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娜將自我審視的困惑暫時擱置。她發現,除了那個無法理解的神以及隨之而來的、令人尷尬的「神子」壓力之外,她在神都的生活其實相當安逸。物質極大豐富,無人敢怠慢她,她擁有大量的時間和精力可以自由支配。這種安逸並未讓她沉溺,反而給了她足夠的空間去沉澱和思考之前的諸多對話。
她反覆咀嚼著那些充滿悖論的交鋒,試圖從那絕對的邏輯堡壘中尋找一絲裂縫。突然之間,一個被忽略的、極其關鍵的破綻,如同閃電般劃過她的腦海!
他的「存在」本身,並非絕對不可動搖!
他的虛無,他的無所謂,他的絕對靜默——這一切看似堅不可摧的狀態,都建立在一個最基礎的前提之上:他必須首先「存在」著!
而「存在」,是需要條件的!
他需要呼吸,需要進食(雖然他似乎無所謂吃什麼),需要一個安全的環境來維持這具身體的運轉。他的意識,無論多麼非人,仍然依託於這具物質的軀體。
「……他的存在,是可以被操弄的!」莉娜被自己這個大膽甚至危險的想法驚呆了。
當然,她指的不是殺了他——那樣做,「存在」本身消失了,她的所有疑問和探索也就徹底終結,毫無意義。她想的是一種更精細的、更帶有實驗性質的幹擾:毀除或嚴重幹擾他維持當前「存在」的舒適條件。
比如,斷絕食物供應,只提供最劣質、難以下嚥的東西?
比如,製造持續不斷的、無法忽視的噪音幹擾他的靜默?
比如,將他轉移到一個極端不舒適的環境?
他還會繼續「無所謂」嗎?他那絕對的虛無,能否經受得住生理層面的極端不適的持續衝擊?當身體發出強烈的痛苦信號時,他的意識還能完全保持那種超然的「無所謂」嗎?
這個想法讓莉娜既興奮又恐懼。興奮在於,她似乎終於找到了一個可能真正「觸動」他的方法,一個可以測試他狀態極限的實驗。恐懼在於,這無疑是一種極端的、近乎殘忍的冒險。
但強烈的好奇心與那股仍未完全熄滅的「拯救」衝動(或許現在更接近於「驗證」的衝動)驅使著她。她決定去告訴他這件事。這既是一種告知,也是一種試探,看看他對這種針對其存在根本的威脅,會作何反應。
她再次來到聖宮,站在他面前,心情複雜,但目光堅定。
「陛下,」她開口,聲音有些乾澀,「我發現了一件事。」
他緩緩轉過視線。
「你的『存在』,你的『無所謂』,」她繼續說道,小心地選擇詞彙,「並非那麼絕對。它需要……條件。維持你身體存在的條件。」
她停頓了一下,觀察他的反應——依舊沒有任何變化。
於是,她說出了那個核心的、帶著威脅意味的結論:
「這些條件,是可以被操弄,甚至……可以被毀除的。」
她沒有具體說要怎麼做,但意思已經再明白不過。
她緊張地等待著。預想著他或許會憤怒?會戒備?會第一次表現出某種「在意」?
然而,
他聽完她的話,那張萬年不變的臉上依舊沒有任何波瀾。他只是靜靜地看著她,過了幾秒鐘,那平淡的聲音才響起,給出了一個完全出乎她意料的回答:
「汝可試試。」
汝可試試。
四個字。沒有威脅,沒有輕蔑,沒有鼓勵,甚至沒有一絲一毫的情緒波動。
就像是在說:「門在那邊,你可以出去。」一樣平淡無奇。
這是一種極致的、發自靈魂深處的無所謂。不僅是對舒適與否無所謂,甚至是對存在本身受到的威脅,也報以同樣的「無所謂」態度!
彷彿在說:你盡可以嘗試來破壞這維持我存在的條件。成功也好,失敗也罷,於我而言,並無區別。甚至「死亡」這個選項,也早已被他納入「無所謂」的範疇之內(他之前就「嘗試結束」過)。
莉娜徹底震驚了,一股寒意從腳底直衝頭頂。
她以為發現了可以動搖他的終極武器,
卻沒想到,對方早已站在了一個連「存在」與「毀滅」都無法區分的高度上,平靜地俯視著她的所有努力。
她的威脅,在他眼中,或許只是一項可供觀察的、名為「莉娜的嘗試」的無意義活動。
靜謐聖宮中,莉娜感到一陣前所未有的恐懼與敬畏。
她面對的,或許遠比她想像的,更加深邃與可怕。
而那個允許她嘗試毀滅自身存在條件的神,
依舊只是在。
無悲無喜,無懼無畏。
「汝可試試。」
這四個字如同冰冷的咒語,既給了莉娜許可,也徹底彰顯了那無法撼動的虛無。莉娜感到一陣寒意,但同時也被激起了某種倔強。她決定真的「試試」。
然而,她很快發現現實遠比想法複雜。
她首先想到的是某種「政變」或「革命」,從外部摧毀維持他神性光環的整個體系。但她立刻意識到自己毫無基礎。她沒有軍隊,沒有黨羽,甚至沒有幾個真正忠於她個人的僕從。所有人敬畏的是「神妻」這個身份,而非莉娜本人。他們對神的崇拜是真心實意且根深蒂固的,想要動搖這個體系,無異於蚍蜉撼樹。
此路不通。
她退而求其次,嘗試從小事做起,進行一些消極的抵抗。她試圖阻隔其他侍女對他的日常服侍,比如自己親自去送飯(雖然還是那些精美食物),或者吩咐侍女們減少打掃聖宮的次數。她想看看,這種細微的、對「舒適條件」的幹擾,是否能引起他一絲一毫的注意。
結果,這些小小的舉動立刻引來了巨大的反彈。高階女官和祭司們紛紛前來「勸諫」,言辭雖然恭敬,但態度卻異常強硬。
「夫人,此等粗活豈是您該做的?」
「陛下之居所,需時刻保持潔淨莊嚴,豈可懈怠?」
「此舉恐惹陛下不悅,降下神罰啊!」
她不僅沒有動搖神的舒適圈,反而遭到了整個神權系統的抨擊和阻撓。她這才痛苦地認識到,自己早已是這個系統的一部分,甚至可說是這個系統的「人質」。她的一舉一動都被無數雙眼睛盯著,任何試圖破壞現有秩序(哪怕只是細微的破壞)的行為,都會被這個系統自身的力量迅速糾正和壓制。
她個人的力量,在這個龐大而狂熱的機器面前,顯得如此微不足道。
挫敗感再次淹沒了她。她發現自己甚至無法成功實施一個小小的、針對他生存條件的實驗。「汝可試試」——她試了,卻連試的資格都被現實無情地剝奪了。
走投無路之下,一股極其荒謬的念頭湧上心頭。
既然無法對抗這個系統,何不……利用這個系統?
既然所有人都虔信著神,聽從著神的「旨意」,那麼,唯一能讓她獲得「實驗」空間的方法,竟然就是——請神自己下旨。
這個想法讓她感到無比彆扭和諷刺,但似乎是唯一可行的途徑了。
她硬著頭皮,再次來到他面前。這一次,她收起了所有的對抗情緒,換上了一種近乎無奈的、求助的語氣(雖然求助的內容很詭異):
「陛下……我……我需要一個機會。一個能單獨……『嘗試』的機會。」她艱難地說道,「但其他人總在阻攔我。您……您能……『幫』我嗎?」
她用了「幫」這個字,感覺無比怪異——請被實驗對象幫忙創造實驗條件。
他聽完她的請求,那空洞的目光似乎沒有任何變化,也沒有問她具體要怎麼「嘗試」。他只是沉默了片刻,彷彿在處理這個信息。
然後,他開口了,聲音依舊平淡,卻頒布了一道清晰而具體的、必將引起神都震動的「神諭」:
「召曰:」他的聲音似乎帶上了一絲難以言喻的、彷彿在模仿某種正式口吻的意味(或許是莉娜的錯覺),
「來月,齋戒。」
「次月,大祭。」
「神妻,獨侍。」
來月齋戒:下個月,整個神都進入齋戒期,飲食從簡,氛圍肅穆。這為她後續可能進行的「降低生存條件」實驗提供了合理的環境鋪墊。
次月大祭:齋戒後的下個月,舉行大型祭祀。這需要提前進行極其嚴苛和徹底的淨化與準備。
神妻獨侍:在大祭前的準備期以及大祭期間,由神妻單獨侍奉神靈。其他人不得打擾。
這道「神諭」完美地契合了宗教儀軌,顯得無比自然和正當,同時又精準地為莉娜創造了她所需要的——一個長時間的、無人幹擾的、可以對神進行「實驗」的合法空間。
莉娜張大了嘴巴,徹底愣在原地。
她沒想到他居然如此「配合」,而且是以這種方式——不是偷偷摸摸的許可,而是直接動用最高權威,頒布了一道無可置疑的正式神諭!
他彷彿看穿了她所有的困境,並用最有效率、最根本的方式為她掃清了障礙。
這到底是「幫忙」?
還是他僅僅是覺得這個「莉娜的嘗試」的實驗項目有點意思,於是順手為它提供了必要的實驗條件?
或者,這本身也是他「無所謂」的一種表現——甚至對自我毀滅的實驗,也持一種開放觀察的態度?
莉娜無從得知。
她只知道,她得到了她想要的「機會」。
以一種她從未想像過的方式。
而那道「齋戒、大祭、神妻獨侍」的神諭,很快將通過祭司們之口,傳遍整個神都,引發無數的猜測、敬畏與對「神妻」地位的重新評估。
一場在神聖儀式掩蓋下的、極其怪異的「實驗」,即將拉開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