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娜調整了心態,不再試圖「修復」神,而是決心以一種更根本的方式與那虛無對話——她要嘗試為虛無注入意義,或者至少,證明意義的價值。她不再是個盲目的治癒者,更像一個手持火把、試圖照亮深淵的探索者。
她進行了認真的思考,組織起她所能理解的哲學邏輯。她站到他面前,神情專注而嚴肅,開始了她的論述:
「陛下,您說一切原本無所謂。但意義並非天生,而是被建構的。」她拋出了第一個觀點,「人們通過語言、故事、情感、關係,共同建構出對世界的理解,這就是意義的來源。它也許虛幻,但它真實地影響著我們,說明(定義並展現)著我們的存在。」
她停頓了一下,觀察他的反應——當然,沒有反應。她繼續推進:
「而存在本身,就是合理的。」她試圖借用他之前的邏輯,「既然我們都存在於此,那麼由我們所建構出的意義,自然也擁有其正當性。它或許不是宇宙的真理,但它是『人』的真理。」
最後,她拋出了她最強有力的、帶有某種終極價值的論斷,目光灼灼地看著他:
「以人來說,一個沒有意義、不追尋意義、不活在意義網絡中的人——根本就不能稱之為『人』!」
這是她的宣言,也是她對「人性」的定義。她將「意義」與「人的存在」本身綁定在了一起。
她說完,屏息等待。這一次,他會如何反駁?會如何用他那冰冷的邏輯解構「意義」的虛幻?
他沉默了片刻,那空洞的目光似乎在她臉上停留。然後,他開口了,聲音依舊平淡,卻並沒有直接否定她的整個論述框架,而是像一個精準的外科醫生,用手術刀般的語言,點出了三個關鍵的謬誤點:
「首先,」他說道,「建構的,是你。」
——意義是被建構的,沒錯。但那個主動進行建構行為的主體,是你(莉娜),是其他人。而不是意義本身具有某種獨立的正當性。是建構者賦予了它暫時的「真實」,而非它自身擁有。
「其次,」他繼續,「我也,存在著。」
——你談論「存在的合理性」。那麼,我這種「無意義」的狀態,也是一種存在。按照你的邏輯,我的存在本身,是否也同樣「合理」?甚至,我這種「無所謂」的狀態,是否恰恰更貼近你所說的那個「原本無所謂」的宇宙底層?
「最後,」他拋出了最核心、也最致命的一擊,語氣中甚至帶上了一絲極其微弱的、近乎探究的意味(當然,這極可能是莉娜的投射),
「我,非人?」
我,非人?
這一個輕描淡寫的反問,像一把無形的重錘,狠狠砸在了莉娜論斷的根基上!
她剛剛斷言「沒有意義就不能稱之為人」。
而他,坦然承認自己處於「沒有意義」的狀態。
那麼,按照她的定義,他自然就「非人」。
但這個結論……對嗎?
莉娜瞬間呆住了,張口結舌,臉上的血色迅速褪去。
她一直試圖將他「拉回」人的陣營,卻在論述中親手將他開除出了「人」籍!
她這才驚覺,自己那充滿激情的人本主義宣言,竟然隱含著如此排他和狹隘的預設!它無法容納他這種異質的存在形態,要麼將他「矯正」回人,要麼就必須將他劃為「非人」的異類。
而他,只是平靜地指出了這個邏輯必然導出的結論,並帶著一絲真正的疑惑(或許)反問:是這樣嗎?因為我無法符合你對「人」的定義,所以我就是「非人」了嗎?
這反問,比任何冰冷的否定都更有力。它直接動搖了莉娜整個價值觀的基礎。
她一直想拯救他,想證明人的意義之美好。
卻在最後發現,自己的「美好」背後,竟然藏著如此堅硬的、無法包容他者的邊界。
靜謐聖宮中,莉娜臉色蒼白,踉蹌地後退了一步。
她不是被他的虛無擊敗,
而是被自己論述中暴露出的局限性所擊敗。
意義的建構?存在的合理?
這些看似堅固的堡壘,在那句輕飄飄的「我,非人?」面前,竟顯得如此搖搖欲墜。
她一直想為虛無注入意義,
卻發現自己的意義體系,甚至無法真正定義和容納「虛無」本身。
拯救之路,遠比她想像的,更加艱難和……自反。
莉娜被「我,非人?」這個反問擊得心神震動,但她迅速穩住心神,試圖從另一個角度鞏固她的陣地。她想起了最基本的社會學常識,語氣帶著一絲強調反駁道:
「人是社會的動物!沒有人能真正脫離社會建構出的意義網絡而存在!」她試圖將他重新拉回「社會」這個框架內,證明他的狀態是一種不可能的例外。
他的回應依舊簡潔,卻直接戳破了她試圖構建的「例外論」:
「我在社會中。」——他物理存在於此,是這個社會結構最頂端的象徵。
「而且,在此,我是神。」——他不僅在社會中,甚至這個社會賦予了他最極端的「意義」符號(神),而他接受了(因為無所謂)。他並未脫離,他只是以一種極其特殊的方式「存在於」這個意義網絡之中,如同一個黑洞靜靜地位於星系的中心。
莉娜一時語塞,隨即感到一陣惱火,她換了個方向,試圖以多數人的共識來施加壓力:
「除了你之外!幾乎所有人都認同、追求、活在意義之中!難道所有人都是錯的?只有你是對的?」這幾乎是一種道德和數量上的綁架。
他絲毫沒有被這種綁架動搖,平靜地給出了一個徹底解構對立局面的答案:
「此事,無對錯。」
——認同意義,沒有對;不認同意義,也沒有錯。這根本就不是一個可以用「對錯」來判斷的領域。這只是一種選擇,或者更準確地說,是一種狀態。他無意評判眾人的選擇,眾人自然也無權用「對錯」來評判他的狀態。
莉娜感到一陣無力,但她立刻又找到了新的論點,一個更實用主義的觀點:
「但是意義是有用的!」她幾乎是喊了出來,「人類能發展至今,建立文明,就是因為我們對意義的追求!它讓我們合作,讓我們超越本能!這難道不是其價值的證明嗎?」
「有用,」他承認了這個事實,但隨即話鋒一轉,給出了那個足以讓所有實用主義者崩潰的補充,
「不代表,要用。」
——意義或許有它的功能性和工具價值(有用),但這並不能邏輯必然地推導出「我必須使用它」的結論。就像一把錘子很有用,但我並不一定非要拿起它來敲東西。他選擇了「不用」意義這個工具,並安於這種狀態。
莉娜被這種極致的邏輯再次逼到牆角,她腦海中閃過最後一個念頭,一個近乎絕望的猜想:
「那麼……其實意義是客觀存在的!只是你沒有發現而已!」她試圖將意義提升到一種類似物理法則的「客觀」高度,這樣他的無視就變成了一種「無知」或「缺陷」。
然而,這最後的嘗試也被他輕描淡寫地化解了。他甚至沒有去爭論意義是否客觀存在這個無法證明的命題,而是直接跳到了終點:
「假設是客觀存在,」他使用了假設語氣,彷彿在說「就算你說的對」,
「那與我,何干?」
與我何干?
這四個字,是終極的疏離。
即使意義如同萬有引力般客觀存在於宇宙之中,那又怎麼樣?它並不能強制性地讓我必須去在意它、追求它、信奉它。它存在它的,我存在我的。我們之間可以沒有任何關係。
這已經不是邏輯辯論,而是展現了一種存在層面上的絕對距離感。他彷彿站在一個遙遠的、與整個意義宇宙並行的軌道上,平靜地觀察著那個宇宙的運轉,卻絲毫沒有踏入其中的意願。
莉娜所有的論點——社會性、多數共識、實用價值、客觀存在——就像一支支射向深空的箭矢,它們或許有力,卻永遠無法觸及那個置身事外的目標。
她再一次深刻地體會到,她面對的不是一個錯誤的觀點,而是一個截然不同的存在模式。
任何試圖用「意義宇宙」內的規則去說服他的嘗試,從一開始就是徒勞的。
靜謐聖宮中,莉娜氣喘吁吁,不是因為身體勞累,而是因為智力與精神上的全力進攻被一次次輕而易舉地化解所帶來的巨大消耗。
她看著他,他依舊平靜地坐在那裡,彷彿剛才那場關於意義本質的激烈攻防,只是一陣微風吹過。
絕對的防禦,源於絕對的疏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