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磕磕手中的文件,收进文件夹内,递给桌旁等待着的女性,叹了口气。
「霍埃尔……其实,你不用陪我做这些事的。」
被称作霍埃尔的金发女性将文件珍重地抱在胸前,眼神却十分严厉。
「这是我的责任,请您不要说丧气话。」
老人干笑两声。
「呵呵呵……真是有精神啊,让我想起了过去的日子。如果我孙女能长大成人,或许就像你一样吧。」
「主席……将军,您曾经也是很有精神的人。」
「哎呀……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现在,仍然有许多人没有忘记您的英姿!」
约翰逊·伦道夫想起过去的事,闭上了眼睛。
但他并没有那么多能够奢侈地用在回忆过往的时间,只好睁开眼睛,理了理衣领。
「这是个……严酷的时代。为了让人们尽可能……少受些苦,我才选择了这个苦涩的职位。幸好有你在啊,霍埃尔。我也许就需要听些……严厉的话。谁想到,却在最后把你带到了这种境地。」
「我是以自己的意愿就职的,将军。」
「唉……这里又不是军队。」
「但您现在看上去就像是要上战场一样。」
约翰逊惊奇地挑起了眉毛。
「那可不行……我可是最窝囊的一任UN秘书长,怎么能有那种气魄?」
「您在说笑。将军的气魄只会被隐藏,但永远不会消失。」
「有人说你对别人的评价很极端吗?」
「经常有人这么说。」
「性格太别扭了吧?」
「经常有人这么说。」
约翰逊几乎笑出了声,但被自己呛到,咳了两声。
「好吧,那你就陪我到战场上去吧。然后你得活下去,把我的英姿正确地传达给后人啊。」
「那是自然。我会陪您到最后一刻。」
约翰逊抓着扶手,把自己的身体艰难地从椅子上撑起,霍埃尔只是站在那里,注视着眼前的老人。
「来吧,最后的战斗开始了。」
瘦弱的约翰逊迈开脚步。
那背影让霍埃尔想起了十三年前的那一天。那时的约翰逊坐在吉普车上,从饱经战乱的城市中驶过,终结了那片地狱般土地上的混乱,拯救了无数生命。
十三年后的今天,他又为了相同的目的站了出来,还和过去一样,什么都没有变。
「注意脚步,主席。医生嘱咐过你不要走太快了。」
「唉……都到今天了,至少让我自在点吧……」
说着有些不解风情的话,霍埃尔追向约翰逊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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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顶的风带有哪怕外套也阻挡不住的寒意。也许是那永无止尽般的夏天就要结束了吧。
在这白色的城市的遗骸中,梦幻的少年开口了。
「晓美同学。你听说过所谓的『哲学三问』吗?」
说着要告知所谓「人类补完计划」真相的渚薰,开口说出的却是哲学的问题。
晓美焰不擅长引导谈话的节奏,既然加持良治也没对渚薰的离题说些什么,晓美焰只好跟着渚薰的话题。而且,这样的话,也能避免去想别的事情。
「我记得是……『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吧?」
渚薰微笑着。
「是谁提出了这三个问题?」
晓美焰虽然经常读书,不过哲学的书对她来说还是太晦涩难懂了,也就几乎没有读过。所以她干脆地摇摇头。
「正解。」
咦?不,不知道反而是正确答案?晓美焰看着渚薰的眼睛,试图找出他在开玩笑的证据。
一点也不像是玩笑。
渚薰悠然开口。
「李林的记录中,许多人都问出过这三个问题,但与其它的问题不同,首先由哪个人提出的记录并不存在。原因也很简单——这三个问题刻印在超过本能的,李林基因的更深处,灵魂的最底层中。正因如此,李林都会或多或少地思考这些问题,也就无从区分是由谁首先提问了。」
「李林,是指人类吧?为什么要在人类的灵,灵魂里随便刻这种东西?」
「因为李林是被某个存在,基于某种目的而创造出来的生命。」
渚薰平静地说出了非常严重的事情。
「被,被创造出来?这,这不就像是绫波同学一样了吗!是谁做了这种事!」
「是你所保护的,沉眠在中央教条区最深处的第二使徒,莉莉丝。」
非常意外的,却又十分熟悉的那个名字在这里被提到,着实让晓美焰又吃了一惊。可是,为什么人类的创造者,会胸口插着巨大的长枪、被钉在十字架上呢?
没有等待晓美焰将疑问说出口,渚薰就自顾自地继续讲了起来。
「那是远比人类出现还要早,连白之月——月球都还不存在的时候,发生的事。从神的手中盗走了智慧之果的第二使徒莉莉丝,使用现在埋藏在第三新东京市地下的黑之月降临地球。」
……神?
所以才叫做使徒啊。
使徒。Ange。Angel。神的使者。
「为了夺回那智慧之果,从神的手中分得生命之果的第一使徒亚当也来到了地球。于是,莉莉丝将持有的智慧之果分割出去,制造了最初的李林。多亏他们的协助,莉莉丝侥幸战胜了亚当,将亚当的残躯与灵魂,用黑之月降临时破坏的地壳封印起来,并放逐到现在的月球轨道。促使月球形成的这一事件,在后来被称作第一次冲击。」
「月……月球?月球是在使徒间的战斗中产生的?」
「是啊。白之月是封印了亚当的牢笼,黑之月则是塑造了大地的卵。像鸡蛋的气室一样形成了第三新东京市地下空洞的,就是黑之月。」
晓美焰想起了与赤木博士乘坐电梯到达最终教条区底层时,看到的奇怪结构。
难道,那里已经是黑之月的内部?
这般冲击性的事实,对于渚薰来说,却似乎只是讲述接下来故事的背景板而已。
「莉莉丝虽然暂时摆脱了危险,其自身也已经遭到重创。而亚当虽然战败,其生命之果分却为十份,在漫长的沉睡后,分出的生命之果将成为新的使徒,代替亚当完成使命。最初的李林只持有智慧之果,因此无法以生命体的形态存活,不能独自完成保护莉莉丝的任务。」
渚薰说出的,尽是些没有实感的事。
那听起来相当久远、如同故事一般的东西,被眼前比自己大不了许多的少年以仿佛亲身经历的模样说出来,只让晓美焰觉得,如果这些话是真的,那将会是非常、非常可怕的事情。
使徒早在人类诞生之前就来到了地球……使徒之间的战斗创造了月球。
然后,使徒的袭击,也是从久远的过去就埋下的阴谋?
「开……开玩笑的吧?这、这是什么整人节目吧?加持先生!」
晓美焰求助般地望向加持良治。
回应她的只有沉默。
「为了自保,莉莉丝使用了亚当遗骸中生命之果的残片,并继续分出智慧之果,创造了能够以生命的形态存在的李林——也就是homo sapiens,人类。」
晓美焰的手不由自主地放到了胸口。
咚咚。咚咚。
创造了人类的……是莉莉丝?
「获得了不完美的生命的同时,李林也获得了名为肉体的枷锁,只靠其自身永远也不能获得保护莉莉丝的能力。于是莉莉丝命令最初的、不具有肉体的李林作为新李林的指导者,也就是现在被称作SEELE的组织——超越语言、人种与国界的、NERV真正的上级。在他们的引导下,人类渐渐发展出文明,不断发现新的自然规律,掌握了名为『科学』的武器,总算在离使徒的苏醒仅有不到五十年时有了对抗使徒的可能。」
加持良治突然插话了。
「不管听几次都觉得很危险啊,听起来虽然有两代人的时间,和人类文明漫长的演化相比几乎只是一瞬间,有少许偏差的话,或许在这里对抗使徒的就要变成铁炮了。」
加持良治倒是轻松地开着玩笑。
虽然不太好笑,对于接收太多信息的晓美焰来说还是不错的缓和剂。
「也,也就是说,是靠着莉莉丝和SEELE,才有了现在的人类?」
渚薰微笑着点点头。
「没错,这正是『我从哪里来』的答案——由远古的生命,第二使徒莉莉丝所创造,由莉莉丝最初的造物SEELE所指引。这正是人类的起源。」
「我觉得把人类自己的智慧加入也没问题哦。」
加持不太有笑意地笑着说。渚薰无视了他。
「破碎的智慧之果制造了隔阂,残缺的生命之果让时间成了致命的毒药,结果,李林为了莉莉丝的愿望,而不得不成为了只能在永远无法互相理解的形态中痛苦地生存的生命。智慧本身便意味着背叛,理解这一点的莉莉丝与李林定下了契约,李林必须保护莉莉丝免遭使徒杀害,莉莉丝则要在归复之时拯救人类的灵魂……这正是人类去往的方向——所有灵魂融为一体,重新成为完整的智慧之果,在灵魂与灵魂之间不再存有隔阂的形态中达到终极的幸福。」
「幸,幸福?但是,那个……渚同学,好像……不太赞同?」
从语气中感到不对劲的晓美焰将自己的想法说出了口,渚薰也吃了一惊。
「是吗?哎呀。也许是过于讽刺,让我也产生了奇怪的情感。」
像是要掩饰什么,渚薰微笑着,这时,就连晓美焰都不觉得那微笑能够让人亲近了。
「那之后,李林选择了背叛莉莉丝的道路。」
背叛。
晓美焰有点讨厌这个词。
而且,为什么要背叛?
「创造了亚当与莉莉丝的,只能被称为神的存在,只给了李林两个选择:要么消灭所有使徒、舍弃智慧之果,成为取代使徒的永恒生命体;要么,就无法抵抗地被使徒所消灭。衡量这得失,并最终决定背叛的,正是莉莉丝最初的仆从,SEELE。正是因为他们见证过亚当与莉莉丝的战斗,也培育了莉莉丝用于保护自身的李林,他们才能理解使徒究竟是多么不可战胜的存在。你应该也目睹无数次了吧?李林所拥有的力量,是绝对无法抵抗使徒的。」
「才不是那样!人类,人类还有EVA呀!」
「正是因为背叛了莉莉丝,人类才得到了Evangelion,没错,正因为是神所赐予的拯救灵魂的武器,才被命名为福音。」
福音。
从神而来的喜讯。
原来这个名字……还有这一重意思?
「神所赐的武器?」
「当李林背叛莉莉丝的时刻到来时,为了给予李林选择道路的能力,神送来了两件东西:EVA的原型ADAMS,以及能够平等地对抗生命之果与智慧之果的神之长枪。为了取回那拯救人类必不可少的道具所付出的代价,就是第二次冲击。」
第二次冲击?
将大海变成红色、杀死一半人类的第二次冲击?
完全超出预计的大爆料让晓美焰的思考几乎停滞。
她下意识地看向加持良治,后者沉默地点了点头。
这就是在海洋研究所时说过的……第二次冲击的目的。
「为了拯救人类……就要先杀死半数人类什么的,这种事,这种事绝对很奇怪吧!」
「还不止是如此哦,焰。」
靠在似乎很不可靠的栏杆上的加持良治不知何时点上了烟。
「海水变得完全不可生存,99%以上的海洋生物灭绝。因为地轴偏转引起的季节紊乱和各种互相关联因素产生的异常气候,使陆地上的物种也飞速灭绝着。相比之下,还能剩下半数的人类都算是幸运的了。」
加持良治的话中好像带着刺。
「晓美同学,我曾经和你说过吧?实现愿望有必要的『仪式』与『代价』,那些失去的生命也不过是代价的一部分而已。」
「那可不是『而已』这么简单的事啊,渚司令。以人类的独断就让无数无关的生命消失,这是一种傲慢。况且,也不是所有人类都同意实施那个计划,我相信,现在也有无数人在为之斗争着。」
「这与李林的意志无关,是古老规则决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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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城美里看着眼前的报告,心思却早就飞到了其他地方。
她花了两年时间思考的问题,在现在终于鼓起勇气再次去想,却终究想不通。
如果父亲是她所知道的那种研究狂人,又为何会将她叫去?
那人将家庭、将亲人全都抛于脑后,能见到他的日子比NERV的节假日还要少,信也从来没写过,除了转账的附言外,实在想不出他还会说哪些话。
偏偏是这样的父亲,将她叫到了身边。
可是,如果父亲爱她,又为什么要在那时将她叫去呢?
他应当明知道会发生那种事的,却还是叫她来了。是为了什么呢?为了见家人最后一面,甚至不惜于让自己的女儿陷入险地吗?
到现在,葛城美里也想不通。
那不知究竟是否爱着自己的父亲,最后为了救她而牺牲了自己。
所以,她将自己重叠在了同样突兀地被父亲叫来的晓美焰身上,有时,葛城美里也会羡慕起晓美焰来。不管双方之间有着多么深的鸿沟,晓美焰的父亲至少还活在这世上,也就还存留着互相理解的可能性。
然而她的父亲已经不在了。
留给她的只有那只十字架项链,以及这个永远的谜团。
没有学会与父亲相处,并永远失去了这机会的葛城美里就这样长大成人,像是自己选择的、又像是被命运推波助澜似的,来到了名为NERV的组织。
原本只是想逃避而已,以向使徒复仇为由逃避对父亲一无所知的事实,却还是来到了父亲曾经来过的地方。
葛城美里摸了摸口袋中的蓝色手帕。那是一条比起手帕来说大得多,几乎可以说是头巾的手帕。
材料不是很好,也不太柔软,但搭配浅色为主色调的NERV制服时会很显眼。似乎是将完整的布料裁作小块,简单做个锁边之后就完成的东西。
那会让葛城美里想起海的颜色——第二次冲击之前的,原本蔚蓝的海洋的颜色。
第一次遇见加持良治,也和海有关。
那时已经是战后,成功升入大学的葛城美里被半强硬地拉去参加了一个和什么「生态研究会」之类的社团的联谊。
之所以会和这种莫名其妙的社团联谊,也是因为有同学得到了「社团里有个超帅的好男人」之类的情报,于是就把人家约出来当成猴子参观了。
结果,除了那个有点轻浮的帅哥之外,其他人根本只是海洋动物宅,在联谊时猛爆鲸鱼的栖息之类的科普知识,搞得其他女生都很难接话。
受不了那种话题的葛城美里找借口溜了出去,在长椅上吹风时,却被那个轻浮帅哥逮到了。
「哟,葛城。单独约男人到这种偏僻的地方来可是很危险的哦。」
那个轻浮的帅哥,加持良治,那时这样和葛城美里搭话了。
「我可不记得约过你。」
「是吗?可你离开时的表情,就像是想要人追上去一样呢。」
「……酒品差的男生很招人讨厌哦?如果是长相好一点的就更讨厌了。」
「那还真是遗憾呐,毕竟我现在可是清醒得很啊。」
「酒鬼都会说自己是清醒的,在我看来你也就是个酒鬼而已。」
从这种不知所谓的对话开启的不知所谓的恋爱,结果也是完全的不知所谓。
赤木律子曾经对她提起,曾经因为缺乏与男性相处的经验而被母亲调笑的事,那也是只有对酒醉了的葛城美里才能说出的事。
然而比起律子,葛城美里的经验也是只少不多。或许是因为如此吧,又或者是父亲的影子实在是太沉重了吧,葛城美里在加持身上看到了父亲,于是从加持身边也逃开,加入了NERV。
在很久之后,葛城美里听到了加持良治成为NERV欧洲负责人的消息。
现在想来,加持良治或许最开始只是为了接近葛城美里、从她口中探听第二次冲击的真相,才与她成为恋人的吧?但葛城美里也利用了他,所以扯平了。
不。没有。感觉没有扯平。
等下再揍他一顿吧,哪怕现在已经是副司令了。谁说副司令就可以不挨揍的。
紧张不安的心情稍微缓解了一些。
还是来看下一份报告吧。
无菌室的蛋白壁怎么换得这么快啊?果然应该叫工程班去检查下,如果哪里有瑕疵,可是会变成大事的。
总觉得有种不安的感觉。有必要详细调查。
葛城美里如此决定着,在眼前的报告书上签字,贴上了备忘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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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血腥味,最开始,伊吹摩耶会捏紧鼻子,但现在已经不会了。
人类的适应能力还真是奇怪呢。
虽然想着这种事,伊吹摩耶口中还是下着指令。
「整备长,将二号机的停止插入栓替换为EVA-02-1204号。」
看起来像是长得像头熊的整备长皱起了眉。
「对于预定要废弃的机体来说,花那么大力气换装正式型插入栓有必要吗?喂,小姑娘,伙计们现在忙得很啊,别再来添乱了。」
伊吹摩耶尽可能让自己的脸色变得难看。
「是欧洲分部的指示,现在EVA2号机的权利也归欧洲分部所有,有意见的话请向副司令传达,否则就执行吧。」
伊吹摩耶递出文件,面前的整备长不满地啧了一声,开始向下层的人员下令。
赤木前辈还在时,伊吹摩耶依靠着可靠的前辈,平稳无事地在技术课出人头地。但当责任真正落到自己肩上时,才感到自己究竟有多不可靠、有赤木前辈在是多么的安心。
就这样硬撑到今天,伊吹摩耶觉得自己也要到极限了。
但是不行。
还得多撑一会儿才行……为了再次与可靠的前辈相见,非要自己也变得可靠不可。
有些浑浊的灯光下,曾经红色的帅气机体,如今几乎看不出原形。
大部分外甲的零件不得不替换下来,还来不及重新刷漆,保持着军绿的颜色。
严重受损的腹部没有生物零件可供替换,只能尽量复原后,用大量巨型绷带和支撑网加固。
被劈成两半的头部更是仅仅在外面扣上一个合金外壳,避免易受感染的脑部直接接触外部环境,除此之外便再无处理了。
现在她们能依靠的,就只有这台二号机了。
「加油。」
明知那人无法听到,伊吹摩耶还是悄悄地说着,然后便投身到督促慢慢变得消极怠工的整备班的工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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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指感觉到微微的热量,赤木律子移开手,指间的香烟几乎已经燃尽,马上就要烧到手指了。
将长长的烟蒂连同烟头一起按到快要满溢出来的烟灰缸中,赤木律子长长地叹了口气。
从什么时候起,习惯了在暗无天日的环境中不停地工作了?
原本的NERV,是劳动条件这么恶劣的地方吗——不,考虑到摩耶她们也经常没时间洗衣服,或许NERV就是这种黑心企业吧。
意识到这件事时,其他的事便也从记忆中复苏。NERV的奠基者之一,赤木律子的母亲——赤木直子,就是一位会在深埋地下的基地中不分昼夜埋头工作的科学家。
虽然多多少少回避了身为当事人的律子,但律子仍然能偶尔听到有人以「抛弃家庭的科学狂人」之类的话来形容直子。对律子来说,直子当然不是什么模范家长,却也远没有这些风言风语中那样不堪。
赤木律子被称为冷静,甚至冷酷的性格,完完全全来自直子。
直子是在权衡了自己的女儿与自己的研究后,以自己的判断而非情感选择了后者,这一点赤木律子也完全理解,并因此尊敬着直子。
况且,即使不能陪在律子身边,直子也经常以书信的方式与律子交流,有时还会像个少女似的抱怨吃腻了的便当,两人之间的感情并未受到什么影响。
哪怕律子因为被怀疑研究成果是仰赖直子的成就,赌气地将头发全部染成金色时,直子也只是从容地安慰着她。
当她向直子分享好友美里的恋爱时,直子还会半开玩笑地调侃起律子,这也让她在这位尊敬的科学家身上感受到了身为母亲的一面。
结果,虽然还留着染金发的习惯,律子依然像是追逐着直子一般,也加入了NERV。
在未完工的指挥室中,听直子像是小孩子一样骄傲地介绍MAGI的情景,如今仍历历在目。
公开的说法是,在MAGI正式启动的前一天,赤木直子因为过度劳累,突发心脏病,过早地离开了人世。
虽然会被怀疑是借着直子的余荫,律子还是立刻接手了MAGI的工作和技术课负责人的位置,并很快证明了自己能够胜任,但也因此被评价为「过度冷酷的女人」。
现在想来,或许正是因为这份继承自母亲、在对母亲的执着中逐渐庞大的冷静,才使得律子被碇源堂那除了疯狂之外再无法评价的计划吸引了吧。
于是,赤木律子做起了没法写在信上告诉母亲的工作。
也正因为律子不相信鬼魂、幽灵之类的存在,在面对绫波丽时才不会在意母亲对自己的评价。
哪怕她看到,其实也没什么所谓,直子并不是那种在精神上有洁癖的人,只要之后好好解释,也能得到理解吧。
不过,如果是现在在做的事,也许写在信上告诉母亲也没问题。
虽然写下来的时候就会被情报部的黑衣人紧急处分,但那是不论告诉谁,哪怕是告诉那位过于洁癖的后辈也没问题的,真正值得骄傲的事。
看着屏幕上的仿真结果,律子也露出了如同直子当年看着MAGI时一般的笑容。
「『自走式行星际考察用登陆勘探一体机』吗?不满足于在地下种西瓜,终于要把西瓜种到太空去了吧?还真敢想啊,小良。」
赤木律子呢喃着,点上一支香烟,再次开始演算备用计划的轨道。
轨道指向的不是遥远的外星,而是地球上的某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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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把,把城市变成这样的……那个第三次冲击,也是什么……仪式、代价之类的东西吗!」
「没错。你所引发的第三次冲击,正是原本用于完成人类补完计划的最后的仪式。在碇源堂的操纵下,你作为EVA的驾驶员完全被情感所支配,成为了在错误的时点启动仪式的扳机。」
因为是已经遭受过毁灭的、只是残骸的城市,所以连蝉鸣声都没有,只有苍白的太阳与冰冷的风。
「是我……的错……吗?」
渚薰微笑着,但并不能从他身上感觉到温柔。
「如同碇源堂期望地,在提前的时间直接引发了第三次冲击的,确实是你,晓美同学。」
「大家……是,被我……杀死的吗?」
「搜救还在进行中,所以,并没有具体的数字。」
那是不带任何委婉或虚饰的话语,只是描述着晓美焰所作出的选择,以及选择所造成的结果。
这是刚刚加持良治所要确认,却被渚薰的出现打断的话,也是只有知道了始末缘由后才能真正认识其意义的话。
「啊……啊啊……」
晓美焰倒在地上,像是为了从眼前的城市逃开一样,将脸深埋在手掌中。
但是,要怎样才能从记忆中逃走呢?
「我……我只是个……快要死的人……只是,只是被父亲,叫来……为什么,为什么是我……为什么……为什么我要……承担这种事……原来,原来我,我只要安静……安静地死掉就好……不会给谁添麻烦……也不会伤害谁……只要静静地,静静地死掉……为什么……为什么!」
不再是经过思考后才将话语吐出,晓美焰仅仅放任着情绪的涌动,任凭嘴巴自己说出话来。那是在被赤木博士教导要控制情绪之后,很久都没再做过的事了。
这样也只是逃避而已。
从再次醒来开始,晓美焰只是一味地逃避着,在渴望得到真相的同时又逃避着真相的到来,却不知道真相竟然有着这种分量。
在数以万计的生命面前,晓美焰那所谓的「保护大家」的愿望,就像是小孩子的玩闹一样滑稽,仅仅说出口都会变成对于逝者的亵渎。
正因如此晓美焰才察觉到,自己其实并没有所谓的「觉悟」或者「意志」,即使驾驶了EVA、即使击败了使徒,她也依然是那个随波逐流的脆弱女孩,只是会在大人的保护下说些漂亮话而已。
把那漂亮话当成觉悟的代价,就是这份她绝对无法承受的责任。
有人死了。
以万为单位的人死了。
经她之手。
「被命运所指引……的反面,也就是命运已经被决定的意思。」
渚薰的声音依然清澈而梦幻。
「即使现在的你后悔了,那时的你依然会选择来到NERV,选择成为EVA的驾驶员。你有着必须要到这里才能实现的愿望、必须要驾驶EVA才能达成的目的,正因如此才会成为被命运选中的孩子。」
渚薰说着莫名其妙的话。晓美焰一点也听不懂。
「与莉莉丝的契约,是在李林消灭最后的第12使徒后,通过复活莉莉丝引发第三次冲击,使李林的被分散的智慧之果回归莉莉丝。」
「而SEELE以背叛莉莉丝为前提的人类补完计划,要杀死的并非第12使徒,而是以第2使徒莉莉丝取代第12使徒的位置,在第三次冲击时杀死莉莉丝后由李林主导其自身的进化,舍弃智慧之果,取代使徒在神前的席位。」
晓美焰完全不明白,为什么渚薰能够那么淡然地对着不想听的她讲述这些会让所有人都死掉的东西。
然后,就像是要成为推着晓美焰前往未知方向的水流似的,渚薰的语气温和下来。
「晓美同学。我需要你的帮助。」
「我的……帮助?」
「我需要你驾驶初号机,帮我完成第三次冲击的仪式。」
渚薰所说的话,晓美焰完全能够理解,却完全没法接受。然而,还有着比晓美焰更无法接受的人——
加持良治挡在了晓美焰身前,直面渚薰。
「渚司令,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说这件事!而且,为什么是焰?」
「小良,时机已经改变了。」
「时机改变了——那是什么意思?」
「要实现我所希望的第三次冲击,就只有现在的机会了。」
再次出现的词语,让晓美焰惊疑不定。
「要,要我完成第三次冲击……冲击……那,那人类也会——」
加持良治粗暴地打断了晓美焰吞吞吐吐的话。
「除了人类之外,地球上的所有生命体也将被第三次冲击所波及。它们与神、与命运都丝毫无干,只是恰好与人类一同生活在了这颗星球上,却要因此遭遇完全的灭绝,这是完全等同于使人类灭绝……甚至也许还在其上的罪孽。」
「罪孽从来就只有一种——李林所沾染的原罪。没有隔阂、没有争斗、没有误解、没有烦恼的世界,这样的世界对于李林来说无疑才是真正的幸福。因沾染了原罪而失去乐园的李林经由冲击得到救赎,这才是正确的事。」
渚薰走向晓美焰,蹲在她身前,与她的视线保持水平。
「晓美同学。因你引发的第三次冲击而死的人,还没有完全死去。」
那是……什么比喻吗?
「你所引发的事件,只是还未完成的『近第三次冲击』。灵魂之屋的大门曾经开启,拜其所赐,在近第三次冲击中死去人们的灵魂仍然停留在世上。如果不完成人类补完计划,那些死者只能在得不到救赎的状态下消灭。冲击是净化灵魂的仪式,即使缺少肉体,那些灵魂仍然能平等地与活人一起得到拯救。晓美同学,这是你负起成为扳机的责任的方法。」
……拯救?
要、要把所有人都杀死,然后才能拯救所有人?
「渚司令,那只是您的主观判断。并不是所有人都认为那是能得到拯救的姿态。」
「嗯,我完全理解。但是,小良,这只是视野太过狭窄所导致的错误结论。李林受困于相互隔膜的形态,基于生物本能产生对改变姿态的恐惧,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所以李林才需要更高等的造物来引导,使其朝着正确的方向前进。」
「那是傲慢,渚司令。人类前进的道路应该由人类自己选择。」
「因为一时的短视而选择在痛苦后走向灭绝的命运才是傲慢。」
「焰,从第三新东京市幸存的人们,如今已经在周边城市安顿下来,生活已经在继续了。」
「晓美同学。能从失去亲人、失去朋友的悲痛中拯救他们的方法就只有人类补完计划了。」
「焰。要靠自己的力量从痛苦中走出来才行,你不是也做到过吗?」
「晓美同学,这是能将幸福平等地给予每一个人的机会。」
「焰。」
「晓美同学。」
「焰。」
「晓美同学。」
「焰。」
「晓美同学。」
……
加持良治与渚薰的话语碰撞着、混合着,然后破碎,化为黏稠的漆黑漩涡,像是要将晓美焰吞没似的包围过来。
像是要沉入那黑暗似的,晓美焰的意识逐渐消失。然而,似乎有一道光一般的东西,仅仅像是钩住指尖的蜘蛛丝般拦住了她,于是晓美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倒在了渚薰的身上。
「不要动。如果你配合我,我就再告诉你个小小的秘密吧。」
渚薰耳语着。
「我既非李林、也非SEELE,所以我知道第三次冲击的另一种仪式。」
另一种……仪式?
「冲击是灵魂的净化、同时也是新的生命的创生。也就是说,冲击本身即是神的显现。借由神的力量,就连时间也可以超越。」
超越……时间?
「只要有你的帮助,我可以逆转这世上已经发生的一切,将它们全部推倒重来。所有发生过的、将要发生的事,统统都会变成『没发生过』,毁灭的、失去的一切,全部都可以得到拯救。」
……推倒,重来?
对啊。是啊。原来真的可以啊。
没错,只要将时间逆转,只要能够回到过去!
嗯。那还真是诱人的条件,但是……
「渚同学……为什么,要这么做?」
回答晓美焰的渚薰依然带着那梦幻的、仿佛不似人类的微笑。
晓美焰既不懂人心、也不懂世故,于是知道自己没有猜透渚薰心中想法的可能。
然而,只是听着那句话,晓美焰就在心中觉得,啊,这个人一定没有说谎吧。
「我呢,只是想让一个人得到幸福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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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处混乱中心的约翰逊·伦道夫轻轻坐在座位上,霍埃尔帮他把话筒挪到嘴边。
大厅安静下来,每个人都秉着呼吸,等待着老人即将宣布的事项。
「我是UN秘书长,约翰逊·伦道夫。今天我出现在这里,是为了将一项事关人类命运与所有地球生物生死存亡的大事,向全人类公开。」
约翰逊·伦道夫接过霍埃尔递出的文件。
「2000年,那是全人类都无法忘记的一天。在那一天,地球遭到巨大陨石的撞击,引发了巨大的生态灾难……滔天的海啸席卷了每一座沿海城市,变异的气候让粮食再次减产到威胁人类生存的地步。恶劣的环境带来的是无尽的冲突与战争,在因第二次冲击而下降的人口中,一半是死于因冲击产生的各种自然灾害,一半则死于人类自己之手。」
当然,这只是一种官方措辞罢了。
知道真相的高层人士,光是之前就有能够坐满一个巨型会议厅那么多,民间的更是多到数不过来。
但是,说出真相仍然是有必要的。
「然而,今天我要告诉大家的是,UN之前对第二次冲击的结论完全是为了掩藏真相的谎言。根据我本人得到的情报,一个名为SEELE的组织自古控制着人类社会的发展进程,直到今天也是UN的背后操纵者。SEELE的目的仅有一个:借人类之手实现他们所相信的预言,以消灭地球上所有生物的方式达成人类的进化。而给全人类造成无限苦难的第二次冲击,只是这一计划的前奏。」
现在,一定有无数媒体在直播着这场讲话。
「UN下属特务组织NERV,以及NERV所制造的泛用人形决战兵器Evangelion是SEELE实现其目的的工具。发生在第三新东京市的事故,即是SEELE的预演,其本意是要发动与第二次冲击类似的第三次冲击,只是这次冲击发生的地点不是远离人类生存区域的南极,而是人类赖以生存的大地。一旦第三次冲击发生,地球的环境将被完全破坏、再也不能支持人类的生存,人类、这颗星球上的生命都将完全灭绝。曾经被用于从使徒的威胁中保护人类的EVA,现在即将成为毁灭世界的扳机。」
骚动逐渐在人群中蔓延。
「因此,我援引UN的S/RES/S/1号决议赋予我作为UN秘书长的权限,在此宣布最高级威胁事态的发生,并宣布废除联合国下属特务组织NERV的一切权限、权利与超法规的特权,并命令NERV全部人员停止一切作业,解除武装,等待UN人员接管。UN部队将开始进攻全世界的每一处NERV设施,对于任何抵抗,UN部队有不经询问即开火、使用任何武装开火的权力。我也希望仍然保有一部分武装力量的团体和实体对UN的行动予以配合,否则也将成为UN部队的攻击对象。所有平民应尽可能远离一切有NERV标志的建筑物,以及所有气象站、天文台等可能被用于NERV的观测设施,并在UN部队的指示下进行避难。」
不知何处传来令人不安的隆隆声。
约翰逊闭上眼睛,然后又睁开。
「人类作为棋子被利用的时代要结束了,接下来是人类掌握自己命运的时间。诸位、所有听到讲话的人们,为了人类的存续、为了你们自身的生命、为了你们所爱之人的安全,开始战斗的时刻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