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娜聽著他那關於「虛無即自由」的闡述,心神劇震,但一股不服輸的勁頭和最後一絲執念讓她問出了那個最終的、近乎賭氣般的問題:
「那你到底要不要……!」她話說出口才覺得這問法太幼稚,立刻修正,試圖將其上升到一個終極的交換層面,「如果!如果要你以放棄『虛無』為代價,來交換……(她一時想不到該交換什麼,最終指向了手中的水)……這杯水!你是否同意?」
她試圖將「虛無」放到天平上,用最原始的生存慾望來衡量它,逼他做出選擇。
他聽完這個問題,那因缺水而乾涸的嘴唇微微開合,卻沒有直接回答交換與否,而是緩緩吟誦般地說出一段話,聲音沙啞卻帶著某種奇異的韻律:
「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也。」——(安於時運,順應自然,哀樂之情便無法侵入內心。)
「以時為安,以處為順,自然無哀樂,此是起始。」——(將當下的時境視為「安」,將所處的狀態視為「順」,自然就沒有了哀樂的分別,這是初始的狀態。)
「哀、樂?不哀、不樂?此次也。」——(區分哀、樂,或者追求不哀、不樂,這已經是次一等的、落入分別對待的層面了。)
「無哀樂,亦無『安』與『處』,此至也。」——(連「哀樂」的概念都沒有,甚至連「安時處順」這種刻意的狀態也放下,達到連「安」與「順」的念頭都不存,這才是極致。)
他停頓了一下,彷彿從那玄妙的境界中稍稍回落,才針對她的具體問題給出答案:
「換、不換,與懸置(擱置選擇),乃無不可。」
——交換?不交換?或者乾脆不做選擇?都沒有什麼不可以的。無論哪種選擇,哪種狀態,在本質層面上,對他而言都無差別。選擇換,就體驗慾望滿足的狀態;選擇不換,就體驗虛無自由的狀態;選擇懸置,就體驗懸置的狀態。它們都只是流經「存在」的不同現象罷了,無法動搖那最深層的「無所謂」。
這個答案,徹底瓦解了莉娜「交換」問題的基礎。她試圖用選擇來難倒他,卻發現他立於一個超越選擇的層面,對任何選項都敞開懷抱,卻又不被任何選項所綁定。
莉娜徹底呆住了,大腦因這極致的辯證而過載,手中的水杯彷彿有千鈞重。
然而,
就在她完全陷入迷茫與震撼之際,
她看到,
一直靜坐虛弱、言語玄奧的他,
突然動了!
他以一種出乎意料的、甚至帶著一絲……蠻橫的動作,猛地伸出手,一把將她手中那杯清水搶了過去!
然後,
在莉娜目瞪口呆的注視下,
他仰起頭,
咕咚咕咚地、極其暢快淋漓地、將那杯水一飲而盡!
喝完,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乾裂的嘴唇得到滋潤,喉嚨不再滾動。他隨手將空杯放在一旁,動作自然無比,彷彿剛才那個討論終極哲學、虛無自由的存在根本不是他。
整個過程發生得太快,太突兀,太不符合他之前營造出的任何形象!
莉娜的大腦徹底停止了思考,完全無法處理眼前這極具衝擊性的一幕。
他……他剛才說了那麼多「無不可」、「無哀樂」、「安時處順」……
結果……就這麼……把水搶過去喝掉了?!
這算什麼?!
這到底是「換」了還是「沒換」?!
他這算是「想要」了嗎?!
還是說……這本身就是「無為無不為」的展現?!因為「無不可」,所以「搶水喝」這個行為也「無不可」?!
神平靜地坐在那裡,彷彿剛才只是做了一件再自然不過的小事。他甚至微微閉上了眼睛,似乎在感受清水滋潤身體的純粹生理快感——一種不帶「樂」之評價的、純然的感官體驗。
莉娜看著他,又看了看那個空杯子。
突然之間,
她好像……有點明白了。
那種極致的虛無與自由,並非遠離塵囂的枯寂,而是深入塵囂卻不染塵囂的絕對靈動。
它可以談論最高深的哲理,
也可以毫不猶豫地搶過一杯水喝掉。
無為,無不為。
這五個字,在這一刻,以一種極其荒誕卻又無比生動的方式,烙印在了莉娜的靈魂深處。
她的實驗,以一種完全出乎意料的方式,
「成功」了。
也徹底「失敗」了。
她得到了答案,
卻是一個她永遠無法真正「擁有」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