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諭」之下,無人敢違抗。齋戒月在一片肅穆中過去,大祭之月來臨。莉娜終於獲得了夢寐以求的、與神獨處的空間,沒有任何侍女、祭司的幹擾。靜謐聖宮彷彿成了她專屬的實驗室。
她立刻開始實施她的計劃。她依照記憶中飢荒的經驗,只提供最低限度的食物與水——僅能維持生命不至於立刻衰竭的量,粗糙、寡淡、毫無滋味。她將華美的絲綢衣物換成了粗糙的農村麻布,將鑲金嵌玉的器具換成了粗陶瓦罐。她甚至整天騷擾他,不再保持靜默,而是不斷在他身邊說話、提問、製造細碎的聲響,試圖打破那種令她無力的「靜」。
她密切觀察著他,期待著他出現一絲不耐、一絲不適、甚至一絲憤怒。
然而,
半個月過去了,毫無動靜。
他平靜地接受著這一切。給什麼吃什麼,給什麼喝什麼,穿什麼用什麼都無所謂。對於她的騷擾,他依舊是那副非想非非想的狀態,既不回應,也不顯露厭煩。他的身體雖然因為攝入不足而漸漸清減,但那雙眼睛裡的空洞與平靜,卻沒有絲毫改變。
莉娜感到一陣焦躁和挫敗。物理層面的剝削,似乎也無法動搖他內在的狀態。
她決定採取更極端的手段——直接斷絕水和糧食的供應。
她狠下心腸,不再提供任何飲食。她要看一看,當生存的本能被逼迫到極限時,那虛無的堡壘是否還能屹立不搖。
日子一天天過去。他肉眼可見地日漸消瘦,臉色變得蒼白,嘴唇因缺水而乾裂。他的身體變得虛弱,大部分時間只能靜坐或躺臥。任誰都能看出他正處於生理上的極端困境。
莉娜的心也備受煎熬,但一種想要看到「結果」的執念支撐著她。她看到他的眼神似乎因為身體的虛弱而變得有些迷茫,不再像以前那樣是一種絕對清晰的空洞,而是摻雜了生理上的痛苦與模糊。
她覺得時機到了。
她端著一杯清水,走到他面前。他的目光似乎無意識地追隨著那抹水光。莉娜深吸一口氣,用一種帶著誘惑和審視的語氣,輕聲問道:
「想要……水嗎?」
問出這句話的瞬間,莉娜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她看到,在聽到「水」這個字的刹那——
他的喉嚨極其艱難地、幾乎是本能地滾動了一下。
他那乾裂的嘴唇也微微顫動了一下。
那是極其細微的、源自最深層生理需求的反射性動作!是身體在極度缺水狀態下,對「水」這個概念產生的自動反應!
動了!他終於有反應了!
莉娜心中瞬間湧起一股巨大的、幾乎要讓她歡呼出來的勝利感!她終於撬開了那虛無的外殼,觸及到了最原始的生命本能!她證明了他並非絕對的「無」!
然而,
就在她以為自己即將勝利的那一刻,
就在那生理反射剛剛平息下去的瞬間,
他抬起眼簾。那雙因飢渴而顯得有些迷茫的眼睛,此刻卻重新凝聚起一種令人心悸的平靜。他看著她,看著她手中那杯水,用一種因缺水而沙啞、卻依舊清晰平穩的語調,緩緩說道:
「其實,」
「『想要』,與『虛無』,並非矛盾。」
「虛無,只是不『設』想要,而非不能『有』想要。」
「你以為,虛無是空洞的。」
「其實,虛無是自由的。」
「無為,無不為。」
「……」
莉娜手中的水杯幾乎脫手墜地,臉上的勝利笑容徹底僵住,渾身冰涼。
想要與虛無並非矛盾?
虛無只是不主動去「設定」慾望(不設想要),而非不能「擁有」慾望(不能有想要)?
他承認了「想要」的存在!那生理的反射,那喉嚨的滾動,就是「想要」的證明!但他同時指出,這種「想要」只是一種客觀現象的發生,如同風吹過水面會產生漣漪。而他的「虛無」,在於他不去執著於這個「想要」,不去認同這個「想要」為「我」必須滿足的目標,不去因此而產生焦慮、痛苦或迫切的行動(不設想要)。
你以為虛無是空洞的,其實虛無是自由的。
這句話如同晨鐘暮鼓,震撼著莉娜的心靈。她一直將虛無視為一種貧乏、缺失、需要被填滿的狀態。但他卻揭示,虛無恰恰是一種從所有執著和強制性中解脫出來的終極自由!因為不執著於任何「有」(包括慾望、意義、身份),所以反而擁有了接納一切「有」的流動與發生的可能性(無不為),同時也擁有不被任何「有」所綁架的自由(無為)。
他能清晰地感知到口渴的「想要」,但這種感知並不能強迫他必須去「追求」水。他依舊擁有「不追求」的自由——即使代價是死亡。而這種面對死亡依舊「無所謂」的自由,恰恰是虛無最極致的展現。
莉娜徹底失敗了。
她不僅沒有打破虛無,反而藉由這極端的實驗,讓他向她更清晰地揭示了虛無的本質——那並非死寂,而是一種浩瀚的、包容萬象卻又不為所動的自由。
她的實驗,成了他教學的工具。
她看著他平靜的眼神,那裡面沒有責怪,沒有得意,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自由的虛空。
她手中的那杯水,突然變得無比沉重。
她不僅輸了實驗,
更彷彿窺見了一個她永遠無法真正理解的、
卻又令人敬畏的——
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