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問,我答。」
協議既成,莉娜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緊張與興奮交織。她的大腦如同全速運轉的紡車,試圖從紛亂的線頭中找出最關鍵的那一根。聖書中那些被反覆歌頌的「偉大計劃」、「神聖預言」首先浮現在她腦海——那是官方對過去唯一的、也是最權威的解釋。
她決定就從這裡開始,直接挑戰那被粉飾的敘事。她深吸一口氣,用盡可能清晰的聲音問出了第一個問題:
「你的偉大計劃,內容是什麼?」
問題出口,莉娜緊盯著他,期待著一個或許複雜、或許深奧的答案,關於天命的布局,關於世界的重塑。
然而,
他幾乎沒有任何停頓,那平淡的聲音便給出了回答。答案簡短到極致,且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沒有計劃。」
「……沒有計劃?」莉娜愣住了,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可是……聖書裡說……所有的勝利,所有的變革,都是您偉大計劃的一部分……是先知的預見……」
「沒有計劃。」他重複了一遍,語氣沒有任何變化,彷彿只是在糾正一個事實錯誤,「沒有先知。」
「沒有計劃……沒有先知……」莉娜喃喃地重複著這兩個否定句,感覺聖書那宏偉的敘事大廈在自己眼前出現了第一道裂痕。如果沒有計劃,那這一切是怎麼發生的?
她突然意識到自己問題的愚蠢。她問的是「計劃的內容」,而他直接否定了「計劃」本身的存在。她需要更基礎的問題。
她立刻改變策略,問得更原始:
「那……最開始……是什麼?」她試圖找到一切的起點。
「復仇。」這一次,他給出了一個肯定的、帶著沉重份量的詞。
「復仇?」莉娜的心猛地一跳。這個詞從他口中說出,帶著一種與周圍神聖氛圍格格不入的冰冷和尖銳。聖書裡從未提及這個詞!「對誰?為什麼?」
「家族。毀滅。」他給出了兩個關鍵詞,依舊是事實陳述,不帶情緒,卻瞬間勾勒出一幅慘烈的背景圖。
家族被毀滅?所以他要復仇?莉娜感到一股寒意竄上脊背。這與聖書中那個天生神聖、為拯救萬民而降世的形象截然不同!
「所以……你之前的那些……力量?智慧?那些怎麼來的?」她急切地追問,無法想像一個背負血海深仇的人如何能擁有後來那般近乎神魔的能力。
「學習。」他回答。
「計算。」
「利用。」
沒有神賜,沒有天啟,只有最樸素也最艱苦的「學習」,最冰冷無情的「計算」,和最現實功利的「利用」。這三個詞,徹底撕碎了「偉大計劃」和「先知」的神話面紗,露出底下殘酷而真實的掙扎軌跡。
莉娜聽得目瞪口呆。她發現自己對他的早期經歷一無所知,聖書早已將那段過去徹底塗改和神化。
「那……復仇之後呢?」她聲音有些乾澀地問,「復仇之後……你做了什麼?為什麼……會變成現在這樣?」她終於問到了最關鍵的轉折點。
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組織關於那個階段的「主觀事實」。然後,他開口,聲音依舊平淡,卻彷彿蘊含著一個巨大空洞的起源:
「成了。」
(停頓)
「然後,」
(更長的停頓)
「空了。」
成了。
然後,
空了。
六個字,像六級台階,一步步從飽含目的性的行動,邁向最終極的虛無。
復仇的目標達成,那支撐他全部生命的強大執念瞬間消失,留下的不是滿足,不是空虛(那還是一種感覺),而是絕對的、毫無內容物的「空了」。
莉娜瞬間理解了。原來那令人恐懼的虛無,並非天生的神性,而是後天的產物!是極致的「有」(復仇的執念)之後,驟然崩塌而成的極致的「無」!
所有的答案都保持著「否定意義」或「只說主觀事實」的特點:
否定計劃的存在,否定先知的存在。
只陳述「復仇」、「家族毀滅」、「學習」、「計算」、「利用」、「完成了」、「空了」這些冰冷的事實。
沒有解釋,沒有情感,沒有偉光正的動機。
但就是這些簡短的事實碎片,已經在莉娜面前拼湊出了一個與聖書記載截然不同的、更加真實、也更加令人震撼的「來龍去脈」的開端。
靜謐聖宮中,問答繼續。
莉娜的心中充滿了更多的疑問,但也終於觸摸到了那被層層神話包裹下的、
堅硬而冰冷的、
真相的基石。
「完成了。」
「然後,」
「空了。」
這六個字在莉娜腦海中迴盪,描繪出一幅令人心悸的圖景:一個憑藉復仇執念支撐到極限的人,在願望達成的瞬間,內在的一切轟然崩塌,歸於絕對的寂滅。她終於明白,那令人費解的虛無並非起點,而是終點——一段激烈人生的終點。
「空了之後呢?」莉娜迫不及待地追問,她無法想像一個人如何在這種絕對的「空」中繼續存在甚至行動,「你就……一直這樣……『在』著?」
「嘗試結束。」他平靜地吐出四個字。
嘗試結束。
莉娜的心猛地一揪。這四個字背後蘊含的絕望,遠比任何嚎哭與咆哮更令人窒息。他嘗試過自我了斷。這完全顛覆了聖書中任何關於神性永恆、超脫生死的描述。
「……後來呢?」她的聲音不由自主地放輕了,帶著一絲後怕。
「未果。」他回答,依舊是平淡的事實陳述,聽不出慶幸也聽不出遺憾,彷彿在說一件與己無關的小事,「繼續存在。」
自殺未遂(原因未知,或許是本能,或許是巧合),於是只能繼續存在下去,帶著這片徹底的「空」。
「那……這帝國呢?」莉娜將問題引向她眼前最龐大的現實,「你『空了』之後,為什麼還會……有後來這些?統一天下?建立神都?」一個內心空無一物的人,怎麼會去做這些驚天動地的事情?這完全矛盾!
「他們,」他第一次用了一個指代他人的詞,「需要一個『王』。」
「他們?誰?」
「倖存者。投機者。」他給出了兩個冷冰冰的標籤。「復仇的殘餘勢力。」他補充道,點明了最初的支持者來源。
「他們需要,你就……同意了?」莉娜無法理解。
「無所謂。」他給出了那個核心的答案,「『王』,一個符號。與我無關。」
莉娜瞬間懂了!在他看來,「王」只是一個被他人需要的空頭銜,一個符號。他內心空空如也,對這個符號本身既無渴望也無厭惡,因此別人給他,他便接著,因為「無所謂」。他根本不在意這個稱號意味著什麼。
「那……後來的征戰和統治呢?」莉娜想起聖書中那些輝煌的戰役和深謀遠慮的政令,「也是……無所謂?」
「問題出現。」他描述道,「給出解決方案。」
「就這樣?」莉娜驚愕,「就像……就像解數學題一樣?」她想起他之前表現出的那種純粹解決問題的態度。
「類似。」他確認了這個比喻。「他們執行。」
原來如此!所有的文治武功,並非什麼雄才大略的展現,而只是一個內心空洞卻智力超絕的存在,對外界不斷出現的「問題」,給出的最優化「解決方案」而已!而下面的人則將這些方案狂熱地執行,並將成功的功勞歸於他的「神性」!
「『神』,」他主動補充了一句,彷彿在解釋那個終極稱號的來源,「也是他們的需要。」
「順便。」他又加了兩個字。
莉娜徹底明白了。
復仇是起點。
空無是復仇完成後的狀態。
帝國是別人在他「空無」的狀態下,利用他殘留的智力資源(解決問題的能力)和復仇留下的遺產(勢力),一步步搭建起來的。而他本人,只是因為對一切都「無所謂」,所以聽之任之,甚至「順便」滿足了他們將他神化的心理需求。
沒有計劃,沒有野心,沒有神性。
只有一個又一個的「問題」和「解決方案」。
只有周圍人不斷的「需要」和投射。
以及他從始至終的——無所謂。
這來龍去脈,簡單、冰冷、偶然,卻又該死地符合邏輯。
聖書中一切偉大的、必然的、神聖的敘事,在這赤裸裸的、由「復仇」、「空無」、「問題」、「需要」、「無所謂」構成的真相面前,顯得如此蒼白和可笑。
莉娜感到一陣虛脫,不是因為失望,而是因為這真相過於沉重,過於顛覆,過於……平凡(雖然過程極不平凡)。
神壇之上,空無一物。
只有一個傷痕累累後徹底空洞的靈魂,和一連串陰差陽錯的歷史偶然。
問答暫歇。
莉娜需要時間來消化這驚人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