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壇

「当初连再见都～没能说出口～🎵」

高空呼啸的风声如在耳畔。

放眼望去，尽是赤红色的大地。广大的平原能够一眼望到地平线的尽头，只有远方漂浮着的几个巨大的高压电塔残留着人类存在的证据。

巨大的阴影投在红色的大地上，如同挡住了灯火的飞鸟。

「我所拥有的只是一颗～白雪公主般的心～🎵」

「回收作业部队下降中，距离地面500m，设定为0地点。重力操作、远程操作正常。」

「地表核心化类型为第五类。雷达上没有任何反射，空域安全。」

「到达作战开始位置。」

「能给远去之人的～只有我的泪～🎵」

已经转化到立体操作模式、充盈着LCL气体的航海舰桥内，穿着红色外套、戴着墨镜的舰长——葛城美里，抓着对讲机，不带感情地下令：

「收到。姊川作战开始，8号机与深潜救生艇(DSRV)下潜。」

「一滴又一滴～飞向远方～🎵」

像蜘蛛丝一般的，是连接在EVA拘束具上的AT力场线，粉色涂装的八号机正是在这线的牵引下自空中缓缓下降。

八号机手中捧着的，是一架经过对L结界改造的深潜救生艇。

「DSRV报告，可以目视到目标物了。损害比预想中高，申请延长预计作业时间到300秒。」

「通过许可。密切关注反L系统余量，到时间后，即使不能回收目标物，也要开始返航。」

「对那个人～连再见都～没能说出口～🎵」

染遍了诡异赤红色的大地上，嵌着某种与之不同的红色。

那是曾被称作EVA二号机的物体，在4B的攻击和大气层的摩擦中几乎完全损毁，坠落到地面时只有头部、躯干和右臂勉强保持着形状。

US作战的数周后，WILLE想尽办法接通了几颗还能勉勉强强运行的卫星，终于找到了二号机的坠落地点。

作为之后巴黎行动的预演，本次行动将回收二号机的残骸。

「因为再见是～永别的话语～🎵」

「DSRV着陆。回收班出舱。」

DSRV的脚架落在红色的大地上，立刻开始受到L结界的侵蚀，逐渐染上红色。

只是比起一般物体眨眼间就会被完全侵蚀，DSRV被侵蚀的速度就像是扩散的黏菌，缓慢到给了人类在其中工作的时间。

舱门打开，身着黑色连身防护服的WILLE人员鱼贯而出，手中拿着各式的机械设备，环绕二号机残骸站定。

「防护服完整性确认。氧浓度负五，地表稳固，符合作业条件。」

「收到，作业开始！」

队员们将一根长棍同时插入面前的土地，按下上面的按钮，长棍便像伞骨般展开，慢慢旋转起来。

「探测器阵列启动完成，正在扫描……已获取二号机残骸周边及内部情报，没有发现插入栓，确认核心及躯干主结构完整，MAGI copy正在计算打捞方案。」

「那个，雷达上好像有些反应？」

「为什么是疑问句啊！北上，那是你负责的吧！」

「呃啊？这个应该是……」

「真是的！蓝色反应，又是4A型号，是航空特化型吧！」

远方湛蓝的天空上，数个光点正在飞速接近。

「玛丽，拜托你了。」

从无线电中传来美里无感情的声音，与之相对的，真希波用相当充满活力的语气答道：

「了解明白！」

Wunder产生的AT力场线断开，八号机落在地上，因为有AT力场的保护，即使直接接触红色的土地，也没有被核心化侵蚀。

「EVA八号机着陆。状态良好，随时可以迎击。」

「目标4A型空中集群，数量36，阵型是复纵阵，高度约300，方向240，ETA60秒！」

「玛丽，以狙击迎击，正在投放支援装备。」

头顶传来风声，真希波操纵八号机抬起手，接住Wunder发下的EVA用457mm口径巨型火药燃气动力步枪。

比不上NERV制的精良，枪身到处都是拼接的痕迹和裸露的框架。

也因为火药较差，这柄巨大的枪需要几乎与八号机身高相等的枪管来加速弹头。

但这也是威力仅次于Wunder主炮的厉害武器，还贴心地在枪口设置了利用火药燃气反推的抑制器，即使连发也容易控制。

真希波迅速将457mm弹药上膛，在远离作业区域的位置选定了卧姿射击点，锁定了最前头的旋翼机状目标。

在HUD的数个瞄准环重叠的瞬间，真希波操纵八号机扣下了板机。

被加速到数倍音速的巨大弹丸撕裂空气，准确地命中了目标，在空中绽开了火焰。

没有欣赏的兴致，真希波连续开火，7秒便射空了5发的弹匣，枪枪命中，算上爆炸产生的连带伤害，足足击落了6架4A。

「不解风情地干扰打捞行动的愚蠢人造物，就连行动轨迹和方式也好预测到连野鸭子都不如呢！」

真希波一边装填弹药，一边对着绝对无法理解人类语言的目标口吐嘲讽。与其说是在嘲讽对面，不如说只是她在享受战斗的过程。

与此同时，4A的阵型也开始变化。

「目标分成两路开始包围作业区域，220方向及260方向，两边都是单纵阵，各15架，ETA50秒！」

「没用没用！」

五颗弹丸划过天空，精准地收下了5架4A。

「总数25，ETA40秒——又有新的反应，是第二波，同样是4A，高度100，方向180，数量40，单纵阵，ETA60秒！」

「只有数量值得夸耀的家伙根本不成气候！」

爆炸的火球不断在空中绽放，飞速换弹又飞速将弹匣打空的八号机，在第一波4A到达之前便将其全部消灭。

然而此时第二波只剩不到15秒就要抵达，几乎可以说是近在眼前了。

「距离太近对狙击不利，必须改变作战模式，申请中距离装备！」

「正在投送。」

两把EVA用电磁加速步枪被抛到了真希波手上。真希波熟练地打开保险，面向已经可以用肉眼看见机身细节的4A集群，用手中的步枪瞄准，扣下了扳机。

两条火舌伸向了笔直而来的4A集群，在三秒内就机落了2架4A，余下的机体立刻散开，试图以这种方式分散八号机的火力。而真希波依靠电脑辅助运算、长久的经验和一点点少女的直觉，不断地以持续火力削减着4A的数量。

「与第二波4A集群接触，数量11——10，还在减少中！第二波正在包围八号机，是被它吸引了！然后是第三波，4A型30架，高度150，方向90，ETA60秒！」

「区区杂鱼来多少都是没用的！没用没用没用没用没用！」

在真希波越发兴致盎然的笑声中，八号机似乎胡乱地扫射起来，然而每一发子弹几乎都会撞上围绕八号机飞行的4A，仅仅十多秒，第二波剩余的4A就被全部击坠，然而真希波手中的步枪也发出了咔哒咔哒的声音——弹药用光了。

「啊咧？这就打光了？这样下去太没效率了啊——能不能把那个机炮给我？正好测试一下！」

「投送中。重力操纵手，调第1改装驱逐舰队呈防御队形掩护作业！」

数艘无人的驱逐舰从高空中Wunder身畔的舰队里落下，在AT力场线的牵拉下，成为了环绕DSRV的旋转盾牌。

「是啦，谨慎为上嘛。哎呀，我的货也到了！」

一个巨大的箱子坠落在地，趁着里面的货物也被核心化之前，真希波一脚踹开箱子，从中取出了EVA用手持式双联装381mm口径机炮，像是《终结者》中的施瓦辛格一样将它拎在了手里。

「哦呀哦呀？这个手感……真是让人无法自拔喵。那么，没翅膀的混蛋鸟的大家，Let』s dance！」

因为板机直接与八号机的控制回路连接，真希波只是按下插入栓内的操纵手柄，机炮就开始了发射。

「欧啦！这个开火时的震颤感，真是绝妙绝佳！」

巨大的炮管交替开火，如冲击钻般节奏准确的轰鸣声响彻云霄，炮弹接二连三飞向4A们，顷刻间将其化为碎片。

「欧啦欧啦欧啦！啊哈哈哈哈！欧啦欧啦欧啦欧啦欧啦！」

比寻常车辆还要巨大的弹壳落在地上，与4A们的残骸一并化为红色。

4A的残骸下雨似的冒着烟坠落，HUD上的目标计数器飞快地减少着，很快就到了不能再摆出高级阵型的地步。

于是，几乎连生物本能都不存在的4A们排成一纵队不顾一切地飞向八号机，似是要以决死之势要与八号机拼个两败俱伤。

虽然飞在最前的都被挨个破坏，队伍却依然保持接近的势头，4A们被强行安装的头颅中，亮着NERV的标志。

「欧啦欧啦欧啦欧啦欧啦欧啦欧啦欧啦欧啦！区区自律兵器，快给我痛痛快快的——死光光吧！」

过热变形的炮管弯曲下来，卡住了弹丸，无处宣泄的火药燃气堆积在枪膛内，引发了猛烈的炸膛。爆炸引发了弹链上炮弹的殉爆，顿时升腾起一个大楼般高大的火球。

剧烈的冲击让八号机都失去了平衡，好在真希波反应迅速，只是用手撑了下地面便马上跳起，没有被核心化侵蚀。

另一边，炸膛发生前打出去的最后一发炮弹精准地命中了最后一台4A，被击中的4A摇摇晃晃地飞向八号机，但完全损毁的螺旋桨已不足以支持飞行，在撞上八号机之前便坠落在地，残骸把红色的地面犁出了一条几十米长的沟壑，终于还是停在了八号机前方两百米处，一眨眼便因核心化而爆炸了。

「呼呀，真是千钧一发喵？看来炮管的过热问题还要解决呢？咦——」

真希波突然脸色一变，操纵八号机连着做了个后滚翻，而八号机刚刚所在的位置，在下一瞬间就被数条巨大的黑色触手刺穿了。

真希波扶了扶有点歪掉的眼镜。

「4C型，复仇女神系列吗？能藏到这时真是为难了。」

插入栓内警报大作，原本空无一物的地方，景色突然像是雪堆般崩塌——那是4C们制造出来的伪装茧，而其后出现的便是操纵着触手的圆盘状人造使徒。

「美里，武器补给！」

话音未落，两把步枪已经送了下来——然而还未等八号机接住，4C的触手便提前一步缠住步枪，在空中撕成了碎片。

「什么嘛，净耍些小聪明——呜哦！」

八号机再次堪堪闪过触手的突击。

只是闪避并不能给4C造成足够的损害，另一边的4C却逐渐呈现出包围之势，显然是想要确实解决八号机后再去破坏回收作业。

没有武器的八号机无法与4C们对抗——如果只有八号机的话。

「长良亲！试试那一招吧！」

「舰长？」

「行动许可！允许使用DD-579投入作战。」

无线电中没有传来回令，环绕着回收作业区域的驱逐舰中，有一艘不起眼的船突然脱离了队形。

借由AT力场的操纵，重以吨计的战舰没有重量般地在空中飞行，笔直地撞向同样在空中飞舞的一台4C。

然而惯性的存在使战舰的飞行速度稍慢了些，4C在被击中之前反应了过来，挥动触手将战舰斩成了两半。

一分为二的战舰擦着4C飞了过去。

在战舰的背面，有一个巨大的粉色身影。

「你好——呀！」

借用战舰作为掩体的八号机在飞过4C的瞬间脱离舰体，借助速度使出了一记空中回旋踢，正中4C的中心位置。

撞击瞬间产生的冲击波将触手震得乱飞，4C本体更是被直接踹飞了出去，以亚音速撞上了另一台4C。

八号机更不含糊，借助踢击时的反作用力冲向了另一台4C，一记膝撞将它砸到地面上，核心化立刻吞噬了4C，八号机又借助爆炸掀起的爆风高高跃起，将空中的一台4C作为跳板，跃向仍在空中的驱逐舰残骸。

作为跳板的4C也重重摔在地上，化为红色后炸成了烟花。

沉重的驱逐舰在残余的两台4C组成的触手包围网上撕开了个口子，八号机从中滑出，还顺势从战舰上掰下了一座速射炮的炮塔，待站稳后便如同投掷飞斧般丢了出去，尽管没有开刃，与4C撞出了绚丽的火花的炮塔也将其主要结构严重摧毁，而另一半的战舰残骸适时地从另一边杀到，像一只攻城锤一般狠狠撞在4C上，遭遇重创的4C无力维持飞行，转着圈地坠落下来。

最后的一台4C发动了全部触手，想要将八号机团团围住，而八号机两手空空，战舰也完全变成了废铁，看似对这只空中的水母完全束手无策。

真希波脸上充满余裕，操纵八号机向正上方伸出了手，便握到了一样东西——刚刚被战舰狠狠撞击，已经失去活动能力的4C的触手。

八号机双手握紧触手，在原地开始旋转，长度恰到好处的触手仿佛链球的铁链，拽着4C绕八号机旋转起来。八号机越转越快，几乎成了一道粉红色的旋风，被拽住的4C上甚至产生了音爆，达到了超音速。

「去吧——嘿呀！」

八号机松开手，在离心作用下，4C猛地飞了出去，像颗炮弹似的飞向最后的4C。两只圆盘撞在一起，产生的不仅有金属碰撞的火花，还有血一样的赤红色液体。

已经变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两台4C飞到远方，落在地上，染成红色，炸成碎片。

四周平静下来，插入栓内的警报也停止了。

真希波拍拍手，喝了口带进插入栓的果冻，开口报告：

「状况结束，全部4A、4C沉默，现在警戒中。」

「雷达上检测不到异常，空域安全。」

恰到好处地，回收班负责人的声音也响了起来。

「全部重力锚点固定完成，随时可以回收！」

「了解。回收班立刻返回DSRV，八号机在R7地点等待回收，20秒后回收开始。」

将不再需要的设备丢在地上，回收班训练有素地返回了DSRV，八号机也在附近站定。

「重力操作开始，因为二号机的回收需要精细控制，在回收作业完成的720秒内，无法再次进行重力操作。」

「全舰队警戒中，诱饵2至113全部在线，无异状。」

「空域安全，没有检测到敌性反应。」

AT力场线重新连上八号机。就像是被什么东西提了起来，又像是被什么东西托住了，身体变轻的感觉从八号机传递给了真希波。

「要改进的地方还有很多呢喵……狙击枪的扩容化、小口径火力的持续性，还有机炮的散热——是不是口径太大了？要不要试试356mm，反正库存也多得是。」

「使用重力操作的战斗方法也要重新演练，玛丽，能试着在空中开枪吗？」

「那样的话姿态控制很成问题呢？要想个好办法……也许不应该把锚点直接装在机身上？」

巨大的红色警告窗口突然在插入栓中弹出。

「那个——监测到高能反应！」

刚刚松了一口气的舰队听到警报声，顿时乱作一团。

「还有伏兵？在哪里！」

「这是，反应，反应似乎在地下！要到临界点了！」

「第1改装驱逐舰队不在预测轨迹上！回收班会被击中的！」

「没办法进行重力操作，会被当成靶子打的。」

「我来挡住喵！」

真希波立刻将AT力场全力开启，将整个回收班以及二号机的残骸都挡在身后。

闪光灯一般的强光亮起了一瞬，然后，赤红色的土地崩裂开来，一枚光弹从地下射出，却并没有撞向八号机展开的AT力场，而是从边缘擦了过去，在射穿了一艘驱逐舰后，正中悬浮在空中的Wunder。

爆炸的火球覆盖了整片天空。

「机腹中弹，损害不明！」

「底舱电气系统下线！」

「AT力场还在，只是间接损伤！」

「雷达侦测到移动物体，有什么东西从地下飞上来了！」

在崩毁的大地之下，从被熔化的土石间钻出来的，是有着橙黄与白色交织涂装的机体。

那机体轻轻一跃，脚下便现出光环，推着它笔直地飞向Wunder。

「是零号机——不，Mark系列吗？给我武器，我来拦截！」

「不行，和投放装置也断开了，没办法远程控制，通信回路也接不上！」

「啊啊！混蛋，想要无视我直接对Wunder动手吗，你这家伙！」

在真希波的目光下，零号机般的EVA越过八号机和DSRV，朝着Wwunder飞去，直到被Wunder的船体挡住，脱离了真希波的视野。

「和目标疑似EVA接触了！在后天线区域着舰，在主炮塔射界外！」

「不好！全舰队瞄准目标，任意开火！不要在意对Wunder的附带损伤和友军火力，务必将目标尽速驱离！」

「目标打穿了船壳装甲，似乎是在寻找舱内的什么东西！」

「舰长——美里，快引爆！」

「三层舱壁被击穿，目标仍在深入，似乎是在找什么！」

「对方没有对初号机下手，先去了那里，那孩子比初号机的优先度还要高，不能让她落到NERV手里——美里！」

「不行，引爆会让本舰也受到重创，不能冒打断重力航行、损失所有舰艇的风险！」

「那个同步率，她还有可能驾驶EVA，美里！」

「将所有可用的AT力场击中在舰尾！全舰队换装高爆弹，在将目标驱走前不要停止射击！」

「是那个舱室！被对方找到了！」

「回收完成还有600秒！」

「甲板炮开火了！确认到目标外甲损伤！」

「目标把什么东西握到手里了——目标有变化，似乎想要逃跑！」

「目标变形！后部有推进器类的结构。」

「集中火力瞄准目标的拟似推进机构，别让它轻松跑掉。」

「没有实效性损伤，可否换装穿甲弹，请指示！」

「再次检测到高能反应，出现在目标后部！」

「全水密门关闭！全员对闪光、对冲击防御！集中AT力场到上层——」

无线电中只剩下「滋滋」声。

下一秒，Wunder剧烈地歪斜了。在靠近Wunder尾部的地方，混合着火焰的浓烟像海啸般扩散开，那台零号机模样的EVA突破浓烟冲了出来，背部多了个像是火箭助推器一样的巨大圆柱结构，其中正喷出火焰，推动着EVA飞向天空。

眨眼间，就成了苍青天空上的一个小小的点。

「真是的，连个招呼都不打，你这混蛋！」

八号机徒劳地在半空挥着拳，无可奈何地目送对方离去。

%%%%%%%%%%

在那之后的某一日，第三新东京市。

人类是自大的生物。

自以为掌握了一切，自认为已经无所不知。

结果，只是制造着一个又一个地狱。

只是想着这些事，她既没有叹气，也没有踌躇，只是打开了门。

略微昏暗的病房中，暗淡的白光从窗户流了进来。

病床上的少女恰好睁开了眼，坐了起来。

及腰的黑发因为昏睡而乱糟糟，脸上既没有带着病容，又说不上有多健康。

少女用对不上焦的双眼环视了病房一圈，然后拿起床头的红色半框眼镜，戴了起来。

这时，少女的目光才落在她身上。

她有一瞬间移开了目光，但随后又看了回去，尽量用出熟悉的语气：

「醒了呢。睡得还好吗？」

少女点了点头。脸上看不出情绪。

「嗯。」

「真的是……很久不见了呢。」

「嗯。」

「什么嘛？怎么这么冷淡呀！本小姐可是特意来看你耶！」

少女露出有些虚弱的笑容。

「对不起，明日香，稍微，在想事情……」

明日香抱着手臂，「哼」的一声扭过了头。

晓美焰终究没想到，自己离开那间牢房的方式竟是如此。

突如其来的零号机般的EVA打穿了墙壁，将她抓在手里带走了。

然后，在和十四年前一样的病房中醒来、看见和十四年前一样的明日香、走在和十四年前一样的NERV的走廊上。

恍惚间，晓美焰似乎回到了曾经一边上学、一边保护世界的日子。

然而，仅仅只是走出几步，往日之影便被无情的现实击碎，映入眼帘的只是残破的走廊和满墙的弹孔。

以往被岩层和24层特殊装甲板保护的地下空间，如今能够直接看到天空。人工湖和花草树木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弹坑。

不知为何，锈成了红色的扶梯还能好好地运转，晓美焰身上穿着的也是不知从哪找来的几乎崭新的第三新东京市第一中学校服。

「十四年没有回来了，变化很大吧？」

明日香的语气与晓美焰记忆中有些不同。不过，这么多年过去了，任谁身上都会发生变化吧。

「是呢。已经十四年了啊……」

「看到了本小姐，你也一点都不开心呢。」

「只是有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们……在我做了那些事之后。」

稍微的沉默后，背对晓美焰的明日香轻松地说：

「也没什么关系吧？我只要能驾驶EVA就可以了，在这一点上我还要感谢你呢。」

明日香那预料之外的态度让晓美焰一时愕然。

接下来的路上，两人只是浅浅地说着哪里的哪样东西在十四年前原本是什么样子这类微不足道的小事，好让不知说些什么好的时间过得快一些。

明日香带着焰前往的，是主垂直沟的深处，几乎要接近最终教条区的地方。

刚刚迈进这里，晓美焰的胸口便奇妙地痛了一下。不知为何，走在她前面的明日香注意到了脚步一瞬间的停滞，转过身来，很是关心地询问道：

「怎么，身体不舒服吗？」

被明日香大海般的蓝色眼睛看着，晓美焰心中莫名地有种违和感。于是，她决定隐瞒刚刚的疼痛。

「没什么，只是……这是心跳声吗？」

巨大的地下大厅中，回荡着「咚」、「咚」、「咚」的沉闷声响，似乎有什么同样巨大的生物正在蛰伏。晓美焰正好借机岔开了话题。

「哦，你说的是那个吧？就是里面那个，很大的那个——」

顺着明日香所指的方向，晓美焰终于发现，她原本以为是墙的东西，实际上是被放在大厅中的某种物体。

被数层绷带包裹着的那个半球状的东西，插着无数或粗或细的管子，不知是要从中取出什么，还是想将什么东西注入。

突然，喀嚓一声，大厅中的两盏聚光灯亮了起来，一盏正好照在晓美焰身上，另一盏则照在那巨大物体前的搭起桁架上。

巨大的大厅中，桁架上的男人开口了：

「这是Evangelion第十三号机。是你和那个驾驶员的机体。」

另一盏聚光灯点亮，照在明日香身上。明日香撩撩头发，不发一语。

「时机到的时候，就去驾驶。我的话说完了。」

驾驶？驾驶什么？驾驶这台EVA吗？

红色的记忆碎片在晓美焰眼前闪过。

没有在意神色异样、紧紧捏着裙子的晓美焰，只是说了这么两句话，站在桁架搭出的平台上的男人便要转身离去。晓美焰抬起头，开口叫住了他。

「父亲你，想用EVA做什么？」

男人仅仅停留了一瞬，然后离去。

那是个穿着NERV司令制服，戴着手套的男人。这十四年间，他的头发和胡须似乎暗淡了些，墨镜换成了奇怪的款式。

除此之外，碇源堂再没有其他变化，就连隐瞒自己的目的、以及将女儿当作方便的道具来使用也是一样。

明日香倒似乎对他要说的话早有准备，现在一副完全无所谓的态度。

「好啦，别磨磨蹭蹭的了，我还得带你去房间呢。站在那里看着，也不可能把碇源堂看回来哦？」

晓美焰捏紧了裙摆，然后又松开，跟着明日香一起走出了这里。

不出意外的，给晓美焰安排的住处仍然在NERV内部。

毕竟第三新东京市已经完全成了废墟，根本不可能住在那里吧。

晓美焰曾经在NERV住过两次。一次是刚刚来到第三新东京市的时候，为了治疗住在NERV的医院；另一次是近第三次冲击后，在加持良治的安排下住在深处的单间。

明日香领着晓美焰走到一处离电梯很近的房间，用她的卡片刷开了房门，门后的样子却让晓美焰彻底地吃了一惊。

门后是一条走廊。玄关处铺着瓷砖，走廊上浅色的木地板干净得像是刚刚擦过。鞋柜上摆着绿植，在柔和的灯光下显得生机盎然。

这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在第三新东京市的公寓。

「我回来啦。」

明日香十分有精神地进了门，换好拖鞋，看向晓美焰。

「怎么，愣着做什么？进来啊。」

「咦？啊！打扰了……」

「喂，这可是你要住的地方哦！这是在说什么呢！」

晓美焰稍稍平复了一下差点沸腾的情绪。

「是我说错话了。我回来了。」

然后，迈过了门槛。

进入屋内，晓美焰一眼就看到了那张熟悉的桌子，周边放着整整齐齐的椅子。炉灶很新，像是从来没有用过。冰箱的样式和过去也是一样，但上面没有贴着备忘录——也对，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可以买的东西了。

明日香靠在椅子上，打量着餐厅。

「怎么样？和你记忆中的一点也不差吧？本小姐可是费了好大功夫才弄出来的，真是麻烦死了。」

日光灯发出嗡嗡声。

远处的窗户没有映出天空，只有单纯的白色。

那是地下空间常用来模拟日光的照明灯。

「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明日香的双目有着海洋的蓝色。

「倒也没有什么为什么，要住的话，还是住在熟悉的地方比较好？我住起来也会比较安心。」

「不，我是在说，明日香应该不喜欢和别人住在一起吧？过去只是在美里的命令下同住，所以除了吃饭之外，明日香总是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间里。现在美里已经不在NERV，也没有可以做的家务了，明日香还想和我住在一起吗？」

明日香扶着桌子。

「要弄两间公寓，再怎么说也有点太强人所难了。如果你不愿意住在这里，也可以拣点纸箱出去睡走廊。本小姐倒是不会在意。」

晓美焰歪了歪头。

「不。也不至于如此。那么，接下来就请多多关照了。」

明日香没有回答，转过身去，从杯架上拿了个玻璃杯。

晓美焰踌躇着，几秒后才开了口，声音中却没有犹豫。

「虽然能做的不多，家务还是由我来做吧？」

明日香从水龙头接了水，咕嘟咕嘟地喝完，才回答道：

「为什么啊？没来由的，本小姐干嘛欠你这个人情？」

晓美焰推推眼镜。

「那么，就像以前那样，每人每天轮换着做吧。」

明日香挥挥手，似乎是同意了。

然后，两人没有再说话。晓美焰去了自己的房间，那里果然和十四年前几乎一模一样。

在WILLE的时候，Wunder上的餐食每天会送来两次，几乎都是航海用的保存食品，再配上一些粗制的腌鱼、腌菜。

NERV这边则不同，送来的是不同颜色的糊状物。每种糊糊的味道都有着微妙的差别，当然谈不上好吃，但也不到不可下咽的地步。

曾经热衷于便利店便当的明日香满脸无所谓地吃着糊糊，就像已经吃惯了似的。

「便利店……再也吃不到了呢。」

 这话由导致了这一切的晓美焰来说或许会有点古怪，但她还是忍不住开了口。

「便利店？怎么连怀旧都像以前那样老实啊？」

明日香面露不满，就像十四年前一样。

「糟糕，被你这么一说，连我都怀旧起来了。这东西已经吃到麻木了，猛地回想起奶油蘑菇汤，真是糟透了。真想久违地吃一次法式全餐呐……」

明日香的心思似乎已经挪到了晓美焰不曾吃过的东西上。于是晓美焰不再多说话，快速地吃完了饭，简单收拾收拾，和明日香打了个招呼便出门去了。

NERV本部还和来时一样，虽然干净得异常，却不见一个人影。

甚至连尸体也不见一具。

好在电梯还能运转，晓美焰通过记忆中的编号一路找到了十四年前的射击场和武器库。

就连可能被十四年前的战斗波及的武器库也仿佛停滞在十四年前，甚至晓美焰手制的枪支维护小包还好好地放在那里。

晓美焰将小包拉开，时隔十四年，拉链依旧像是崭新的一般顺滑。

小包里的道具还在它们原本的位置，就像晓美焰昨天刚刚用过，今天还要继续用似的。

晓美焰叹了口气，将小包的拉链拉好，放在桌边。

电梯逐渐深入最终教条区，晓美焰在一处似乎是某种工厂的地方看到了一件不寻常的东西。

在这座满是管道和符文的巨大工厂内，那是一只非常突兀的集装箱。

好奇之下，晓美焰走近，发现门缝中似乎有灯光透出。她抓住把手，拉开集装箱门，吃了一惊。

集装箱里放着一张铁架床、一个铁皮文件柜，柜子上摆着油灯，沿着对角线拉起了一条铁丝，上面挂着衣服。

煤油灯还亮着，晓美焰看到的灯光正是来自于它。

有人住在这里。

「谁？」

没听到一点脚步声，却突然有人在晓美焰身后出声。晓美焰猛地回过身，却愣住了，说不出话来。

那是个与晓美焰差不多年纪的少女，有着虚幻的淡蓝色头发和如大海般赤红的眼睛。

还有着母亲般的面容。

是绫波丽。

「你，是谁？」

从那话语中读不出感情。那是当然的，晓美焰知道，她真的只是在问面前的人是谁罢了。只是这么单纯的事。

「对不起。我是晓美焰。刚刚到这里，想要到处逛逛……这里是你的房间吗？」

绫波丽没有回答。那意思或许是默认了。

然后，晓美焰意识到，自己挡住了绫波丽回房间的路。于是她侧过身，绫波丽便从她身边走过，走进了集装箱。

这时，晓美焰才注意到，绫波丽穿着黑色的插入栓服。

「绫波同学……在驾驶EVA吗？」

绫波丽看了过来，面无表情。

「命令，我就驾驶。」

晓美焰点头不语。为了转换心情，她仔细环顾了房间一圈，却发现房间里根本就像没人在这里生活一样。

到处丢着杂物，睡袋铺在杂物中间，有种「有用的东西都放在手边了」的气氛。

只看环境的话，有点像……十四年前时，大家一起吃饭的那个房间。

但是，却又有点不太一样。

「绫波同学住在这里？」

绫波丽没有回答。是因为没必要回答这种答案显而易见的问题吧。

但是，还是想和绫波说点话。说是将十四年前的感情投射到对方身上了也好，想做的事就是想做。

「没有驾驶的时候，会做些什么事？」

绫波丽想了想，然后回答：

「等待命令。」

晓美焰意识到了自己在苦笑。

「真是好像绫波同学的风格啊。」

绫波丽第一次有了主动的反应。

「像是绫波同学？」

「啊，没有，抱歉，别在意，是我说错话了。那个——绫波同学在这里多久了？」

这对于绫波丽来说似乎又是一个很难的问题。她思考了好一会儿，才给出回答。

「一直。」

「一直在NERV吗？」

绫波丽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

「醒来之后，有命令。去了人很多的地方。很吵闹。」

晓美焰愕然。

人很多、又很吵闹的地方，除了WILLE之外应该已经没有了。那恐怕是十四年前，世界还没有变成这样时的事。

这孩子独自在这里过了十四年吗？

「那个，我之后再来这里，绫波同学会讨厌吗？」

绫波丽面无表情。

「『讨厌』，是什么？」

摇曳的灯光变得不太稳定。

「『讨厌』啊……如果做一件事时，胸口会疼痛的话，就是讨厌哦。」

灯火暗淡下来，背对着光的绫波丽，脸上的表情看不分明。

「那么，我不讨厌。」

走了不知多久的双腿似乎轻了许多。

「我明天也会来的。明天见？」

绫波丽静静地站着。

直到晓美焰走远，回头看去，绫波丽仍然站在那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回到房间时，晓美焰才发现，因为咬得太用力，嘴唇已经被咬破了，口中满是血腥味。

到了第二天，便会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什么疼痛也不会留下——也就是这样而已。

晓美焰被移植了来自与第九使徒同化的绫波丽的心脏。

第三次冲击时，埋在她体内、用于抑制使徒的小型封印柱曾被解除了数秒。在那数秒之中，使徒的侵蚀便扩散到了她的全身。

尽管只是像在一瓶水中掺入几滴墨水的程度而已，却也使晓美焰获得了超出人类的恢复力。

她所剩的人类的部分，大概只剩下灵魂了。

所以，也只有心中还保留着不可消去的伤疤。

绫波丽。被NERV制作出来的少女，三次因晓美焰而死。

第一次，是尚未离开培养槽，便作为器官供体被夺走了心脏的未曾谋面的绫波丽。

第二次，是乘上三号机后，被使徒侵蚀，心脏再次被移植给了晓美焰的绫波丽。

第三次，是替晓美焰挡下了第十使徒致命的一击的绫波丽。

然而，晓美焰连道谢的话语、或是送别的话语，都没能对她、她们说出口。

眼前的绫波丽，不可能是那三个中的任何一个。只是十四年前又被NERV启用、又随随便便地扔下不管的绫波丽。

就像是什么方便的道具一样，就像是对待并非人类的什么东西一样。

无法原谅。

十四年前，晓美焰没能实现愿望。

没有实现的愿望。无法实现的愿望。

就像是来到见泷原、来到第三新东京市之前一样。没有目的、没有意义，只是延长着生命。

但现在，她找到了新的路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