚瑟,我没法带你去巴黎了……虽然本来也没办法就是了……」安妮深吸了一口气,结束了小声的低语,憋红了脸开始胡乱的叫嚷,吸引起了注意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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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起来像一个并不聪明的单恋故事,一个不太聪明的女人,做出了一个不会被铭记的牺牲,而甚至没有传达出去任何感情一样——虽然我说不准你怎么看他。」
「确实,这并不聪明,也十分愚蠢——不过我还是要说明,那不是一种愚蠢的爱情,我很清楚自己的地位差距,就像热罗姆神父说的那样,当我意识到自己可以做的更多的时候,是我听到了一个身无分文的军妓,如何成为了密盟现在的重要头面人物之后。
不过后来,弗朗索瓦·维永,也就是那个白天没见过的侍卫,日后描述了他眼中那天的一切。在当时,他是法兰西的贝娅特丽丝女王的特使,环游全国,而他在几百年后在这个黑暗的世界里有一个独特的地位,巴黎的吸血鬼亲王,或者更直接一点,暗面的法兰西之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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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本不是一个属于乡下侍酒女的舞台,这是一场被操纵的预谋。
我们并不能影响整个人类世界,毫无疑问,即使最强大的长老们苏醒过来也于事无补,即使面对神之子,人类依然会把他钉在十字架上,然后还要嘲讽性的挂上一个荆棘王冠。而现在,我们只是一群稍微强大一点的被抛弃者,我们毫无疑问,无法战胜人类,只要他们愿意,宗教审判会再一次把我们送上十字架,后者送进火焰之中。
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我们无能为力,人类,或者用跟更傲慢的说法,血畜的社会,是一台沉重的坦克,一旦决定了某个方向,就会不断地前进,撞碎城墙,击穿堡垒,千万个利维坦的组成毫无疑问的执行近乎荒谬的命令也屡见不鲜。
但是同样的,他们的方向舵几乎只需要轻轻一推,就会发生巨大的变动。谁也没想到一颗子弹打偏了,让一个金色的疯王成为了上万枚核弹头的主人,对吧?
而更重要的是,那些执掌方向的贵人,并不比他们臣民聪明多少,他们同样愚昧,同样恐惧,同样贪婪,我们只需要让他们觉得自己是出于意志而做的决定就足够了。
法兰西有两个诅咒,一个是天主长女的宗教地位,一个是被耶稣会傀儡的哈布斯堡所包围的政治。前者随时会启动下一次猎巫,阿尔比十字军已经表演过一次的血族清洗的惨状,就没必要再来一次了。而后者则会让那些来自西班牙的威胁反复地考验巴黎脆弱的权柄,无论是属于凡人的,还是属于我们的。哈布斯堡正在咄咄逼人,而那些来自西班牙的勒森魃也同样觊觎这片土地,而他们正好和教会狼狈为奸。
胡格诺是一个趁手工具,至少能让库里亚鼓吹越山主义的狂信徒们稍微闭上自己的嘴,把注意力从口诛笔伐,转移到更为现实的问题上。而一个胡格诺的国王,那就再好不过了。但是血族显然不会在任何一方投下全部的筹码,亲王依然稳坐巴黎,而我会塑造一个新的国王的故事。
亨利是一个需要打造的童话,他自由,亲民,但是骨子里并不贫乏,他对普鲁塔克和乡下民谣同样熟悉,他是一个法兰西平民期待的人物,和圣路易,美男子或者狐狸菲力不一样,他不会让人走在街上挺起胸膛,但是他可以让人由衷的感觉到亲切,露出笑容。
但是他还年轻,童话还需要一个完美的开场。
一个孤身潜入叛军巢穴的故事,这个故事具体完美与否并不重要,毕竟我会保证它的结局完美无缺,而我是一个诗人,外人听到的故事也会同样完美无缺。
到提出计划为止,一切都很好,直到这个小女孩站了出来,要走在最前面,她看起来像是赌气,也许只是赌气。我很好奇人类究竟能为自己的冲动付出到何种地步,于是摁住了要把她留下来的亨利,让她不带兵器,不带盔甲,走在最前面。我很好奇,恐惧何时回会逐渐战胜勇气?
某种意义上她有令人刮目相看的潜质,至少作为托瑞多,我无法在美丽面前移开眼睛,而法国的王庭是建立在骑士和淑女的童话上的爱之王庭,这更说明了她有潜在的价值。但是游历多年的经验告诉我,美丽本身是价值的加成,只有附加在别的特质上的美,才是进入世界背面的入场券。她不是那种让凡人彻底无法移开视线的美人,像特洛伊的海伦的那种,但是有着自己的特点。
她有着酒馆女招待的狡黠,但是这不足为奇,更重要的是,她能坚持自己的勇气多久。黑暗世界里有太多的恐惧,如果不能坚持自己的信念,在漫长的时间长河中,一个人就只能被消耗到发疯,屈服于自己心中的野兽,成为不得不被镇压的存在。
起初潜行的一切都很顺利,直到亨利发现记忆和现实出现了差距,一个粗鄙的餐会直接出现在了食物库房的出口——乡下的难听音乐,穿着小丑服的艺人,还有那些脑满肠肥又装备不起多少火枪,甚至还穿着骑士板甲的卫兵。
而让我惊讶的是,恐惧自始至终都没有战胜这个小女孩,这很好,她会有培养的价值,剩下的只需要验证漫长到超出一生的时间是否会抹平一个人的勇气,让她变得恐惧和懦弱了。
那么闹剧自然是时候结束了,本不存在的试炼出现了意外通过的骑士。
注:
阿尔比十字军:又名清洁派十字军,中世纪恶名昭著的南法十字军浩劫,名义上是镇压异端,实际上有很大程度是为了压服图卢兹伯爵。
圣路易:路易九世,被认为是中世纪虔诚君主的典范
美男子:腓力四世,和教皇卜尼法斯八世斗法的法国国王,长相俊美被称作美男子
狐狸:菲力二世,通过鼓动英国王室和贵族的内斗,在理查和约翰执政期间,几乎收复了大部分被金雀花家族控制的法国土地。因为其精明狡猾,被称作狐狸。
越山主义:文艺复兴之后罗马教廷(中世纪也被称作Curia,即库里亚)对法兰西的一种态度,认为教廷的影响应该超越阿尔卑斯山,即所谓「越山」,与之相对的是法国本土派的高卢主义。
弗朗索瓦·维永:在历史上,是15世纪法国最重要的诗人之一,善于写讽刺诗,多次和当局发生冲突,最终神秘失踪
另,亨利四世确实在早年在纳瓦拉和贝亚恩地区靠个人魅力镇压过叛乱,考虑到他当时尚未独立领军,并且没得到母亲留下的吉耶纳总督的位置,很可能确实依靠的是非常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