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娜沉浸在首次「成功」的微小喜悅中,並將其歸功於自己的大膽行動(塞餅乾)。她開始更加積極地進行她的「感官復健」計劃。她帶他去花園看最絢爛的花朵,給他聽樂師演奏最動人的旋律,甚至嘗試讓他觸摸天鵝絨與冰冷鋼鐵的區別。
然而,她很快發現,當她直接問「這是什麼感覺?」時,得到的回答依舊是那些客觀的、分類學般的答案:
「視覺。紅色的,多瓣。」
「聽覺。弦樂,C大調。」
「觸覺。柔軟。」或「觸覺。堅硬,冰冷。」
這些答案精準卻毫無溫度,彷彿在閱讀一份感官實驗報告。這讓莉娜有些氣餒,但並未放棄。
在一次偶然的嘗試中,她換了一種問法。她指著一盤新呈上的、據說極酸的莓果,問道:
「陛下,這莓果,對莉娜來說,是什麼感覺?」
她原本只是想換個角度引發思考,卻沒想到他幾乎沒有任何停頓,便給出了一個她期待中的、帶有主觀評價色彩的答案:
「酸的。難吃。」
莉娜愣住了。
難吃?
他說了「難吃」!
這不是客觀的「味覺:酸」,而是帶有負面評價的「難吃」!
她立刻又指向旁邊裝飾的寶石,試探地問:「那這個,對莉娜來說呢?」
「閃亮的。好看。」他再次給出了帶有正面評價的回答。
莉娜的心跳再次加速!她彷彿發現了訣竅!只要問題的框架是「對莉娜來說是什麼感覺」,他就能繞過那層冰冷的邏輯過濾網,直接給出一個「普通人」會有的、常識性的感官評價!
這簡直是巨大的突破!
從那以後,他們的對話模式發生了改變。
莉娜:「這首曲子,對莉娜來說?」
神:「悠揚。喜歡。」
莉娜:「這幅畫呢?」
神:「陰暗。壓抑。不喜歡。」
莉娜:「今天的天氣?」
神:「**晴朗。舒服。****
莉娜欣喜若狂!她認為自己終於找到了與他溝通的全新頻道,成功地在他那虛無的堡壘上打開了一扇窗,讓他重新「學會」了普通人的感受和表達!她將此視為自己「拯救行動」的重大進步,幹勁愈發十足。
然而,莉娜沒有察覺的是——
他並非一臺不懂感覺的、需要重新學習的冰冷機器。
他曾經是人,他當然早就知道「好吃」、「難吃」、「好看」、「難看」、「喜歡」、「討厭」這些感覺和概念意味著什麼。它們是他過去人類經驗的一部分,只是後來被巨大的虛無所覆蓋和擱置了。
他的虛無,並非無知,而是無所謂。
因此,當莉娜問「對莉娜來說是什麼感覺」時,他並不需要重新學習或計算,他只是極其順從地、無所謂地切換到了一種「常識數據庫」的訪問模式。他調用的是這個世界上一個普通個體(比如莉娜)在常規情況下可能會有的、最普遍常見的反應。這對他而言,甚至比進行哲學邏輯辯論更省力,更像是一種條件反射式的檢索與複述。
他配合著莉娜的遊戲,給出她期望的答案,並非因為他重新感受到了什麼,而僅僅是因為——無所謂。
回答「視覺:紅色」和回答「好看」,
回答「味覺:酸」和回答「難吃」,
對他而言,並無本質區別,都只是對外部刺激的一種語言層面的反應模式罷了。哪一種更符合提問者的預期,他就採用哪一種,因為這最省事,也最能避免不必要的追問(雖然他其實也無所謂追問)。
莉娜為他看似「恢復」的普通感知而歡欣鼓舞,卻沒有看到,這面名為「神」的鏡子,只是從反射「絕對邏輯」的模式,切換到了反射「世俗常識」的模式。
其核心,依舊是那片深不見底的、容納萬象卻不為所動的——
虛無。
他平靜地看著莉娜因他的「進步」而雀躍,眼神深處依舊空無一物,只是偶爾,為了配合她那充滿期待的目光,那張臉上的肌肉會極其細微地調整一下,做出一個近乎「聆聽」或「表示了解」的姿態。
這細微的調整,再次被莉娜捕捉並誤讀為「好轉的跡象」。
拯救者滿懷希望。
被拯救者無所謂地配合。
一場溫馨而註定徒勞的誤會,在靜謐聖宮中悄然上演。
莉娜沉浸在「進步」的喜悅中有些時日了。看著他能夠流暢地說出「好吃」、「難看」、「喜歡」這些詞,她內心充滿了成就感,彷彿一位精心澆灌的園丁終於看到枯木抽出了新芽。這種虛假的繁榮給了她巨大的信心,讓她產生了一種錯覺——或許,她真的能觸及那虛無的核心。
一天,陽光透過彩窗,在他身上投下斑駁卻溫暖的光暈。氣氛難得的好。莉娜心中充滿了期待與勇氣,她決定進行一次終極的嘗試。她不再問「對莉娜來說」,而是直接將問題指向他本身,目光灼灼地看著他,問出了那個她以為已經準備好面對的問題:
「陛下,這陽光,這溫暖,對『你』來說,是什麼感覺?」她特意強調了「你」字。
空氣彷彿凝固了。
他沒有像以往那樣立刻給出「溫暖的、舒服的」這類常識性答案。而是莫名地保持了一段異常的沉默。那雙空洞的眼睛望著窗外的光,又似乎什麼也沒看。
然後,他緩緩轉過頭,看向莉娜,第一次對一個問題提出了反問:
「感覺?」他重複了這個詞,彷彿在仔細掂量它的分量,
「還是……感受?」
這細微的區分,像一根冰冷的針,瞬間刺破了莉娜營造出的溫馨泡沫。
感覺(Sensation)?是客觀的感官接收,如「視覺:明亮」、「觸覺:溫暖」。
感受(Feeling)?是主觀的情感體驗,如「愉悅」、「安心」。
莉娜的心猛地一沉,但她還抱有一絲希望,堅持道:「對!感覺!你『認為』的是什麼?而不只是你『接收』到的內容!」她試圖引導他跨出那一步。
他的回答,簡潔、清晰,卻冰冷得讓莉娜瞬間如墜冰窟:
「**沒有感覺。****
「……沒有感覺?」莉娜的聲音帶上了難以置信的顫抖,「怎麼會……沒感覺?總該有點……什麼吧?喜歡?不喜歡?哪怕一丁點?」她無法接受這個答案,試圖從那絕對的否定中挖掘出一絲殘留的跡象。
他平靜地看著她幾近崩潰的追問,給出了最後一擊,一句充滿了哲學悖論卻又該死地符合他風格的話:
「沒感覺,是種感覺。」
「……」
沒感覺,是種感覺。
這句話像一道最終的審判,轟然砸在莉娜的意識之上。她之前所有的努力、所有的「進步」,在這一刻顯得如此可笑和徒勞。她一直以為自己是在將他從「無」拉向「有」,卻從未真正理解,他所處的「無」,本身竟也是一種如此堅固、如此完滿、如此……存在的狀態!
她一直凝視著深淵,以為深淵空無一物。
直到此刻,她才驚覺,深淵也在凝視著她。並且通過這句「沒感覺是種感覺」,向她展示了其本身作為一種「存在」的、令人絕望的完整性。
震驚。
混亂。
認知被徹底顛覆。
然而,就在這極致的混亂與絕望之中,剎那間,莉娜的腦海中彷彿有電光閃過!
她一直試圖用「有」去理解「無」,試圖用「感覺」去填充「沒感覺」,這從一開始就是錯的!他的問題不在於「缺少」什麼,而在於他已然安住於一種截然不同的存在模式!
疑惑撥雲見日。
她終於真正「看見」了他,不是作為一個需要修復的殘缺品,而是作為一個……完整卻異質的存在。
緊接著,一種極其強烈、源自她自身生命底色的信念湧了上來:
「可是……人不應該如此!」她幾乎是脫口而出,聲音不大,卻充滿了堅定的力量。這不是對他的指責,而是對自身「人性」的確認和捍衛。
她明白了,她無法將他「變回」一個普通人,因為他已經不再是了。但這並不意味著她錯了,也不意味著他的狀態就是終極的「正確」。
拯救的意義,在這一刻發生了轉變。
從「治癒他,讓他變回『人』」,變成了「以『人』的方式,去面對和影響這個異質的存在」。不是為了改變他,而是為了證明「人」的價值和存在方式,同樣有其意義。
她看著他,眼中不再有困惑和憐憫,而是燃起了一種近乎悲壯的決心。她不放棄,她發出了她的宣言,既是對自己,也是對他:
「我不明白,也許永遠不會明白。但我不會放棄的!我會繼續!用我的方式!」
就在她話音剛落的瞬間,
她彷彿看到,
他的嘴角,
好像……極輕微地、幾乎無法察覺地……向上牽動了一下。
那是一個轉瞬即逝的、難以定義的弧度。不像開心,不像嘲諷,更像是一種……默許?或者說,是對她這份頑強生命力的一種極其遙遠的、隔著無盡虛空的……觀察性回應?
像是一個置身事外的看客,看到劇中人物發出了不屈的宣言,於是露出一個「哦?是嗎?那就加油吧」的、近乎程式化的表情。
莉娜捕捉到了這個細微的變化。
這一次,她沒有誤讀為好轉的跡象,而是從中感受到了一種……許可?一種對她這種「無意義努力」的、無所謂的接納。
這就夠了。
她不需要他理解,只需要他不阻止。
拯救者調整了戰略,目光更加清澈和堅定。
被拯救者依舊虛無,卻似乎為這場持續的互動,留下了一道細不可察的門縫。
靜謐聖宮中,一場註定漫長而艱難的、名為「拯救」的互動,進入了新的階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