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抗

冬天还是降临了,格外的漫长,寒冷而绝望。

 

在秋天,这些反叛女王的男爵们占领了城堡,他们的军队毫不在乎的让村民们交出了一大半小麦,他们仿佛根本不在乎这些人明年还会不会在这片土地上,或者已经融入土地本身。

 

老弗兰克只能带着大家冒着被抓的风险进山,带着野果和猎物,勉强准备了些许过冬的食物,他们谁也不知道,在春天到来之前的三月,饥饿会不会带着他们手拉手前往天国的彼岸。

 

但是他们想的太过乐观,降临节主日军爷们再一次出现,在漫长的雪夜中举着火把,挨家挨户的征收军粮,他们甚至不放过那些咸肉和浓汤,以及几乎每一粒他们能找到的麦子,或者每一搓面粉。

 

「老爷们,这样我们怎么过冬,看在上帝的份上,给我们留一点什么吧?就算是英格兰国王的佣兵,也从来没有收这么多的分量。」

 

「留了你们的小命,你还有什么不满?死老头?」

 

老弗兰克很快在心口结结实实的挨了一脚,在腓力的搀扶下,才艰难地继续喘着气,注视着军队的肆意妄为。

 

他们一脚踹开大门,挂在腰间的短刀叮当作响,熟练的从储物间拿走咸肉和香肠,然后打开地窖,翻出能找到的一切。

 

他们毫无顾忌,如果有人拦着,他们的火枪和短刀会给农夫一个不痛快的死,而那些更不痛快的死法,则会用留给瑟瑟发抖举起草叉的人,他们会狞笑这用长矛组成一个方阵,用更长杆的武器把人逼到死角,然后慢慢的在身上留下一个个带血的窟窿。

 

他们不光说法语和巴斯克语,还有一些穿着勃艮第十字棉甲的人也混在了中间,他们说商人们口中的某种西班牙方言。其中一个就是在踹开了大门之后,进入了安妮的家。

 

乡民不过是居住在半地穴的土房子里,军爷们显然不如那些真正的骑士——他们会皱着眉头走开,绝不会进入用泥巴胡出来的矮小房子。

 

安妮和亚瑟被裹在床上的被子里,爸爸挡在身后,然而一个驼背,矮小,被烈日和寒风雕刻出沟壑的中年人,就算是比力气,也拦不住这些军爷们的推搡,很快,翻箱倒柜的声音暂停了,被子被掀开,像拎着一只鸡一样,安妮被人抓住手臂,在挣扎中提了起来。

 

这个被兵器和死亡捶打过的人嘴里只有belle一句让人听得清楚,他的强横就像是某种在战场上锤炼出的美德,给了挣扎的少女脑袋上狠狠地来了一下。

 

等安妮清醒过来的时候,父母正在绝望的盯着空荡荡的柜子。小亚瑟还不知道饥饿将会带来什么,只是从被子里好奇的探出头。

 

只要熬到圣诞节,领主们终归会带来大餐,他们会邀请每个人大吃大喝,甚至选出一个愚人之王让他对着领主和夫人指手画脚。他们会有十二天的喘息,然后再次回到新年。


但这只是往日,现在这座属于女王的城堡里住着一群叛乱者,他们显然不会邀请任何村民享受啤酒和烤肉,死亡的镰刀已经几乎摆在了所有人的头上。


绝望笼罩了所有人,直到第二天清晨,几个有着纳瓦拉徽章的骑士带着一个年轻人来到了这里,他更高大,一头优雅的金色卷发,看起来像一个体面的贵族,但是只要一张口,所有人都认出了他是谁。


「该死的,看在上帝的份上,谁把我的好臣民们锅里的鸡抢走了?」


那个非同寻常的亨利,再一次从远方回到了熟悉的比利牛斯山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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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遗憾,首先,我没有足够的粮食让你们过冬,但是直到圣诞节前的面包和盐在我的车队里还有一些,我会授予你们砍柴和狩猎的权力,至少到我离开前都是如此。其次,我没有后续的军队,基督之王并没有给予我任何正式的头衔。而周围的男爵都选择了背叛他们的女主人,周围显然只有你们依然是王家的朋友,当然,这也就意味着我带来的骑士和士兵,就是全部的人数了。忠诚者得食,不过如果你们觉得胜算不大,现在离开,我也会带着祝福,希望你们能到达属于自己的庇护所。」


他花了一整天,直到入夜才把附近所有还愿意拥护王子的村子里的代表召集到酒馆,他裹着皮衣,在酒馆最大的火炉前看着人群中表情的变化,他和每一个人交谈,说笑,却又毫不顾忌的说着丧气的话。


安妮按照自己在酒馆的经历,非常清楚这些话会让一些人动摇,显然,在之后的休息时间,一些脸上挂着失望,胡子上挂着还未消散的冰碴的长老们,就已经选择了找借口离开。


他们显然会去想办法投靠城堡里的叛徒们,或者干脆想办法向着城市逃难,寒冬正在张开吞噬的巨口,没有食物和燃料,生命在寒风面前比风中之火还要脆弱,至少波尔多或者波城,甚至更远的图卢兹,会有更多的生存机会。


直到失望的人陆陆续续离开,亨利面无表情的安排起了侍卫,让他们带着长老们依次登记需要的面包数量,远离火炉哪怕一步,温度似乎都会陡然下降,但是他们的脸上多半还带着一些希望。安妮认识大多数长老,酒馆正好就在通往波城的商路上,这些体面的长老们多少都来过这个繁荣的小村,也就多半会在这里喝上一杯。


凡是住在王家大道边上的村庄,几乎都选了离开,这里只剩下了来自远离道路村庄的长老,逃跑似乎对他们来说并不是一个方便的选项。而山林的暂时开禁则会带给他们更多的生还希望。


长老们会需要半天,也许一天,才能把珍贵的面包安排妥当。他们会被王子的骑兵们送回村子,叫上所有强壮的男人,一部分取回面包,而另一部分则会拿着斧子和陷阱,去森林里带回柴火和猎物。


他出神的盯着被打开的木窗,毫不顾忌寒风不停地灌进本就没有多少温度的房间。这里除了几个卫士,已经变得空无一人,只有昏暗的灯火,滑腻但是冰冷的桌子,还有一个已经力不从心的暖炉带来的些许昏暗的灯光。


「安妮,去把你的朋友们叫来,我们今晚就动身。」


「去哪?」


「科拉兹。」


「殿下,你疯了!科拉兹至少有300个亲兵把守,我听给他们送粮食马队的马夫说,里面几乎每个房间都有人住着。」


「首先,不要叫我殿下,我是亨利,就像你是安妮,」亨利笑了起来,用手指叩击着桌子,「然后给我一杯酒,我估计你们应该还剩了点,对吧?我怎么不记得你们什么时候开了个大酒馆,我不尝一尝怎么行?」


「乡下的酒不适合你,殿下,还有,你只说了首先,然后呢」


「然后?然后你把东西端来,我们再说。」他威严的表情似乎只要没人就会自动下线,大衣紧紧的被他的双手抓着,狠狠地包裹自己的身体,「太冷了,我怎么想起来穿盔甲的。」这回就连他身边的卫士也忍不住悄悄地在背后咧开了嘴。


带着酸味,上面飘着浮沫的酒显然不怎么对他的胃口,他笑着喝了下去,表情却稍微扭动了起来,眉毛和嘴巴都突然开始进行不自主的挪动。


「殿下,我都说了,乡下不光有风景,还有熊和难喝的酒。」


「也没……那么难喝吧。」他挣扎了一会,眉毛自动回到了该有的位置,再一次逞强的笑了起来。「我说过了,叫我亨利就行。」


很快,一屋子各个村庄里曾经和他一起玩过的小伙子们,都被聚集在了刚刚还冷冷清清的酒馆,他们呼着热气,等待着王子的命令。他们有的看起来已经被生活捶打的健壮而粗粝,发达的肌肉即使裹着厚厚的衣服也遮掩不住,有的人还拿着猎弓,提着兔子,也紧张的站在了王子面前。他们正准备行礼,亨利却抬了抬手组织了他们。


他有一个大胆的计划,他会混进城堡,走他曾经溜下山用的密道,然后在床上捉住叛军的首领,胆大包天加斯帕尔男爵。


「你们的任务是和我的军队一起,在城堡正面装作布置工事,明天开始会发起进攻的样子,把守军的注意力拖在正门前,放心,这很安全,我不会让你们的父母失去他们的孩子的。」


这些十几岁的孩子们几乎没有拒绝,他们甚至有一些兴奋,尤其是当他许诺会给每个人发一把剑和一套军服的时候。他们只是在未来的国王面前不敢欢呼而已,那些嘴角压制不住上浮的人并不在少数。他们多半刚刚结婚,也许已经有了一个孩子,但是那些梦中的圣乔治一样的冒险故事永远会在心中的某个角落提醒着他们,自己曾经有一个并不平凡的梦想。


「他们不会死,但是你疯了,这里除了我,还有你和两个你的护卫,这就是所有人?」


「足够了,我保证。」他拍了拍胸脯,铠甲砰砰作响,「他们看到自己的主子突然出现在床前,一定会吓得屁滚尿流,尤其是接到军报发现外面的大军正在集结的时候。就像一个小偷把手刚刚伸进钱袋子里,却发现主人正在拿着刀对他们打招呼,这不是很有趣吗?」


「那我也去。」安妮翻了个白眼,摘下了围裙,沾染了酒色的白布被直接揉成了球形,扔在了旁边的桌子上。


「不……为什么?」


「还记得你在圣诞节说了什么吗?你让我等你,我等了这么久,不是来等一具尸体的。看在天主的份上,如果你被发现了,至少我能帮你挡一刀。」


安妮叉着腰,翻着白眼,腮帮气鼓鼓的看着他,完全忘记了自己刚才还在叫着这个金发的男孩「殿下」。亨利刚刚想说些什么,一个英俊的侍卫突然凑在了他耳边说了什么。年轻的王子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用怨恨的眼光看了那个在白天似乎从未出现的侍卫一眼。向着少女挥了挥手。


「也行,但是记住了,不要用脸接刀剑。」


「那我用胸膛接。」


「也不许,我还没捏过,不能被他们砍坏了,上次捏的时候还是平的。」亨利终于再次笑了出来,「对了,我怕你一会死了就听不见了,还有一件事。」


「什么?」


「你什么时候变成大美人了,等这件事办成了,陪我睡一觉怎么样。」


「你知道我会用什么给那些老醉汉醒酒吗?」


「你说?」


「掺了一大半水的馊啤酒。」


他走在前面,听着身后不断蹦出的脏话,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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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未来的国王还是性骚扰犯人……」

 

「你说的没错,但是我更愿意称他为那个时代的异类,而他身边聚集着这样的异类。如果有另一群人或者另一个人和他很像,我愿意用牛仔作为对比,他有一种真正的西部的精神,生死比起那一瞬间的荣耀和快乐,似乎经常显得无足轻重。」

 

「这不算一个好的辩护,安妮女士」

 

「我没打算为他辩护,但是某种意义上,他就是我们最乐观的精神的化身,活在当下,享受现在,但是从来不忘擦亮自己的眼睛。他努力的做好事,但是更多的时候,在一切结果开始产生影响之前,他看起来和早逝的父亲安托万一样行事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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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基督之王:中世纪法国国王常用的称呼之一。

英国佣兵:在百年战争后期,由于缺乏军饷,英国大量佣兵团体在南法横行,造成灾祸,他们甚至打过阿维尼翁教廷的主意。其中最著名的雇佣兵领袖,就是约翰·霍克伍德——这位爷的坟墓至今还能再佛罗伦萨见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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