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長阪街 ﹝二﹞

  筑賀居酒屋二樓,墊著十二塊淨素疊蓆的「芝櫻」包廂──


  貞鶴撫子跪坐在一張矮長餐几的主位上,桌面擺滿豐盛菜餚:炸豬排、炸蝦、蘆筍拌蔥絲、大壺土瓶蒸、鹽燒鯖魚、蒲燒鰻魚、香菇蓮藕湯、秋葵牛蒡和萵苣包水芹雞肉、真鯛生魚片等鮮美料理。


  三位親信分坐在左右席列中,四位在彼端一塊低矮平臺上演劇助興;她身穿一件紅菊花紋圖樣的黑色小振袖服,看上去像是一幅『漆黑冥夜籠罩一片鬱菊紅湖』的幽雅景致,給人一種稠墨、血郁的雙重濃烈感。而她殺伐果斷兼具大方幹練的沉穩氣勢,正好駕馭得了這件雍容華貴的夜菊衣裳──她腰封後面膨膨的帶枕,暗藏一柄短匕、腰側是刃口朝上的小太刀。


  她剛剛在隔壁包廂,向十四位年輕力壯的禾稻組成員逐一敬酒。敬完,退出包廂,回到「芝櫻」門外,脫掉草履,踏上通舖地板。


  她踮腳跪著慢慢推開一段拉門,窺見幾位幹部已經喝到開懷喧鬧的狀態,便安靜把門推得更開,跨越門檻軌道,進入酒氣烘烘叫的包廂內。隨後她再次踮腳跪下、輕柔無息地闔上拉門,這才躡足徐行到主位上就坐。


  她行經而搧起的清香微風,給了角落兩個文竹盆栽一個掀綠揮袖打招呼的機會,可惜未能獲得大姊頭回眸一瞥。


  聯片障子門上,掛了三幅二百年前魔畫大師「伊藤塚治」所著、數位名人出題和註字的「輕度地獄‧無慘繪」。這些血腥荒誕風格的另類浮世繪,是手下幾月前收到的抵債品,由於會內動盪混亂且事務繁忙,故而忘記拿去鑒定。


  債務人是農家一對老夫婦,貞鶴撫子體諒他們年紀已高又無子嗣,便將債務一筆勾銷,還偷塞了一筆錢給老夫婦作生活費。她打算趁這次渡海來漢聯,開拓市場和鞏固地盤的期間,抽空去鑒定。卻意外被手下翻出來,提議用畫充當壁飾。她覺此議不錯,便把它們掛在包廂裡。


  第一幅《迷途岩鬼》:『燐輝妖月撒落一幕淒冷青光的夜空下,深山郊嶺一條羊腸小徑上,在苔石凌亂倒置、茂蕨野草爬滿坡、鄰近細樹朝內彎的陰森環境中。占徑橫立一個身軀胖大、處處蛀孔且溢流黃綠膿液、頂上凹一塊窪池的詭異怪岩。它頂上沸騰的酸黃窪池裡,載浮載沉燉煮著幾顆皮肉軟爛而脫落露骨的疏髮人頭。


  池畔另有數支石矛,插了三顆新鮮的滴血頭顱;它胸腹間的利齒闊嘴,咬著一位織錦衣袍大幅掀開、仍一息尚存的慘白孕婦......孕婦眼角捨落含恨淚珠、神情渙散的凝望著天空,秀髮玉臂一同垂軟於側。圓鼓鼓的孕肚遭尖牙齒排深深囓咬,泉湧滲出殷紅悲血,如編線掛簾般絲絲串串淌過蒼白肚皮......』──畫作背面。風仙斐語,註字:「山神蒙汙衊,元凶像在此。」


  第二幅《懼維諭言》:『扇型階梯的木造舞臺上,一隻邪崇化而極度成長至侏儒體格的荔枝樁象,套上一具內部挖空的半截裸女。那名披頭散髮、軀幹僵硬的女子,死不瞑目瞪著臺下喪屍觀眾。女子肋骨下的腔肉斷層正潸潸落血,淋得樁象四根來回走動的黑殼肢腳一片怵目鮮紅;舞臺佈幕是一整面描繪了無數張容貌扭曲又猙獰凸眼的病態人臉,男女老少皆有......』──畫作背面。不願留名的先知,註字:「滅絕起始的腐朽之一。」


  第三幅《食髓夫人》:『一個衣著銀箔色腰封、敞領坦胸黑留袖,肌膚鏤空可見心肺臟器和細管脈絡在裡面不斷鼓縮蠕動的盤髮婦人,站在一間牆上掛著刀叉剪鉤鉗等利器、嵌壁燭火驀淡驀亮、褐土地面染有斑斑黑漬的屠宰室裡,準備要好好飽餐一頓。


  豎目狼嘴婦的眼前,有一塊木板方桌,擱了幾截血淋淋的纖幼手腳,桌下堆積一小座黑乎乎山峰狀的不明物。牠兩根指甲長若鐮刃,伸向旁邊一位雙手被綑吊在掛肉架上的孩童脊椎處,從第二節頸椎狠狠刺進去,猛然往下一拉──牠後面另有三具背開一道腥紅血槽的童屍,高高吊著,隨窗口吹來涼風而左右擺晃......猶若輓歌風鈴般無序打轉......』──畫作背面。自稱倖存者的犬寺律十郎,註字:「遠離蒔津,越遠越好。」


  有人訪問伊藤大師,為何他作品的受害者,都是女人跟小孩?他答曰:「女人跟小孩最能博取同情,最能引起同仇敵愾。如果換成男人,你就不會來訪問我了。」



  貞鶴撫子不知三幅魔畫的極高價值和歷史背景,僅覺得畫中物不止會活動,還隱藏了幾個疑點,挺有意思。彼端矮臺上,四位身穿茶色小袖服、腰帶垂插打刀和小太刀的親信,正上演《牛的價值》即興短劇。


  躺在地上額綁汗巾、耳鬢各插一支筷子、飾演水牛的禿頭,叫橋吉五本貫......天曉得這名字到底怎麼取的。年約四十二歲善使二刀及三節棍的橋吉五本貫,年輕時以為混黑道很威風又有錢,於是透過關係加入豐臣會。然而現實往往與理想大相逕庭,在犯錯和戴罪立功之中渡過了二十幾個年頭。


  他曾後悔過,但總是又走回熟悉的老路子,因為他除了幹這一行以外,啥都不會,他底州‧鉅岡縣‧兜鷺市的老家,是竹籐編織品專賣鋪。


  站在橋吉五本貫後面、情緒激動跟人爭辯的二十八歲年輕人,叫藤原虎野。其父不詳,其母是一個爛賭酒鬼。當酒鬼母親突兀自主失蹤、把一屁股債務甩給藤原虎野時,他舞台劇的演員之路,變成長達二年光陰的跑債之路......一次跟搭擋金田浦三在做街頭表演,被債主幾位爪牙給堵到。幸得身負「拓展業務」主命而正缺人手的貞鶴撫子,路過解圍並順道招募他們倆──此為十年前的事情。


   「你把我耕作的水牛給摸死了,這筆帳該怎麼算,啊──?」藤原虎野面紅耳赤、雙臂揪著對方比他還要高的衣領,用力到顫抖浮青筋,口沫飛噴金田浦三的臉容,大聲咆哮:「不賠三、五百萬就別想離開!」


  「我只是經過旁邊,走得靠太近,手背擦過牠皮毛而已。這樣就死了?」金田浦三齜牙咧嘴、怒視面前比他矮的找碴男。


  三十一歲身高一百八十、出生龐州‧川奈縣‧紫藤村的金田浦三,自十五歲逃離暴力家庭後,便過著居無定所的浪人生活,混跡多方城鎮,尋求一個踏實長久的歸屬。在底州‧小分縣‧璃岳城遇見藤原虎野,為了討生活而合作結成賣藝雙人組。之後被藤原虎野「崩潰式拜託」哭得唏哩嘩啦的慫恿下,加入貞鶴撫子的班底。


  「你這是什麼破病牛?擺明敲詐!」金田浦三的憤怒臉孔,貼到藤原虎野的漲紅面容上,鼻子快觸及鼻子的程度。用身高優勢把對方壓得屈膝後仰、矮化兼削弱對方氣勢。


  「管你那麼多,反正把錢拿出來就對了。」藤原虎野退一步加強氣勢,指著金田浦三的鼻子。「三百萬漢幣,或是一千二百萬桑圓也可以。請選擇──」


  「愚蠢的選擇題,留給你自己吧。錢,我沒有。但我有一百人!」金田蒲三打個響指,別過臉容說道:「出來吧,我的一百名弟兄。」


  此時,平臺背景一道五折型《牡丹伴錦鯉》精緻屏風後方,走出一位上半身赤裸、額貼「百人樣」字條、眼神凶狠的中年人。兩臂開開,大搖大擺走到金田蒲三旁邊,擠胸抖肌做出威武姿態,沉吼一聲:「喝啊!」


  三十五歲的田澤亨緒,雖然眼神天生凶狠,但他卻是性情隨和的人,最見不得人下跪拜託苦苦哀求的模樣──收養家庭出身,養父是底州‧崎柑縣‧井知鎮的玻璃工匠,養母在家醃漬醬菜貼補家用。他不甘平凡生活而想嘗試捷徑,於是自薦加入豐臣會。往後每個月視收入多寡,斟酌寄一筆錢回去,。


  「看到沒,足足一百人!有沒有怦然心動的驚嚇感?」金田浦三延著下巴如戽斗狀顎骨那樣,囂燄高漲地對藤原虎野示威。


  離短劇四人組最近的餐几一角,盤坐一位時年三十七歲有著濃毛三角眉、雙頰削瘦的俊朗臉龐,散發邪魅氣質的壞壞大叔北村阪輝。捏著蝶紋撥片在彈三味線《疾風》曲子,發出緊湊輕快且引人振奮精神的旋律:「咚噹噹登登、咚噹噹登登、咚咚──咚咚──」


  他閉眼低頭、疾手驟彈、全神貫注的沉醉樣,加上狂放不羈的邪魅氣質、抖中凌亂的綹綹髮絲,直教人耳畔產生千萬名少女瘋狂尖叫的幻聽。


  對正在品茗清酒的貞鶴撫子來說,北村只是一個強力助手而已。那種邪魅狂風蹭過不留痕的玩家類型,她沒興趣,雖然挺迷人──北村阪輝本是她祖父直屬部下,負責賭坊事宜和幾間職業介紹所;二年前某一天,忽然說要來她底下做事,然後真的過來了。


  她曾私下質問動機,他酷酷的只說一句:「我選擇妳,就這樣。」──她瞭解北村意指會內混亂不穩的情勢,及選對陣營的重要性,也就由他了。


  她右側首位,盤坐一個身材高大、衣襟敞開露出紅通通胸膛的敦厚男,服部半寬。同樣額綁汗巾、兩鬢各插一支筷子的服部半寬,已喝得滿臉黑紅、幾近醉茫茫模樣。他拿起一瓶蘭紋黑釉小酒壺,仰面澆灌一口濃郁辛烈的燒酎,暢嘆一聲放下酒壺,改拿筷子敲著星點瓷缽,隨北村輕快弦音而左右搖擺著身子,一副拋開惱煩事、埋醉歡笑宴的鴕鳥意態。


  他家經營一間生意火紅的「驢馬大澡堂」,就在底州‧短岬縣‧溫帛市裡。


  六年前他二十八歲,父母遭地方黑幫「益上組」威脅要賤價收購澡堂土地,父母不從。益上組便多次遣人來店裡,藉著各種瞎爆的爛藉口大鬧特鬧。


  那些藉故砸店的理由,多半是:「你家浴巾怎麼這麼醜?開砸!」、「你肥皂泡沫為什麼那麼稀少,摻水騙錢是不是?開砸!」、「你肥皂泡沫太多了吧,想毒死人是不是?開砸啦,歐拉歐拉歐拉──」


  「你澡堂的水,我看得很不爽。砸!!」、「你澡堂空氣過悶、蒸氣辣痛了我尊貴的陰毛,開砸!」


  後來貞鶴撫子的拓張任務進展到此地,及時除掉益上組,解掉他家產業危機。他嚷著報答恩情,死活拜託要加入組織,實際上是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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