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壇

不知为何，在Cage：07的最底部，地板的缝隙之间，长出了一颗手腕般粗细的小树。

纤细的枝干曲折蜿蜒，分出几枝更加幼细的枝桠，稀疏的深绿色的小片树叶轻轻摇摆着，阳光穿过建筑的缝隙落在上面。

也许是侥幸存活下来的树种，落在了缝隙中积攒的灰尘里，就这么发芽生根了吧。

在遍布斑驳红褐色锈迹的Cage中，这是难得一见的光景。

晓美焰带着绫波丽在NERV本部转了一上午，走过许多难以辨识、面目全非的房间，这时便回到了这棵树下。

晓美焰的体质并没有改善许多。整个上午，她都带着绫波丽在如迷宫般复杂且庞大的NERV总部地下穿行，双腿的疲惫已经让她必须好好休息一下了。

绫波却还像是刚刚出发时一样面无表情，也不知道她有没有觉得累了。在晓美焰要求她坐下之前，她一直都默默站在晓美焰身后。

晓美焰从背包里拿出用之前找到的盐和砂糖制作的运动饮料，也递给绫波丽一瓶。

因为第一次时说过「这是命令，快喝掉」，所以之后绫波丽也都能好好地接过水来喝。

朴素又甘甜的味道流过喉咙，也滋润着疲惫的身体。

晓美焰躺在了地面上，稀疏的树叶间，可以看到湛蓝的天空。

「据说啊，天空之所以是蓝色的，是因为瑞利散射呢。」

晓美焰凝望着天空，一时分不清那究竟是天空，抑或是海洋。她说出了自己刚刚想到的事，也根本不期待绫波丽会回应。

「这里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了呢……我这么说，你也理解不了吧。你应该还没见过这里过去的样子吧？」

绫波丽终于回答了她，话语中依然感觉不到情绪。

「没见过。」

「我见过呢。我记得那时，这里都是深深的冷却液，墙壁一样的拘束具漆成军绿色，头顶不是天空，而是亮得刺眼的灯。」

那已经是十四年前了。

正因为看着天空、想起了海洋，于是晓美焰也想起了看到海的那一天。

「十四年前，我曾经答应过加持先生要保护好葛城小姐，不只是葛城小姐，还有大家，我都想去保护。结果，世界被我搞得乱七八糟，加持先生死了，葛城小姐大概……也在恨我吧。」

是因为有些疲惫了吗？或者正因为是对着不会主动回答、也不会多说些什么的绫波丽，晓美焰才会不由得说出这些话吗？

「比十四年前还要早，在离这里很远，大概就像天空那么远的地方呢，我在那里……有一位朋友。」

比心脏还要遥远的胸口传来若有若无的痛楚，晓美焰不得不捏紧了裙摆，才能平稳地把话说出口。

「我为了守护她……为了成为能够守护她的人，许下了一个愿望。我也曾经对她说过，不论发生什么都会保护好她……」

那时，晓美焰也像现在这样，躺在地上、看着天空。只是那时洒在她身上的是冰冷的漆黑的雨，看到的是漫天的阴云。

「结果，我也再无法与她相见了。守护她的约定也好、成为能保护她的人也好，全部都无法实现了。」

绫波丽沉默地听着，正如晓美焰需要的那样。于是，焰向这绝对不会给出答案的对象问出了那个她不知道答案的问题：

「为什么我的愿望……总是会落空呢？我的愿望，究竟是什么呢？」

回应晓美焰的，只有树叶的沙沙声。

「呐，绫波，当你记得一件事，却不知道这件事是否真的发生过……你会怎么做？」

短暂的沉默。

「不知道。」

「想象一下吧。就当是锻炼主动性的第一步，先从想象没发生过的事开始。」

稍微长一些的沉默。

「不知道。」

晓美焰闭上眼睛。

「这样说吧，比如，你记得昨天你吃过饭了，不过因为你今天也吃过早餐，因此完全不饿。餐盘也被完全回收了，你也好好地收拾了桌子，所以一点痕迹也没有留下。那么，你昨天吃了饭这一事就只存在于你的记忆中，但你找不到任何实在的证据来证明这一事件确实发生过……那么，你会相信自己真的吃过饭了吗？还是也许记忆只是一个精巧的骗局呢？」

几乎没有沉默。

「相信记忆。」

晓美焰睁开眼睛。

「为什么呢？为什么你能这么快肯定呢？」

「因为你说过，我记忆力很好。」

短暂的惊愕后，晓美焰笑了起来。

「是呢。绫波你记忆力好，心思又这么纯粹，真是令人羡慕。」

「『令人羡慕』……是什么？」

「羡慕啊，就是当你看到别人拥有，而你并不拥有的东西时，会想要得到那东西的感觉。」

「这就是……羡慕……」

绫波丽似乎是在思索着。晓美焰没有打断她。

风顺着四周墙壁间的缝隙吹进来，树影摇曳着。

瓶底的最后一点饮料被吞入口中。未完全溶解的砂糖的甜腻在口中扩散。

「休息得差不多了。今天也陪我去找书吧。」

晓美焰从地上起身。绫波丽也站了起来，既没有说话，也没有搀扶她，只是站了起来而已。

沿着已经熟悉的路线走向图书室时，在一条异常干净的走廊上，晓美焰遇见了意想不到的人。

那人身穿棕色的NERV制服，头发已经全白了，身体枯槁得像是输液瓶的架子，却以一种十分端正的姿势坐在走廊的长椅上。

晓美焰回忆了数秒，才想起此人正是NERV的副司令，冬月耕造。

十四年前，这个男人总是站在碇源堂身后，存在感并不很强，也不经常开口。

晓美焰几乎都以为他死在这十四年间了，没想到会在这里出现。

「您好，冬月副司令……」

晓美焰略带迟疑地打过招呼，便加快脚步，想带着绫波丽离开。然而东月副司令并没有体谅她不想对话的心情，主动搭话了。

「第三适格者，来陪我下棋吧。」

冬月盯着晓美焰，语气虽然平和，却有着难以违抗的威严。

晓美焰再次认清了对方是NERV的副司令，当然不是什么泛泛之辈。

并不是晓美焰想要遇上的对手。

「抱歉，我要和绫波同学去图书室……」

冬月耕造平静地打断了晓美焰的话。

「绫波。你回去吧。」

「是。」

对于冬月副司令的命令，绫波丽没有一点迟疑干脆地回答，然后便转过了身，头也不回地走向了走廊深处。

冬月副司令的表情依然平静。于是，晓美焰推了推眼镜，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我才疏学浅，还请多多包涵。」

冬月副司令「嗯」了一生，既看不出高兴，也看不出烦躁，只是站了起来，将晓美焰引向了一扇在NERV总部深处的门。

冬月耕造带晓美焰去的，似乎并不是他的私室——这里对于私室来说大太多了，已经无法形成「房间」的认知，更像个厂房之类的地方。

周围有不少架子，但都藏在了黑暗中，晓美焰看不清上面有什么东西。

唯一的光源是一盏聚光灯，灯下铺着榻榻米，上面放着棋盘。

「抱歉啊，这里在停电。我没事情做了，只好请年轻人陪我解解闷。」

东月耕造的声音很沉静，并不像是个闲得无事可做的老头子。

「您言重了。我很荣幸。」

晓美焰慎重棋盘边坐下。东月耕造坐在另一侧，拿出棋子来。两人在静寂中摆好了棋子。

东月耕造让先，由晓美焰先行。

棋子落在棋盘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许久后，晓美焰才听到了第一声回音。接着，东月耕造很快便下出了自己的一手。

棋子与棋盘碰撞的声音响起十数次后，东月耕造先开口了。

「实际下起来，将棋很难吧？」

晓美焰点点头。

「很惭愧。我只知道规则而已。」

落子声又响了数次。晓美焰要计算许久才能下出一手，而冬月耕造几乎没有思考的时间。

「你很谨慎。但是，在谨慎的另一侧，却有着竹一般坚韧的意志。」

「您过奖了。」

晓美焰仅仅只是在这十四年中读过棋谱而已。

连一盘棋都没下过的她，比仅仅知道规则强不了多少。

即使她拼命计算，也没办法在迅速一边倒的局势中找到破解之法。

「将这份沉重的意志隐藏在另一种态度之下，这样的人我是第二次见到了。」

冬月耕造专注地看着棋盘。

「第二个？」

「啊啊。第一个的话，就是碇吧。我和他相处久了，一眼就能认出和他一样的人。」

为什么冬月耕造要在这种时候讲起父亲……碇源堂的事？晓美焰迟疑许久，才落下下一子。

「我和他没什么相同的。我没法原谅他……对绫波同学做过的事。」

「你对绫波很关心嘛。」

胸口传来细微的疼痛。晓美焰像是要安抚跳动的心脏似的，将手按在胸前。

「如果不是绫波同学，我早就不在这里了。但是，我所感激的对象也只有绫波同学而已。我不会说什么『如果绫波同学没有被制作出来就好了』之类的话，但我也不想再看到绫波同学像工具一样被随意利用、随意丢弃了。」

「嗯。原来是这个原因呐。」

冬月耕造仍然看着棋盘。

「赤木律子带你去的地方已经废弃了。她给你的终端也已经没有用了。你再怎么找也是没有意义的。」

晓美焰对冬月耕造的话并不感到意外。大摇大摆地在NERV的设施内探险，被NERV知道当然是早晚的事。

她带着绫波丽在NERV本部乱转，实际上是为了寻找其它克隆体的存放场所。

赤木博士带她去的地方自然已经化为废墟，既然NERV本部没见到其它克隆体，就代表她们被存放在了别的地方。

而带着绫波丽的理由，除了想和她说话之外，也有依靠她的记忆力来代替地图的方面。

「如果冬月副司令认为我会为了驾驶EVA而留在NERV，我反倒会对您失望。」

「愿意驾驶也好、不愿意驾驶也罢，你终究会和EVA产生牵连。这一切在你出生之前就被计划好了，现在只是按照剧本演出而已。就好像不论你怎么试图挣扎，二十七手后，你都一定会被我将死。」

这种仿佛陈述既定事实的预言让晓美焰十分不适——尤其是在她也知道这预言大约一定会成真的现在。也许是受了这样的感情牵引，她试着挑衅了一下。

「十四年前的事，第三次冲击以那种方式结束，并不在这所谓的计划之中吧？」

冬月耕造抬头看了晓美焰一眼，然后又低头看向棋盘。

「冲击只是手段，是仪式。第三次冲击也是过程之一，否则便不会准备NHG-Buße了——啊，被葛城带走后，现在是叫AAA Wunder了吧？你也在那艘船上，难道没有感觉到吗？NERV也好，Wille也好，都在预备着接下来的演出呐。」

……真是傲慢。

「把我带到这里来，也是为了再次发动冲击之类的事吧？」

「焰。」

冬月突然叫了晓美焰的名字。

他的语气和之前迥然，令晓美焰不敢与他对视，移开了目光。

「失去唯之后，碇他整个人都垮了。所以碇他做出了绫波系列，而就在见到第一批绫波系列的成品后，碇他成为了人类补完计划的执行者。」

被冬月紧紧盯着，晓美焰感觉自己像是被看透了。她在轮回中锻炼出的冷静已经快要维持不住——不，也许早就已经被冬月拆穿了。

「焰。你还在逃避。」

棋子并没有落在格子里，而是被按在了两格之间的线上。晓美焰松开手后，冬月将棋子摆正。

「棋子的走法与棋局的结果，已是既定之事。第四次冲击终会发生，SEELE的剧本便是如此。然而，冲击的启动需要愿望，放弃了站上舞台的权利，便等同于放弃了以自己的方式实现结局的可能性。」

愿望。

为什么还是为了愿望？

「我已经……没有可以通过那种方式实现的愿望了。」

冬月耕造落子。

「所谓的愿望，只是意志的延伸。已经具备能够让EVA启动的意志的你，需要的不是愿望，而是理由。」

「理由？什么理由？」

冬月耕造没有理会晓美焰，仍然看着棋盘，然后十分刻意地抬起了头。

「啊，好像终于要来电了。」

在冬月耕造的台词念完的下一刻，电源接通的响声响彻了整个空间，天花板上的照明灯一齐亮起，昏暗的灯光勉强照亮了空间。

然而比起这过于宽广的巨大地下设施，晓美焰的目光只被一件东西吸引了。

在光下，晓美焰终于看清了环绕着二人的架子上摆放着什么了。

是头颅。

绫波丽的头颅。

栩栩如生的头颅像是还连在身体上一样，有些安详地闭着眼，有些眼睛睁开，茫然地看着上方，有些则笔直地看着晓美焰的方向。

和那赤红色的眼睛对上视线的一瞬间，晓美焰再也压抑不住情绪，棋子被按得失去了平衡，飞了出去，掉在地上。

冬月耕造继续念着台词。

「绫波系列的开发并不完全是碇的独断。但是，已经没有新的使徒的现在，绫波系列的使命已经完结了。绫波系列的最后价值，是作为新一代EVA控制系统的测试平台。过去，你的母亲——碇唯提出的第一代控制系统，核心直连方案的试验也是在这里进行的。然后她消失了。那么，以她的情报为素材制造的绫波系列，也应该放在这里。」

棋子的声音不再响起了。

「你们……NERV……对绫波做了什么？」

「去除了自我意志后的绫波系列，完成新一代控制系统的测试后，剩余的成功个体被用于NERV自动工厂的维护和升级。也就是在为NERV制造新的EVA呐。」

什么东西砸在了棋盘上。棋子纷纷散落，哗啦啦地洒了一地。

冬月耕造沉默许久。再次开口时，却似乎并不是在说台词了。

「绫波唯曾经是我的学生。我觉得应该告诉你一些真相。」

「看着摆在这里的，和母亲一样的脸，你都不会觉得愧疚吗？冬月……副司令。」

「焰。唯已经不在这里了。还有你所想的那个绫波，也都已经不在这里了。」

「我当然知道。那种事情即使不说……我也知道。那么，把这些告诉我是为了什么？是想嘲笑我在这里苦苦寻找了这么多天，要拯救的对象却根本不存在吗？」

冬月耕造摇了摇头。

「不。这些都是闲话罢了。」

冬月耕造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东西，放在了棋盘上。

是一个眼镜盒。是十四年前，真希波和她在走廊上撞了个满怀时，送给她的眼镜盒。

「十四年前，我在初号机的插入栓里发现了这个。只是为了把它还给你，才找了这个借口。」

冬月耕造平静地看着晓美焰。

「为了……这个？」

晓美焰慎重地拿起眼镜盒。虽然经历了十四年的时间，它的表面看起来却还是完好如初。

「理由也好、愿望也好，总会找到的。只是，你的命运已经与Evangelion紧紧相连了。犹豫和逃避不会引领你，晓美焰。」

冬月耕造看着晓美焰。晓美焰也看着冬月耕造的眼睛。

宽广的厂房中，寂然无声。

因为岁月而不再明亮的灯光下，EVA大小的凹槽刻在厂房正中的拘束台上。

仪器、骸骨和瓦砾堆在地面上，浸透了铁锈的红色。

终于，晓美焰开了口。

「冬月副司令。感谢您帮我寻回失物。」

冬月副司令并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默然地收拾起了棋子。

晓美焰也不再多说，将眼镜盒收好，起身向冬月略微行了礼，便离开了。

晓美焰没有去图书室，而是直接回到了住处。

她没有在玄关打招呼，直接回到了自己的房间，连灯都没有打开，径直坐到桌前，打开了桌上的台灯。

晓美焰将眼镜盒放到桌面上，轻手轻脚地开启，把里面的擦镜布拿了出来放到手边，撬开眼镜盒的内层，在外壳与内衬中间，她找到了一个小巧的电子装置。

晓美焰用指尖轻轻敲了敲那个装置。几秒后，像是快要坏掉的老式收音机般的声音从装置里传了出来。

「你好你好，有人打电话吗？」

过于欢快的声音让晓美焰的眉毛跳了一下。

「我是晓美焰。」

对方的声音停滞了一秒。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呀喵。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十四年前。你的歌声从我的口袋里响起来了。」

「原来如此喵，也许是太激动，忘记把频道调好了。」

骗人。怎么可能。

「那么，小猫咪，在NERV本部住的还习惯吗？有遇到公主大人吗？」

「明日香在NERV总部吗？」

「公主在作战时MIA了。如果公主还活着，只可能是在NERV了。」

果然，身体检查那次的紧急情况时，是明日香出事了。

要做的事，又增加了一件。

「我知道了。那么——」

晓美焰猛地合上了眼镜盒。她听到了门外响起了脚步声。

片刻后，那人走到了门口，隔着门，向晓美焰说话了。

「我能进来吗？」

晓美焰收好眼镜盒，稍微将桌面上的书本摆正，然后清清嗓子，说道：

「请进。」

纸门被拉开又合上。

晓美焰将椅子转了180度，面对来者。

有着棕色头发和蓝色眼睛的少女，穿着一件睡裙般的鹅黄色连衣裙，背手靠在门上。

「打扰到你了吗？」

她虽然这么问了，眼睛却在扫视着晓美焰的房间里愈发增多的书本。

「没有。我原本也想休息一下。」

晓美焰从桌子上拿起一只马克杯，喝了一口里面的液体。

「刚才，你在和谁说话吗？我好像听到了有声音。」

「有吗？也许是我读书时的自言自语吧。」

「又和那家伙出去乱跑了？」

话题被生硬地转换了。

「嗯。我送了本读过的书给她。NERV的图书室没有被毁，还能从里面找到不少好书。」

说着，晓美焰回过头，摸了摸放在她桌上的那本精装大部头。

「『停一停吧，你真美丽』……」

这是晓美焰喜欢的一本书中的句子。

但是，无论向绫波说、还是向她说，都不会得到回应。

「真是蠢到家了。你真的觉得那家伙会读那些书？她只是个人偶罢了。」

晓美焰的手指从书上移开，她是那样平静，就像没有听到这些话。

「我知道。我只是想把书放在她那里。」

「只为了那种事？你可以找我的呀。比起我，居然对那种来路不明的家伙更信任什么的，真是搞不懂你。」

晓美焰撩了撩头发。

「为什么，一定要了解我不可？」

「约定的时刻就快到了。我们还要一起驾驶EVA第十三号机呢。」

晓美焰从椅子上站起，背对着她，将马克杯放回桌子上。

然后，晓美焰提问：

「第三次冲击之后……十四年前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时，你是怎么做的？」

背后传来衣物摩擦的声音。

对于预料之中的沉默，晓美焰自顾自地往下说。

「你用枪指着我。」

短暂的沉默。

「哈？你在生我的气吗？」

「并不是。那时的判断是正确的，如果是我，也会那么做……因为我让第三次冲击启动了呢。比起我来说，明日香应该更想保护世界吧？所以才会用枪指着破坏了世界的我——就像现在一样。」

晓美焰转过身，面对着面貌和明日香完全一致的少女。

少女刚刚背在身后的手中，握着的是一支瓦尔特P99。

黑洞洞的枪口正对着晓美焰的头，纤细的手指搭在扳机上，只要稍稍用力，包着铜皮的铅块就会夺去晓美焰的生命。

隔着准星，少女蓝色的双眼死死盯着晓美焰。

「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

「刚醒来的时候。」

少女笑了笑。

「看来你比想象中聪明一些。不过，我还是劝你好好听我的话——如果有必要的话，我会开枪的。说到底，要启动EVA第十三号机，只需要你我两个驾驶员而已，为此才希望你能稍稍配合一下。如果你不听话……只是让你坐在插入栓里也是个办法。」

少女的眼睛被昏暗的灯光隐藏在了刘海的阴影中。而那货真价实的杀意，晓美焰已经确实感受到了。

仿佛正因为被这杀意吓倒，晓美焰后退了一步。

正是这一步，让她被刚刚推到旁边的椅子绊倒。

如同下意识般的行动，为了维持平衡，晓美焰扑腾着手臂，恰好扫落了身后书桌上的物件，而和马克杯一起落下的，还有晓美焰似乎刚刚在看的大部头。

大部头落在地上，书页因冲击而打开，发出的除了沉闷的撞击声，还混杂着一声清脆的金属音。

厚厚的书页中被挖出了一个大洞。

严丝合缝地藏在里面的，是一枚已经拉开拉环的M84震撼弹。

当震撼弹从书页的束缚中解脱开来时，簧片立刻在弹性势能的作用下弹开，发出了那声清脆的金属音。

1.5秒。那是从簧片弹出、击针释放到震撼弹引爆所需的时间。

对于这难以预想的突然袭击，能在爆炸的前一刻闭上眼睛，已经是极快的反应速度了。

3倍太阳亮度的强光与170分贝的巨响填满了整个房间。对于毫无准备、未经过训练的人来说，这足以使其丧失数秒的行动能力。

当那与明日香样貌别无二致的少女从耳鸣与眩晕中恢复时，形势已经完全逆转。她的P99被踢到了墙角，离她最远的位置。

桌上摊开了另一本被挖出孔的大部头，只是挖空的形状和掉落的那本不太一样。放在那本书里的东西现在正被晓美焰拿在手上，那是一把西格绍尔P220手枪。

被枪指着的对象逆转了。

两人就这样一动不动，直到少女的听力和视觉恢复到能够对话的程度，才开了口：

「漂亮的陷阱。我都不知道你带了这么多东西出来。让那家伙做的吗？」

「只是画好轮廓后，让她帮忙挖洞而已。枪是我藏在枪支保养袋的夹层里带过来的。那个原本是十四年前以备不测的，没想到派上了用场。」

被枪指着的少女无畏地笑了。

「那么，现在你要怎么做？」

晓美焰稳稳地将准星对准了少女。

「你是谁？明日香在哪里？」

听到这问题的少女露出了嘲讽的笑容。

「我就是明日香啊。笨蛋家伙。」

「……又是克隆吗？」

少女听了晓美焰的话，瞪大了眼睛，然后像是听到了什么特别的笑话一样，骇人地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克隆？本小姐吗？哈哈！开什么玩笑！」

晓美焰的枪口一动不动。

少女自嘲地笑着。

「啊啊！确实是克隆啊，只不过克隆那一边是那家伙啊！你这笨蛋心心念念的那个，是和那个不会说话的人偶一样的、只是个克隆体而已啊！这边的我才是原型哦？原原本本的明日香、你在法国见过的那个明日香！」

晓美焰的手甚至都没有抖动一下。

理由要多少有多少。对不上号的细节简直数不清，而最直接的证据也再简单不过——十四年前用枪指着她的明日香，绝对不可能再去为NERV驾驶什么第十三号机。

「那种事无所谓。」

自称是原型的明日香，表情扭曲了。

她死死地盯着晓美焰，露出了同样扭曲的笑容。

「那么，来交易吧。你和我驾驶EVA第十三号机，只要莉莉丝的结界被打破，我就告诉你你找的那东西的位置。否则，你大可现在就开枪——我也一样的无所谓呐！」

握在手中的铁块，因为汗液而有些湿滑。

「莉莉丝的结界——打破那东西之后，你要做什么？」

「让一切的痛苦终结，仅此而已罢了。而且，你所关心的，也不是这种事吧？」

「我为什么相信你会履行承诺？」

「不相信也无妨。那就开枪吧。」

只在这时，她脸上那无畏的笑容，让晓美焰看到了明日香的影子。

惣流·式波·明日香回到了房间。包围着她的，是她熟悉的物品，房间却是完全陌生的。

寂静。

因人类的欲望而制造出的地方，却是涤除了人类原罪的，最为宁静、纯洁之处。

何其讽刺。

NERV本部，第三次冲击的原爆点，没有被人心所污染的，洁净的世界。

正因如此，这寂静在让她安心的同时，也难以忍受。

十四年前，她搭上从欧洲到日本的飞机，却降落在了北美。

受SEELE影响最弱的美国分部不信任SEELE提供的傀儡系统，重拾了被NERV本部舍弃的核心直连控制系统，搭载在了三号机上。

欧洲分部也乐于培养能够制衡NERV本部的新势力，与NERV美国支部达成了秘密协定，将原本要送到NERV本部担任二号机驾驶员的明日香转移到了北美，用于直连核心的测试。

而原本作为使徒容器而培养的式波系列成品——0278号克隆体则李代桃僵，以原型的名义穿上了那身红色的战斗服。

天才也好，王牌驾驶员也好，都不过是任人摆布的棋子罢了。

明日香理解这一事的时间太晚了，而即使她早些明白这个道理，对已经发生、将要发生的事也都无能为力。

结果，实验失败了。

EVA没有启动，一如当年的碇唯与初号机。

也许是人类的灵魂太过弱小，不足以完全驱动仿造神而设计出的Evangelion；又或是作为使徒之子的李林和神的格差实在太大，强行注入的灵魂无法匹配吧。

总之，没有如预期般启动的三号机被搁置在一旁，两个分部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了搭载新型能源系统的四号机上。

但那也是一条通向绝望的路。在启动实验当天，四号机发生了爆炸事故。

四号机、试验场、连同北美分部的绝大部分人力和设备，消失在了巨大的弹坑中。

北美分部彻底失势，沉默的三号机成了烫手山芋，被急匆匆地送到了日本，却在途中遭到使徒侵蚀。战后，三号机的躯体因感染风险而被拆解冻结，只有核心保留了下来，在NERV本部的深处封存。

如果只是这样也好。一直以来独自一人的明日香，即使独自被困在这无止尽的黑暗中，也不过是和以前一样罢了。

然而，不久之后，近第三次冲击与第三次冲击接连发生了。

克隆人与人类的灵魂在位置上不同。原本，所有人都以为，这只意味着克隆人不能使用圣枪而已。

他们都错了。

灵魂在世上流转不息。逝去者的灵魂消散、诞生者的灵魂出现，如海潮般起起落落。然而克隆人的灵魂仅有唯一的归处——原型。即使身体死去，克隆体的灵魂也不会散去，反而在世间徘徊，等待着回归原型的那一天。

审判日。灭绝之日。冲击。

人类的灵魂在第三次冲击中，受反L力场的牵引而回归莉莉丝。受到三号机核心束缚的明日香却做不到，于是，在式波计划中死去的999个个体的记忆、情感、经历、绝望，全都流淌进了明日香心中。

聪明却懦弱的个体，在理解现状的瞬间便绝望地想要打破培养槽的玻璃，因损坏了管道窒息而死。

懒惰又心存侥幸的个体，直到因测试不合格而面临处分才开始求饶，直到死前仍然试图逃避。

笨拙而坚韧的个体，每天都比拼尽全力还要极限地努力，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其它个体超越自己，终于在处分名单上看到了自己的编号。

心思深重的个体，悄悄研究了逃跑的路线，却只是落入了另一个陷阱，在流干血液前仍然试图夺下守卫的枪。

到处都很普通的个体，普通地努力，每一天都普通地等待着处分之日的到来。

胆小同时疯狂的个体，一路生存到了最后两人，却被0278号彻底击败，哭泣着诉说自己对生存的渴望。

999个灵魂哭泣着、嘶吼着，每一缕心声都直接传达给了明日香——因为她们的灵魂已经合而为一。

无论再坚强的心灵，也无法承受死去一千次的重量。与三号机核心同化的明日香甚至无从逃避，只能任凭自己的灵魂在无可抵抗的痛苦中粉碎、变形。

这折磨一直持续了十四年。

唯一支撑明日香的，是同样重复了一千次的记忆。在那场法国的大雪中，有一个比她还要弱小的人，为了救她而主动走入雪没过膝的森林中，这样的记忆。

就像是潘多拉的盒子底下藏着的希望，这是被困在核心中的明日香唯一的一缕光。

十四年后，回过神来时，已经从核心中脱身而出了。

向茫然的她伸出手的，是穿着褐色副司令制服的老人。

「你是式波·明日香吗？你还能驾驶EVA吗？」

「那么，去驾驶Evangelion第十三号机。我们会为你准备另一位驾驶员的。」

那一瞬间，明日香下定了决心。

不论付出什么代价、不论自己变成什么样子，只要能结束这永无宁日的折磨、回归那令灵魂平静之处，她什么都愿意做。

即使要冒充自己的克隆体。

即使要用枪指着那唯一带给她温暖的人。

即使要帮助那人抛下自己，去救那个同样可悲的克隆体。

她只期望解脱而已。

冰冷的风从身后吹来。没有绑成辫子的长发随风飘动，似乎要溶入漆黑的夜色。

晓美焰坐在废墟最高处的一处平台上，仰望着夜空中数不尽的繁星。

星空的中央，是一轮巨大的月亮。

曾经的月亮被拖到更近的轨道上，有了自转，甚至还有了能够形成云层的大气。投下的月光也明亮得多，城市的废墟在惨淡的白光中清晰可见。

也正因此，月亮上那网状的伤痕格外触目惊心。

在见泷原时，晓美焰经常独自去看月亮。在这里还是第一次。

被风刮进耳朵的，是一阵轻柔的脚步声。

脚步在晓美焰的背后停下。晓美焰也不理会她，自言自语般地念着：

「溪水啊，莫停留，莫休止，

沿着山谷流去吧，

合着我的歌曲的调子

淙淙潺潺地流吧，

不论是在冬夜，当你

泛起怒潮的时候，

或者绕着芳春的嫩草

滟滟流动的时候。」

在风声之外，是长久的沉默。所以晓美焰回过头去，看到了身穿漆黑战斗服的绫波丽。

「怎么了吗？特地跑到这里来。」

绫波丽红宝石般的眼瞳倒映着月亮。

「Evangelion第十三号机完成了。来集合。」

晓美焰点点头，将眼镜盒收进口袋，起身跟上绫波丽，将月亮远远甩在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