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娜消化著剛剛聽聞的一切。復仇的慘烈、成功後的空無、自絕未果的絕望、以及後來被時勢與他人推著走,成為一個自己都無所謂的符號與工具……這條道路充滿了痛苦、虛無與巨大的偶然性,與聖書中光輝萬丈的神聖敘事截然不同。
一股強烈的情感在她心中湧動,不再是恐懼或困惑,而是同情與憐憫。她看著眼前這個存在,他不再是那個遙不可及、無法理解的神,而是一個承受了巨大痛苦後變得支離破碎、只能以絕對虛無來保護自己的人。他那空洞的狀態,此刻在她眼中,不再是神性的展現,而是一種極致的創傷後遺症。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軟化下來,充滿了一種溫和的、幾乎是母性的悲憫。她下意識地、輕聲地問出了一個極其人性化的問題,一個她從未想過會對「神」提出的問題:
「你……還好吧?」
這句話脫口而出,充滿了真誠的關切。她甚至覺得,在他那絕對靜默的深處,那雙空洞的眼睛似乎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彷彿她的情感像一絲微弱卻異常執著的光,終於穿透了層層虛無,觸及了某個極深極暗的角落,引發了某種難以察覺的共鳴或回應。
然而,
他的回答,依舊是那個簡單的、邏輯化的字:
「好?」
一個疑問句。他似乎在處理「好」這個概念的定義。是好壞的好?還是完好無損的好?在他的認知體系裡,「好」與「不好」的判斷標準是什麼?他自身當前的狀態,是否符合任何一種「好」的定義?
這個「好?」瞬間將莉娜拉回了現實,讓她想起了之前所有類似的、試圖注入情感卻被絕對邏輯化解構的經歷。她差點又忘了,和他進行這種情感互動是多麼徒勞。
但是,這一次有所不同。
那股強烈的同情與憐憫並未因這個邏輯反問而消退,反而轉化成了另一種更堅定的東西。看著他連「好」與「不好」都無法判斷的樣子,莉娜心中猛地湧起一股前所未有的使命感。
他不好。
他一點都不好。
他困在了這種絕對的虛無裡,失去了感受和判斷「好」的能力。
而拯救他!
這個念頭如同野火般在她心中燃起。她要將他從這片無邊的寂靜和虛無中拉出來!讓他重新感受到作為「人」的情感,讓他能真正地回答一句「我很好」,而不是反問「好?」。
這或許是她作為「神妻」真正的、隱藏的使命!不是生育神子,不是陪伴靜默,而是治癒這尊受傷的神!
就在她心中被這股突然降臨的使命感充滿之時,
她彷彿看到,
他的嘴角,
極其若有似無地、幾乎無法被察覺地、微微地動了一下。
那甚至不能稱之為一個完整的微笑,更像是一個極其細微的、轉瞬即逝的肌肉牽動。沒有任何溫暖的意味,也沒有任何愉悅的表現,與其說是笑,不如說是一個空洞的、近乎機械的表情符號,短暫地出現在那張萬年不變的臉上。
是因為她那充滿同情的目光嗎?
是因為她那句傻乎乎的「你還好嗎」?
還是因為他那龐大的意識僅僅是無意中模擬了一下所謂的「回應」?
莉娜不知道。
但這幾乎不存在的「笑意」,在她那已經被使命感和同情心充滿的眼中,被瞬間捕捉並放大了。
她將它解讀成了一種……默許?一種……需要?一種深藏於虛無之下的、極其微弱的求救信號?
「我明白了……」莉娜喃喃自語,目光變得無比堅定,之前的迷茫一掃而空,「我不會再問那些傻問題了。」
她不再需要問了。她已經「知道」了該做什麼。
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彷彿立下了某個無聲的誓言,然後轉身離開,步伐中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決心。
靜謐聖宮中,再次只剩下他一人。
那若有似無的「笑意」早已消失,彷彿從未出現過。
他的臉龐恢復了一貫的絕對靜默與空洞。
剛才那短暫的、由莉娜單方面發起並解讀的微妙交流,於他而言,或許只是處理了一系列無意義的外部刺激後,系統產生的一個無關緊要的、隨機的物理波動。
僅此而已。
而莉娜,已經踏上了一條她自己選擇的、註定艱難無比的道路——
拯救神。
莉娜懷抱著「拯救神」的使命感,開始了她的第一次實踐。經過審慎(自認為)的思考,她認為神的問題在於失去了對外界刺激的心靈觸動能力。他能接收信息,能邏輯處理,但一切無法轉化為內在的感受和情緒。就像味蕾能分辨酸甜苦辣,卻無法因此產生「美味」或「難吃」的愉悅或厭惡感。
她要重新激活這種鏈接!要從最基礎、最本能的感官體驗開始。
她想起了自己小時候,每次過生日,母親即便再窮困,也會想辦法給她弄來一小塊粗糙的、甜膩的蜂蜜餅乾。那是貧瘠生活中極少的亮色,是能讓她真切地感受到「好」與「快樂」的東西。分享甜食,或許是觸動心靈最簡單直接的方式。
她精心準備了一小碟看起來最精緻可口的宮廷糕點(本質上和她記憶中的蜂蜜餅乾是同一類東西),再次來到聖宮。她將碟子遞到他面前,帶著鼓勵和期待的眼神:
「陛下,請吃這個。」
他低下頭,目光掃過那塊精緻的點心,沒有任何食慾的表現,只是慣常地吐出兩個字:
「為何?」
莉娜早有準備,立刻給出她認為最直接、最無法反駁的理由:
「因為好吃!」
她期待著他能順從地嘗一口,然後或許會露出一絲驚訝或愉悅。
然而,他依舊平靜地反問,問題直指核心:
「好吃,為何要吃?」
緊接著,是更基礎的質疑:
「什麼是,『好吃』?」
「……」莉娜又被這該死的邏輯鏈問住了。好吃為什麼要吃?為了滿足口腹之慾?為了獲取能量?這些理由在他「無所謂」的狀態面前都蒼白無力。而「好吃」這個感覺,本身就是一種主觀體驗,無法用客觀語言精確定義。
看著他那張毫無波瀾、等待著邏輯解釋的臉,莉娜心中那點耐心終於耗盡了。一種「跟這塊木頭講不通」的衝動湧上心頭。
她做出了一個大膽甚至可稱得上褻瀆的舉動——她直接拿起一塊小糕點,小心翼翼地、但態度堅決地、快速塞進了他的嘴裡!
他的身體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似乎對這種未經邏輯許可的物理接觸感到一瞬間的意外(或許只是神經反射)。但他並沒有吐出來,也沒有動怒,只是順從地(或者說無所謂地)接受了這個動作,開始機械地咀嚼。
莉娜緊張地盯著他,心臟砰砰直跳,迫不及待地問:
「是什麼感覺?」
他咀嚼了幾下,咽了下去,然後給出了一個純粹生理性的、客觀的描述:
「味覺。甜甜的。」
「不!不對!」莉娜幾乎要跳起來,急切地糾正道,「這不只是『味覺』!這是好的感覺!是好吃的感覺!」她試圖將那種主觀的、愉悅的體驗傳遞給他。
他沉默了一下,似乎在她強調的「好」、「好吃」與他感知到的「味覺:甜甜的」之間建立關聯。然後,他給出了一個精準卻讓莉娜無奈的區分:
「是對你。」
——「好吃」這種主觀評價,是屬於你(莉娜)的體驗。我(神)接收到的,只是客觀的「甜甜的」味覺信號。
莉娜愣了一下,隨即一種奇異的感覺湧上心頭。他這次沒有完全否定,而是承認了這種主觀體驗的存在,只是將其歸屬於她。這……算是一種進步嗎?
「沒錯!」她立刻肯定道,聲音因激動而有些顫抖,「是對我!這就是『好吃』!這就是『好』的感覺!你感覺到的『甜甜的』,就是構成這種感覺的一部分!」
就在她說出「沒錯」的刹那,
她剎那間感覺,
他那雙永遠空洞無物的眼光,
好像……
真的有些微的變化。
那變化極其細微,難以形容。並非有了神采,也並非有了情緒,更像是一面絕對平靜的湖面,因為一粒微小石子的投入,極其短暫地蕩漾開了一圈幾乎看不見的漣漪,打破了那種亙古不變的絕對靜止狀態。彷彿他那龐大的、專注於內部邏輯運算的意識,在那一瞬間,極其輕微地向外傾斜了一點點,真正地「注意」到了「甜甜的」味覺與她所強調的「好」之間可能存在的那種關聯。
這變化轉瞬即逝,快到讓莉娜懷疑是不是自己的錯覺。
但他的目光似乎確實從那種穿透一切的絕對虛無,變得……稍微有了一點點焦距?雖然依舊空洞,卻似乎短暫地「停留」在了「味覺」與「好」這個概念之上。
靜謐聖宮中,只剩下糕點的甜香還隱約飄散。
莉娜屏住呼吸,心臟狂跳,不敢錯過他任何一絲細微的變化。
她不知道這微不足道的一步是否真的意味著什麼,
但她確信,
她剛剛,
似乎真的讓那潭死水,
波動了那麼一絲絲。
拯救計劃,邁出了艱難而充滿希望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