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该怎么面对你?你认为我是神明,还是爱人,还是一个不应存在的鬼魂?」
我无法安慰一个昔日的女神,阿卡德唯一的女王,当然,我也无法真的说明内心的想法。
神的尊号显然那是一个错误,伊南娜或者伊什塔尔,神的名讳是某个被迷雾笼罩的古老存在居于世间所故意裹挟的神秘面纱一部分。她显然比曾经泛滥在伯剌大河和底拿大河之上的洪水更为久远,见证了潮涨潮落,显然这不是某种神明,而是在更早的世代中就行走于世间的存在。
但是反过来,什么是神呢?神难道不应该居于尘世之中,难道不应该响应人们的哭泣和祈祷,给予善良以恩惠,给予罪恶以神罚吗?难道不应该是一个在我们之中,具有权能的更高之人吗?如果说那个遥远的挂在天际的存在是真正的神,而其他地上的一切不过是某种反射太阳的月光,那么比起那个从不真正关照地面的所谓的真神,这些地上的伪神被尊奉一点也不奇怪。如果正神从来都是高高在上又不言不语,那么为什么大家不去信仰所谓的邪神呢?
比起无法触及的来世,还是现世的回报让人更为倾心。
「你是阿卡德唯一的王后,也是民众的月神,只是……」
「只是?」
「只是很快我们就必须用并不存在的神,取代会影响尘世的神,神明只能端坐在宝座上,成为石像。维齐尔是对的,这是一个机会,让尘世重新回到人的手中。」
伊南娜深深地低下了头,用一种嘲讽的语气掩盖着绝望的眼神,「他和我们是一类人,甚至更古老,古老到几乎和黑暗之父是同时的存在。如果你是一个牧者,你会建议狼群捕捉自己的牧群吗?」
他们都是疯子,毫无疑问,这些伪神相信自己的威能,甚至不惜使用更罪恶的力量来掩盖自己的无能。而大维齐尔则是另一个极端,如果有一条路能够达到他期待的真理或者他想要的结果,就算代价是全世界,他也会毫无疑义的奉上。
当然,我也疯了,某种意义上来说,疯得更为彻底。随着所谓的神明被铲除,到来的只有饥荒,动乱和死亡。冥土的镰刀会毫无疑问收割河间的一切,高海到低海都会陷入动荡。
让民众在愚昧和盲信中苟活,真的不如在清醒中饥饿和死亡吗?
一个温良的梦难道比起疼痛的清醒更为轻贱吗?
说实话,我也没有答案,在历史把名为未来的幕布解开之前,我们都没有答案、
我们都只有一种自以为正确的信念,这是所有伟大的国王和先知们共同的绝症。
我告诉自己那永远年轻的神妻,我对她忠贞不渝,但是现在神的时代确实一去不复返了,从今之后,神赐予人的土地上,将只有人生存和耕作,地上的人欢喜,那天上的真神也会欢喜——尽管他们的雕像不会哭也不会笑。
但她会有一场葬礼,我们都需要对着空棺材落泪,然后她可以选择作为过去的幽灵留在这里,或者永远的离开这片已经不属于他们的土地。
她几乎毫不犹豫的选择了留下,哪怕作为一个昔日自己的幽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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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人们成功了?」
「几乎——除了少数几个幸运儿,古老的血族几乎都被火焰和阳光变成了灰烬,狼人是杀戮机器,当他们集群的时候,就连河水都会为之颤抖。」
「也就是说,你亲手把你的人民推进了饥荒,并且是在你清醒的情况下,并且自认为正确的意识到了这件事情的情况下?」
「你说得对,约瑟芬,你能想象直视着枪洞,对着自己的眉间开枪的感觉吗?对,我看到了你挣扎的表情,就是这样,我当时就是这样想的。不过你不是当事人,自然可以感到庆幸,否则也许时至今日,我们依然在向这些古老的存在卑躬屈膝,献上信仰和鲜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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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的故事,就像你在对你而言颇为古老的编年史里看到的一样:
后来,萨尔贡年老,各国都起来反抗他,将他围困在阿卡德。萨尔贡率军出征,击败了他们,彻底击溃了他们,消灭了他们不断扩张的军队……然而,由于他所作的恶,伟大的君主马尔杜克勃然大怒,用饥荒毁灭了他的人民。从日出到日落,他们都在反抗他,不让他休息……
饥荒毁灭了整个国度,死亡的镰刀收割着河间之地的每一个灵魂,我感觉自己已经被淹死在臣民的血海之中。他们终于开始反抗,赶走了督官,在整个低海之地形成了一个反叛的同盟。
而且更糟糕的是,他们在观察中已经学会了如何献祭给冥界,获得微不足道的恩惠。而那些造成了一切的狼人们,却已经在和伪神的搏斗中几乎死伤殆尽。
我有5400人的军队,而他们已经聚集了十倍的大军,一只庞大的,饥饿的,带着怨恨的地狱之军,把我重新围困在阿卡德。
我相信我能击败他们所有人,但是问题是,我无法解决饥荒和灾祸,冥土确实给予了他们丰收,而如果那位至高的神真的存在,却只会注视着人间的死亡。
胜利无法解决饥荒,也就无法解决仇恨,而不断地饥荒只会不断地引起反抗,反抗只会不断地带来镇压,然后仇恨重新积累,再一次在饥荒的催化下循环。
我必须带着所有人的仇恨离开,就像古老的乌鲁克之王所做的那样,去寻找乌特纳皮什提姆,一个唯一活过大洪水的隐居国王,寻求永生——当然,这是一个借口,谁愿意背负着永远的仇恨而活着呢?
维齐尔再一次证明了自己是阿卡德人的理想领袖,我们各带了一支军队出城,他杀光了凡人和恶魔,是一个可怖的战士。而我只赶走了溃散的凡人,我相信他们不过是被饥饿逼迫的臣民,而不是什么无可救药的罪人。
但是大维齐尔并不宽恕罪恶:「凡沾染了冥土的灰尘,都在灵魂上留下了无可清洁的罪恶。唯有死亡能够进行轻微的赎罪。」
他带着这支军队南下,拆除了每一个曾经执行过亵渎仪式城市的城墙,这个名单像是念诵今天你能找到的考古记录的城市名册:乌鲁克,乌尔,尼普尔,拉加什……
我开始怀疑究竟我和他谁更疯狂,可笑吗?一个你们嘴里第一个帝国的最伟大的国王,一手把人民推向饥荒,而另一个他身边同样明智的维齐尔,正在系统性的杀戮整个低海几乎每一个定居点。
狼人认为那些对地狱的崇拜带来了死亡和罪恶,但是现在呢?
我找到了乌比尔,幸存的老狼,让他帮我做最后一件事,在维齐尔的胜利屠杀之旅归来之后,把他也送进沉眠之中。
「不要杀死他。」
看在我们一起征服了大地四角的份上,沉睡到这个死亡和混乱的纪元结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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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天,所以你把他送去昏睡了千年,你们现在见面还能不打起来?」
「我倒是做好了被打死的准备,约瑟芬,但是在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是他主动拥抱了我。他知道自己在寻求真理的路上走错了一步,即使是真理,科学的真理和政治的真理也从不相同。你听过电车难题对吧?」
「当然,你想说科学应该计算走哪边死伤更少,而政治应该衡量哪边更有利于在媒体上宣传吗?」
「不,那是政客,一个好的政治家在木已成舟之后的表演之余,应该思考的是如何让这种事情不再发生。」
「但是沙鲁钦,或者……阿卡德的萨尔贡,你真的找到了乌特纳皮什提姆?成为了一个永生者?」
「死亡是不可避免的,除非失去灵魂。吉尔伽美什就已经顿悟这个真理,更何况我根本没有走出太远,就被疯狂的伊南娜追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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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尔伽美什,你究竟在何处流浪?你所追寻的生命,却永远找不到。因为当诸神创造人类时,他们让死亡成为人类的命运,而将生命掌握在自己手中。吉尔伽美什,填饱肚子吧。日夜狂欢吧。让日子充满喜悦,日夜载歌载舞,奏乐吧。穿上新衣服吧。洗头沐浴吧。看看那握着你手的孩子,让你的妻子在你的怀抱中感到快乐吧。只有这些才是男人该做的事。 」
——《吉尔伽美什》
「你口口声声的说着爱,却对爱之神在心间捅了一刀?你做错了什么以至于需要悄无声息的告别?你许诺了我现世的忠诚之爱,却在深夜不辞而别?」
我没法对着一个眼泪是鲜血的前女神说出任何辩解。她是对的,我是在抛弃一切的寻求死亡和救赎,我把王国留给了孩子,把宫廷中的财富留给了战士,把仓库里未被污染的粮食留给了低海幸存的臣民。
但是我确实没办法留什么东西给她。
我必须仇恨中死去,因为王国必须在全新的期待中传承。
「我必须去死,否则我们所建立的一切都会在他们对我的仇恨中死去,你不也希望我成为一个大地四角的国王吗?」
「那是为了我的丈夫能够荣耀的统治大地,而不是为了这个王座而成为无主的幽魂!」
我知道她说得对,一个神明,哪怕是一个伪神,她也是一个传播爱和希望的神。我相信至少在那时,我们的感情毫无虚假,但是我的决定已经做出,就不能再次留恋尘世。
国王已死,王国万岁。
「又一个……又一个把自己逼进绝路的英雄,我为什么每次都会爱上一个注定会死的英雄……既然你这么想死……」她的话语开始逐渐变得断断续续,充满了自怨自艾的绝望,她疯狂的猩红瞳孔中闪着不应该有的绝望的光芒。
乌比尔说过一个古老的狼人曾经说服吉尔伽美什拒绝了她的爱,而选择了凡人的欢欣。这让我开心,至少在我的神妻看来,我算是第二个英雄。
「……既然你想死,又想离开这里,那我们走吧,我满足你……」
绯血从眼眶里流出,划过已经被散乱的头发切割的细碎的面孔,滴入河间的沙土之中,蒸腾,变成淡红色的血雾。
我开始觉得害怕,倒不是害怕死亡,而是害怕一个带着尸体前进的女神在白天彻底化为灰烬——狼人们已经说过大部分的吸血鬼都会被太阳变成灰烬,除非它的内心已经大彻大悟,蒙受浩恩永生。
但是我忘记了她终究不是神,甚至不是什么伪神,而是一个嗜血的怪物,一个能够制造和自己一样嗜血存在的古老怪物。
在文主地边缘的沙漠里,我被吸干了最后一滴血,血与爱的狂欢把人变成了某种亵渎的存在,我必须承认这是某种极乐,直到我在吸干了我的马,从饥渴中恢复清醒之后,才发现自己彻底被带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路。
她说的没错,我确实死了,同时也确实会跟她一起离去。
我的愿望通过某种扭曲的形式实现了,就像我们对神许下的每一个愿望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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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狠狠地强迫自己的胸腔扩张,抽了口烟,用一种痛苦的眼神凝视着虚空中的黑暗。
「那伊南娜呢?」
「你知道她同时也是托瑞多氏族的始祖对吗?这是一个悲伤的故事,这些挚爱到热烈的生物,也是最容易绝情到抛弃的堕落者。我们去了高海之滨,进入了现在的克里特,她就迷上了另一个你熟悉的名字,米诺斯——这并不意味着他和牛头人有什么关系,那不过是另一个传说。」
老人沉默了良久,似乎反复地想说些什么,但是最终放弃了,话语变成了徐徐上升的烟幕,消失在天顶。
「总之,我最后来到了这里,作为一个已经征服过整个已知世界的国王,我对密盟或者魔宴的小小争斗提不起任何兴致,所以我才能和你的尊长一起定期聚在这里,消磨时光,顺便寻找一些昔日火焰燃烧之时的欢欣。」
「如果不说最后一句话,这个故事结束的会更完美。」约瑟芬最终笑了起来,她不再紧张的看着毫无意义的手表上的时间。
「那这样?」老头笑了起来,他整了整米黄色的夹克和白色的衬衫,在满是胡茬的脸上露出了一点苦涩的笑容。「如果你喜欢那种所谓的寓言,这个故事的结尾就这样吧。」
「即使是最贤明的国王,也会在不得不做出艰难地选择。国王也许在乎长久的正义,但是谁又能说,那些挣扎求生的民众选择出卖自己的一切以换取今天的口粮是一种错误呢?
我们的神冷漠的注视着尘世的苦难,像高高在上的太阳,却只在凡人中投下饥饿和痛苦的影子。祂的使者们把那些接受供奉并愿意给予尘世回报的存在称为伪神,究竟谁才是真正的神明,谁又只是一个傲慢的,高高在上的冰冷太阳——不,也许叫LED灯更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