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和平并没有持续,饥荒是内尔伽勒的仆人,总会如影随形。
起初,蛮族收到灾荒,开始向富饶的土地进军。很快,沃土陷入战乱,饥荒制造更多的死亡。
最后,战争消灭了人,无人的土地,自然不会产出粮食。
在三十年后,饥荒席卷了北境,苏巴图人从北境开始迁移。这些野蛮的蝗虫吃光了尼尼微到亚述的土地,底拿河畔只剩下死亡和哀嚎。
我带着5400名勇士再次北上,我看到了饥饿正在折磨他们,而战乱正在折磨我们。
北民刚刚吃上了第一顿饱饭,他们消瘦的面孔还没有长出新的脂肪。而以商贾闻名的北方诸城之民看起来更加健康,却在武器之下挣扎着求生。
我们在亚述之地交战,感谢月之女神的恩典,我依然拿着武器进入了战场,但是比起敌人,更令人震惊的是北民之中混入了曾经被赶走的狼群。
我的军队从不失败,他们已经从高海到低海战胜了无数敌人,他们和我一起在王宫用餐,我们毫无疑问战胜了饥馑中的北民,铲掉了他们刚刚划定的边界垄沟里的土,用我的边界代替了他们的边界。
我决心深入北境,进入扎格罗斯的群山,一劳永逸的解决问题。蒙伊南娜的恩赐,我已经统治的足够长,但是她告诉我天下没有四十年的王子,权杖已经被掌握了三十五年,我也终究会追随吉尔伽美什的脚步,从王座上起身,追寻更高的荣耀。
我的军队穿过了扎格罗斯,战胜了饥馑和寒冷,追逐着狼群和北民,进入了一片温暖的低地。我把大军抛在身后,我是国王,当第一个踏入敌人的水和土。
这里多雨而平整,气候湿润,丰饶理应眷顾这里。
但是这片未来的米底之地,似乎丰收之神已经多年没有眷顾这些蛮夷。
然后我的大军在扎格罗斯的山口被挡住,一群人形的巨狼拦住了山口,我的勇士们再也无法前进一步。
而我追逐的猎物则突然开始掉头,我被围困在了苏巴图人的营地之中,但是他们并没有发动攻击。
我认识他们,他们也认识我,狼群活的比我们长的多,几乎每个狼崽子我都能叫出他们的名字。我曾经让他们和我的勇士一起,在宫廷里用餐,一起比赛摔跤和斗技。但是他们和我们的神似乎无法调和。
我把他们当做朋友,他们和我也一样,他们相信唯有公正和善良的灵魂才能不受腐蚀,但是从不说明这种腐蚀来自于何处,或者说,只要在有诸神的城市里,他们就从不对我揭示所谓的腐蚀究竟是何物,却让我驱逐所有的神,他们说神本身就是问题。
而神祇们则低语着狼群的野蛮和不可教化,让我驱逐这些文明的敌人。他们对文明的敌意更加深了这种观感,他们谴责开垦,反对水利,他们认为河道和绿洲同样神圣,但是和平正在滋生人口,没有新的土地,也就没有办法养活人民。诸神的神谕出奇的一致,唯有我的神妻沉默不语。
她讨厌狼群,狼群也讨厌她,但是她们不至于互相动手——而其他的神则完全不敢和狼群们打照面。她却暗示诸神的恩赐终有代价,那是一个神明自信从容地面具唯一一次的破碎,我看到了她的表情第一次降入凡尘。那也是她唯一一次请求贤明的维齐尔,也就是你的尊长,调和无法调和的矛盾。
你的尊长介入了一切,狼群在低海之地的诸城献上城门之后离开了我们,但是他们的首领依然在低语着潜藏的威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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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根本不是打算消灭你,对吧。」
「如果他们想消灭我,变成巨狼一爪子我就成肉酱了。他们的领袖乌比尔曾经和我一起摔跤和用餐,他打晕了我的所有侍从,但是没有再多动一下。」
「但是在古籍中,我记得神给你降下了惩罚,也就是说你选择了相信你这群狼人和你的神明摊牌?」
「在当时不是,但是之后,你说得对,那些伪装成神明的亲族从未看到今日的世界,因为我把他们全部变成了灰烬,不过先别急,让我说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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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乌比尔已经快要到自己的终点,他依然强壮,但是已经被岁月在脸上划满了沟壑,他终于开口讲述了那些你现在知道的故事,关于血族的一切。也讲了关于秩序和混乱,他们崇拜的盖亚,他们相信某种前定的和谐,很难解释清楚,但是和现在的环保暴徒差不多,也许吧,如果你看见有人炸了石油公司的钻井,也可以怀疑一下是不是现在的狼人们的壮举。
最重要的是之后的部分,我开始怀疑,王国的丰收是否有些问题。
「盖亚正在受苦,寒冷正在席卷这个世界,你是一个贤王,你所在的土地都已经无法长出大麦——即使我们带来了文主地的一切农艺,而只有你的低海依然享受着丰饶,这是不合理的。」
「神眷顾着我们。」
「我们是盖亚的卫士,能嗅到更多腐化的气息,我尊敬你是一个贤明的君主,甚至连你那个……」他的语气明显苦涩了起来,像是不得不强行改口,「……那个不能见光的神妻也一样,还没有彻底的屈服于力量和混乱。但是其他人则不同,那些神赐予他们的丰收,是一种邪恶的巫术。」
「巫术?」
「你曾经见过恶魔的军队,我们曾经一起并肩作战,现在他们用一种更隐秘的方式回来了。妖蛆的造物是无法带来丰饶的,他们只能用亵渎的仪式短暂的污染土地,来进行所谓的恩赐。这就像和高利贷者借款,你应该明白它的危害。」
我震惊于他接下来讲述的坦率,他知道自己的子民不能拖住我的大军太久,只是最直接的介绍了那些亵渎的仪式,用人的鲜血召唤污秽的恶神,他们把泥土变作粮食,把枯枝化做新麦,把蛆虫装作畜肉,那只是一种伪装,恶本身不会开花结果。
「记住,你崇拜的从不是什么神明,只是一群阴晴不定以血为生的水蛭。那些真正的神很少干预人间的土地,否则世间不会充满不幸。」
跟一个脸上挂着杂乱的白色胡须,带着血和冰渣混合物,有着快两米身高身材强壮的老人谈论哲学,总是让人觉得奇异,尤其是考虑到一个腹肌比手臂还粗的家伙说自己马上就要死了的时候,这种奇异的感觉就更加明显了。
我该如何相信一群前一秒还在带着我的敌人从帝国北境长驱直入的人,下一秒告诉我,「兄弟,我其实是为了你的福祉「呢?
这太过震惊和荒谬,但是我的男孩们并不被月之女神所爱,她更喜欢恩赫杜安娜,我的唯一的女儿——然而她注定无法坐上王座。
如果没有神的帮助,或者说,神本身就是问题,那年轻的王子恐怕很难面对一个个来自冥土的加拉恶魔。
政治的嗅觉让我相信这些曾经和阿卡德人共同居住的蛮夷应当是坦诚的,如果他们乐于阴谋,完全可以在三十年前在我借来解围军队里消极怠工,即使是错误,也是一种真诚的误会——那么只需要把他们献祭给被错误指控的真神,自然也能平息神的愤怒。
年景已经不能更糟糕,既然神明已经选择了无动于衷,最坏的结果无非臣民从缓慢地死亡,变成快速的死亡。
河间的沃土也并非一朝一夕供养了众多的人群,我们曾经来自沙漠的另一端,曾经来自世界的尽头,因为热风和寒潮,我们最终汇聚在温暖的河间之地。如果这里变得不在适宜居住,我们自然也会追随祖先的脚步,就像他们曾经那样,面朝热风和寒风,寻找新的应许与期待。
他们再一次跟随着返程的军队,作为战利品和奴隶,潜入了正在被饥荒吞噬的土地。
乌比尔和纳拉姆辛再一次见面——上一次还是我第一次来到阿卡德,一向大吵大闹的狼人几乎不再高声言语,只是在言谈的间隙不停地削尖指甲,而一向沉稳的大维齐尔则开始变得焦躁,他不停在长袍下折动手指,每一个新的难以理解的叙述似乎都变成了一条沉重的罪状,压在他的心头和眉间。
狼群们会以督官的名义进入南方,去乌鲁克和乌玛,拉加什和尼普尔,去一切崇拜诸神的南土,去一切看起来依然在产出粮食的土地。
「我觉得我疯了,老师,我真的觉得我疯了,我在彻查供养着这片土地的城市,而如果我什么都不做,冥土的谣言会把这个国家的根基缓慢地腐蚀。」在乌比尔带着狼崽子离开之后,我不得不和你的尊长好好聊了聊。我相信你自己的正在选择两种死法,缓慢地在名为邪恶的毒药下逐渐变得衰弱,或者向着名为饥荒的套索伸出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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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怎么说?一个絮絮叨叨的卫道士吗?我可看不出来他干掉我的基友的时候有多么的仁慈,甚至也没有一丝一毫的正义,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家伙可谈不上什么公正和仁慈。」
「在我们的亲族中,有些人因为每次挥拳都能说服自己是为了某种正义而行事,也能与内心的欲望达成某种程度的和解。而他似乎总在追求一种自洽的正义,但是似乎和血族所有的其他追求一样,永远挣扎在完成的路上。」
「那他当时在挣扎什么呢?」
「我还是用问题回答问题吧,年轻人。」老头点燃了一根雪茄,一个早已没有呼吸的躯体,煞有介事的把雪茄放在嘴唇间。「在潜在的邪恶下苟延残喘,还是在正义中迎来灾难,你会怎么选择呢?注意,我只是说,邪恶是可能存在的,但是只要尝试揭开它,毫无疑问无论结果如何,都会是一场灾难。」
「很难选择,我没当过哪怕最小的管理者,这种事情就让总统思考吧。」
「很好,在当时我就是负责的人。于是问题又会变成这种形式,让民众缓慢地被腐化却保持生存,还是在一场荡涤罪恶的风暴中成为薪柴?」
「无论哪个选项都会让人睡不着。」
「这就是所有人都羡慕的权力。当一个昏君很容易,但是就像后世亚里士多德的描述,政治是一门为善的艺术,代价往往就高的令人后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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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比尔带来的消息几乎是灾难性的,我们实际上正在用血浇灌土地。
在那些城邦守护神的幽暗居所中,巨大的亵渎仪式正在开启,他们用鲜血描绘仪式的法阵,用尸体制作祈求降雨和阳光的道具,在血海中起舞,同时又用来自冥界的魔药打通凡世和冥界的道路。
活人变成尸体,在四肢钉上亵渎的冥界之木,整个腹部都被剖开,用肠子描绘亵渎的图案,而在这中间的每一步,都会有通灵的秘药让牺牲的口舌重复着冥土的谎言。他们确实在进行着无可救药的仪式,甚至每一个围观者到最后,都必须分食牺牲的血肉,以至于每一个城市的所有人都成为了共犯。
黑暗的魔法带来了光和热,狼人们把这一切称之为妖蛆的作祟,用某种更现代的说法是一种熵增的过程,熵的增加带来了人们需要的对抗寒冷的热,而冥土正在渗透整个低海的三角洲,在这些所谓的农田上,已经出现了冥后埃列什基伽勒才会熟悉的下界的沙土,它们正在取代河流带来的沃土。
从长期看,他们正在走向无可救药的死亡,人民最终会放弃现世的诸神的赐福,而转向某些更阴暗的,回报更加不为人知的存在——当然,用现在的说法叫做恶魔。
维齐尔的脸色阴沉的和闷在水里度过了30分钟一样痛苦,通红,在愤怒边缘随时可能爆发,而另一边,面容从不改变分毫的神妻,则愁眉苦脸,似乎每一个神圣家族的成员都在迫在眉睫的绝望中选择了某种糟糕的路径。她似乎开始痛苦的意识到,一场扮演神明的游戏正在走向终结,他们为了维持这场游戏,正在走上倍率超高的赌局。
「所以诸神其实是一场骗局是吗?」我终于颤抖着问出了那个最糟糕的问题,「为了维持这场骗局,你们甚至愿意把魔鬼引入尘世吗?」
显然他们都显得同样颓唐,大概既不能承认自己是某种被真正的神所诅咒的造物,也不能否定某种注定破灭的赌局正在把人间也拖入灾难。
我必须自己做出行动了。他们终究还是保持了令人尴尬的沉默。
「如果我放手让狼崽子们清理整个南方,你们会支持我吗?如果真正的神几乎从不关注这片人的土地,那么我必须作为人来做出回应,我们终究不应该在活着的时候就开始品尝冥界的沙土。」
伊南娜开始在身边啜泣,我无法再将她视作一位女神,但是她带血的泪水终究会让人心痛。
而维齐尔仿佛在考虑切掉自己的左手还是右手,把记账的泥板反复的拿起,翻看,又缓缓地放下——其实他已经确认过无数次,那几乎少到无法过冬的存量,最终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用粮食塞满士兵的腮帮,用金币塞满他们的口袋,其他人的死活……恐怕没有什么办法了,我们不能在即将到来的风暴中照顾每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