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

「安妮,你一定是被勾走了灵魂,魔鬼用亨利王子的形象诱惑你,让你变成了个傻姑娘。」

 

安妮只是对着阿尔芒丢出一块石头,继续对着远处的地平面发呆。

 

「明明有着和村长的热娜一样的柰子,还不舍得给我们看看,在酒馆也舍不得扭一扭屁股,要我说,只要你扭动一下……哎,别砸了……看在上帝的份上啊,很疼的!」

 

阿尔芒从田里回家,免不了每次要说上两句,然后免不了要在哄笑中挨上两块石头,不过他是村里最快乐的年轻人,大家笑两声,他晚上去酒馆道个歉,这事情也就过去了。

 

顺便一提,热娜是村长家的母山羊,据说拥有十里八乡最能产奶的圆润乳房,被村长当作宝贝供着。

 

他们有自己的农活,十二三岁在乡下已经是半个大人了,他们必须承担起责任,拿起草叉面对着青色的麦苗帮助父亲耕作,而玛利亚和艾琳娜也差不多,她们已经学会了纺纱和织布,知道了如何编出最好看的图案,怎么把这些毛或者麻变成好看的衣服。


金色的麦浪最终多半会交给那个高耸的城堡,成群的马车会在秋天将要结束的时候,载着农民一年的劳动回到高大黑暗的石头建筑里,他们穿着锃亮的盔甲,在夕阳下金光闪闪,而村长则弯着腰,在他们面前谦卑的像他的老狗一样——甚至还不如窝在门口不搭理他们的老狗。


农民会留下一半不到的份额——如果年景好一点,也许会多一些。加上领主们不太需要的野菜,杀掉一只猪,再用纺织品换来一点点钱,买来盐和柴火,才能赶在寒冬之前储备腌肉和酸菜,数着日子,等待着圣子降生的节日。


「现在比过去好多了」母亲总是说,「要是我奶奶的那个时候,英国人能拿走我们几乎所有的粮食,而我们也没有小酒馆,冬天就是一家人对着一口大锅,和死神的镰刀进行比赛。」

 

荣耀归于主,至少现在,商队带来了贸易,北方的战争带来了南部的繁荣,村里甚至也有了一个小小的酒馆,能在让热罗姆神父一边骂着大家不守戒律的堕落,一边打着酒嗝——他显然不是什么守规矩的神父,但是也不坏,至少是所有信徒一起选择了他,他和我们一样,一样醉酒,一样劳作,一样说起拉丁语磕磕绊绊,但是谈起加尔文,他会非常的激动,非常的开心,仿佛这是另一个弥赛亚,能在末日的审判时给我们都说几句好话。


当然也感谢繁荣,安妮现在是村里最受欢迎的人,在冬天大家会凑在小酒馆里,围着火炉,啃一口面包,也许还有偶尔遇到的兔肉,喝上一杯。


柴火和野味?领主去打仗了,领务官自然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砍下来,再说这是枯枝,他多半不会在乎,那些落进陷阱的兔子也一样——毕竟谁会对一个说不定就死在瓦卢瓦或者拉罗谢尔,一年不回来一次的人负责呢?况且在古老的纳瓦拉法律里,也没有那么多老爷的这个或者那个规矩,村长曾经还带着人靠着古老到发黄的羊皮纸,大摇大摆的在去年的严冬里上山砍柴了呢。


像麦浪一样金色的长发,闪着灵气的眼睛,身材高挑又富有曲线,别说醉汉了,连神父都忍不住夸赞几句,鬼知道安妮在这几年发生了什么,村里的色老头们都说这是上帝的奇迹——让一个干瘪的野孩子成了酒馆最热门的招牌,尽管她遇到咸猪手总会打回去,对商队这种土财主也谈不上热情。但是村人甚至神父还是一样受用,甚至喜欢这种冷冰冰的眼神,这是他们看着长大,一点一点出落成的大美人,喝多了的热罗姆甚至躺在酒馆被浸泡出酒味的桌子上,念诵着《旧约··雅歌》的片段,当然,清醒了之后他一定会说,这是对主的赞美的一种。

 

但是「身材像修长的棕榈,乳房像棕榈的果实。我决意攀上棕榈树,摘取树上的果实……」这种话真的是赞颂主的吗?每次村民们真的问起来,热罗姆又会做出紧张的样子,一般掰着手指,一边揪着本就不多的秃顶下的一圈头发,开始说某某修道院长。某某大主教曾经说过云云,于是大家又快活了起来。


谈到安妮,父母总是会满意的看着每天围裙里裹着的几个德尼尔银币,他们骄傲于一个美丽的女儿,他们相信她足够聪明的打发走了那些好色的左邻右舍,还能带回来几个银币。


而至于在寒冬中幸存的唯一一个弟弟亚瑟——他们曾经像兔子一样不停地降生,又像蚂蚱一样不停地死去——她则是最好的姐姐,他可以骄傲的说自己经常趴在安妮的胸前听她讲睡前故事。而故事总是商队带来的消息,圣人显灵的传说,远方的战争,勇敢的骑士,还有遥远的梦一样繁华的巴黎。


「巴黎有多大?」

 

「不知道,笨蛋菲力,但是有几个波尔多那么大,住满了国王的宠臣和……对了,亨利王子,就像遥远的君士坦丁堡一样。行商们说他们每几年会去一次,每次都能看到北海的商人带来鲱鱼,罗讷河谷带来美酒,德意志的商人沿着多瑙河和莱茵河,从香槟带来东方的纺织品和香料,而国王居住在一个岛上……」

 

「笨蛋姐姐,如果城市这么大,他们就没法养猪,也没法砍柴,冬天他们就会冻死和饿死。」

 

「他们可以在街道上养。更何况,你跑题了对吧?这可是闪着璀璨光芒的城市,法兰西的心脏……」

 

「那一定很臭!安妮姐姐是笨蛋,喜欢臭臭的地方。」他会扭过脑袋,狠狠地捏一下姐姐的前胸,然后免不了一顿骂,但是他似乎很享受,甚至会对着六七岁的同龄小屁孩们吹嘘自己的「英勇事迹」。


当然,也少不了追求者,那是偏远的比利牛斯山村,你一定看过蒙塔尤,对,就是那样,小小的安妮经常会被一起长大的同伴的父母们邀请,尽管热罗姆总是说,这个村里内部结婚一定是不满足教廷关于近亲结婚的限制——尽管他根本不是罗马派来的,但是小村子总是如此。


当她去阿尔芒家做客,老米夏埃利总是说自己儿子如何如何好,而希罗娜阿姨总是会狠狠地推上阿尔芒一把,有时候还会鼓励一下她平时胆大包天的儿子。

 

「笨蛋,不主动一点你就没机会了。」

 

「我本来就没机会,她连弗兰克村长家的小菲利普都从来没正眼看过。」

 

阿尔芒总是故意超大声的抱怨,让小安妮和希罗娜一起笑了起来,一个笑得很开心,一个笑的恨铁不成钢。


而神父,嗯,神父确实在不喝酒的时候显得文雅有魅力,热罗姆消瘦,高大,尽管完全和禁欲无关,但是确实长了一张饱读诗书的脸——他也确实如此。只不过他清醒的时候不多,少数清醒的时候多半是主持弥撒的那天,他会在散场后和安妮聊上几句。


安妮喜欢和清醒的热罗姆聊天,他会讲典雅的巴黎法语,会说拉丁文,细长白皙的手和村民们比起来是如此的独特——说明他根本不需要干活,就算在这个麦浪滚滚的乡下也是如此。

 

他会讲不那么离奇的故事,比如国王和科利尼还有孔代亲王的战争,也会讲纳瓦拉女王作为这里的领主,和贝亚恩土地上的伯爵男爵们的过往,甚至还会说一些伟大的异教徒苏丹们的事迹。

 

「不要光用信仰评价人,苏莱曼是一个好国王,他公正,宽容,慷慨,我们得以幸存全仰赖天主的威光。而天主授予权柄的国王们,往往则比不上他。如果我们的国王有他一半的宽容,这场因为宗教的战争也不会出现,苏丹们甚至能容得下犹太人住在君士坦丁堡。而我们的国王甚至连咱们这种主内的兄弟都容不下。」

 

尽管他每次都这么说,但是自从某次他半醉不醒的讲完弥撒,谈起了苏丹和他的后宫的时候,伸出了手摸了摸少女的富有弹性的臀部之后,每次对话安妮都会保持一臂的距离。

 

他也说过想教安妮读写拉丁语,但是每一次都会因为醉酒而作罢。但是他总是会在酒醒之后道歉,还会在讲道的时候多讲一句,「大家在酒馆不要没事就欺负咱们的小安妮,在末日之后会下地狱。」作为赔礼。

 

末日,确实,在乡下,每个人都在讨论末日,他们变得躁动,变得不安,就像整个南部所有的胡格诺一样。贵族的煽动,末日的传教和自发的村社行动,让整个罗讷河一侧不再平静,在未来,安妮会知道每件事情都有原因,比如激进的胡格诺运动,比如漫长宗教战争,比如圣巴托罗缪的屠杀,但是现在,末日不过是一种萦绕在心头的恐惧,也仅仅是一种轻微的,无法言说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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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自己很漂亮,并且在利用这一点吗?」

 

「没有,如果她知道该怎么做,就不会每次只带回来几个德尼尔了,她至少应该想办法去城市,想办法成为一个演员,或者想办法钻进一个男爵或者骑士的卧室,但是你看,安妮就是这么清澈而愚蠢,满足于夸奖和几个银钱,她比你想的更简单,更前程,直到卷入更多而麻烦为止。」

 

「你很了解这些。」

 

「是的,孩子,你说的没错,你知道在巴黎,这是一门从500年前就开始兴起的生意,从头牌到还在练舞的孩子,无一例外都会成为交易的一部分,而在过去的很长一段时间,我也对此略有涉足,不过那是很久之后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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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轻快而愉悦,便如此一天天的过去,少女终究会长大,到了十五六岁总会被嫁出去,换来一大笔丰厚的财产,也许是一头牛,也许是两只羊。就算是偏远的乡村,美丽的处女也是最有价值的财富。


安妮也做过被男爵或者骑士看上的梦,但是在热罗姆讲了骑士和男爵只会互相提亲,而美丽的情妇最后总是下场悲惨之后,安妮被吓坏了,她甚至没敢问,如果不是男爵,而是一个王子会是什么样。她不想连临终忏悔都没有神父愿意倾听,也不想被嫉妒的男爵夫人剁掉手脚,或者被抛弃之后送进妓院,最后死后进入地狱——她不知道热罗姆有多少真话,多少假话。


她梦想有一个像罗兰一样的骑士,来到这里,但是时间像是最糟糕的敌人,正在一点点告诉他,早晚得在村子里或者隔壁的村子里选上一个会给自己在房梁上挂一口大锅,让自己煮永不熄火的浓汤的大男孩。然后再像兔子一样,再被许可的日子做爱,生下兔子一样多的孩子……这太糟糕了,她觉得自己就应该想办法跟着商队离开这里,说不定,在巴黎就能遇到属于自己的骑士呢?毕竟巴黎有着最多的骑士呢。


骑士确实出现了,在还有一两年这个糟糕的现实就要成真的时候出现了。只不过他们打着的贵族们自己的旗号,接管了村子中间的那个城堡。他们穿着带血的盔甲,上面有着大大小小的修补痕迹,他们疲惫的进入城堡,疲惫的扯下纳瓦拉的王家旗帜,升上了一个从未见过的家徽旗帜,他们宣称自己受够了战争,成为了反叛的参与者。村民开始被真正「征税」,村长好不容易保住了村子,不让它和邻村一样变成炭,于是每个人都出了一大笔钱,赎买自己的小命,而唯一不愿意这么做的守财奴磨坊主,则失去了他的磨坊。被抓进了城堡,从此再也没人见过。


似乎上帝打算抹掉亨利最后的痕迹,连他的城堡,他的磨坊,他的一切存在,似乎都是这个村子里所有少男少女曾经共同的幻梦,现在梦醒了,战争的号角终于吹到了身边,所有人才发现自己成了一块被人踢来踢去的猪膀胱——柔软可欺,颇有积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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