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二章

第三十一章 天命之問

「靠自己」的道路荊棘密佈,莉娜深感自身力量的渺小與智慧的不足。既然無法從他此刻的狀態找到突破口,她將目光投向了過去——那個他如何從「人」成為「神」的過程。或許,在那條道路上,能找到一絲可供借鑑的痕跡。

她開始閱讀那些由宮廷學者與高階祭司編撰的、歌頌「寂靜陛下」偉大神蹟與智慧的聖書。書中充滿了華麗的辭藻、誇張的敘事和深奧的義理,將他的每一次決策、每一次勝利都描繪成天命所歸、神啟所致的必然。

莉娜被其中環環相扣的邏輯(事後諸葛亮式的)、龐大的哲學體系(強行附會的)以及對「天命」、「天志」的反覆闡釋弄得暈頭轉向。她越讀越困惑,越讀越覺得那個書中的「神」與她面前這個空洞的存在彷彿是兩個人。

最終,她放棄了從這些經過精心粉飾的文字中尋找真相,決定再次使用最直接的方法——問本人

她拿著那本厚重的聖書(更像是一種道具,給自己壯膽),找到他,指著上面關於建都的篇章,問道:
定都於此『神賜之地』,是你決定的?」她刻意省略了敬語,試圖讓問題顯得更客觀。

對。」他給予了肯定的答覆。

封禪大典,有你參與祭祀?」她繼續追問書中記載的另一項重大儀式。

對。」依舊是簡潔的確認。

以絕對的智慧,洞察諸國聯軍與內部異端的弱點,一擊即潰的,是你?

對。

打破舊貴族與教會的落後體制與剝削,主導王國重塑新秩序的,也是你?

對。

一連串的「對」,確認了聖書中記載的那些驚世駭俗的功業,確實源自於他。這並非虛假的宣傳。

然而,莉娜要問的不是「是不是」,而是「為什麼」。

她合上聖書,抬起頭,直視那雙空洞的眼睛,問出了那個最關鍵的問題:
「那……當時……為何要做這些?

她期待著一個答案。比如:為了復仇後的權力鞏固?為了實踐某種政治理想?甚至只是因為覺得有趣?

但他沉默了片刻,給出的答案卻再次出乎她的意料,那是四個充滿宿命論色彩、卻又無比飄渺的字:

時也命也。

時勢如此,命運使然。

這不是一個動機性的答案,而是一種事後歸因,一種對既成事實的概括性描述。彷彿那些改變歷史的巨大行動,並非源自某種強烈的個人意志或周密計劃,而只是順應了某個時間點的某種「大勢」,像河流匯入大海般自然發生。

莉娜被這種輕描淡寫震撼了。她追問:
「是……天命嗎?」她試圖抓住這個關鍵詞,「一切都是天命嗎?

天命,是一切的狀態。」他回答道。

狀態?
天命不是一種意志,不是一種計劃,而是一種……狀態?是所有已發生、正在發生、將要發生的事情的總和及其呈現方式?是一種宏觀的、描述性的「如是」,而非微觀的、指令性的「應是」?

這個解釋再次顛覆了莉娜的認知。她原本以為天命是某種至高無上的意志在主宰,而在他看來,天命似乎更像是宇宙運行的自然規律和所有現象的集合本身。

那麼,人在其中扮演什麼角色?
她想到一個最重要的問題,聲音帶著一絲顫抖:
「那……人……可使天命移轉呼?」人能否改變命運?能否改變這種「狀態」?

這一次,他沉默的時間更長了一些,最終給出的答案卻是一種極致的、令人絕望的「不知道」:

不知。非可知也。

不知道。這不是一個可以知曉的問題。

這並非謙虛,而是陳述一個認知邊界:或許能,或許不能,但這個問題本身可能就問錯了。因為「改變天命」這個行為,本身可能也是「天命」這龐大狀態的一部分。個體的行動與宏觀的「天命」之間的關係,可能複雜到無法用「是」或「否」來簡單回答,甚至可能超越了可知的範疇。

莉娜徹底呆住了。

她得到了答案,卻比沒有答案更令人迷茫。

他的成神之路,並非充滿了勵志的奮鬥或明確的目標,反而更像是一種極致的順流而下,在每個關鍵的「時」與「命」的節點,做出了當時最「順勢」的選擇(或許都談不上「選擇」,只是一種本能般的邏輯最優解),最終匯聚成了這條被世人稱為「神蹟」的洪流。

沒有為什麼。
只是時也命也。
天命是狀態,而非意志。
人能否改變?不可知。

這條路,她如何借鑑?如何學習?

她看著他,彷彿看到了一條奔騰不息的大河,強大無比,改變了無數地貌,但這條河自身卻並無「意圖」,只是遵循著萬有引力和地形,一路向前。

而她這條小小的溪流,又該如何「靠自己」呢?

靜謐聖宮中,莉娜對「天命」的追問,得到的只是一個更深邃、更無從下手的謎團。

而她面前的「神」,依舊只是那條無意卻強大的河流,靜默地流淌在屬於他的河道里。





第三十二章 稱號之問與迴響

對「天命」的追問陷入了一個深不可測的、名為「不可知」的泥潭,莉娜感到一陣智力上的虛脫。她將目光從那些宏大的、虛無縹緲的概念上暫時移開,落回了更具體、也更環繞著她日常的事物上——那些關於他的稱號

「無名之君」、「虛無之主」、「寂靜之皇」、「寂靜皇庭」、「寂靜陛下」……這些充滿矛盾與張力的名號,如同無所不在的背景音,充斥著這座城市,也定義著她尷尬的身份。它們究竟是什麼?

她再次望向那個存在,決定從這最表層的符號問起。
「陛下,」她習慣性地用了尊稱,指向窗外,也指向他本身,「無名之君,虛無之主,寂靜之皇,寂靜皇庭,寂靜陛下……」她將一長串頭銜唸了出來,「這些……是咱樣?」(她情急下又漏出了鄉音)「無名、虛無、寂靜……這些是神的展現?還是神的狀態?還是……啥?

她試圖理解這些稱號與他本體之間的關係。是外人對其特質的描述?是他自身力量的某種體現?還是別的什麼?

他聽完這一長串問題,那空洞的目光似乎沒有任何變化,只是極其簡短地給出了回應。這一次,甚至不是完整的句子,只是兩個被單獨吐出、中間有著微妙停頓的詞:

我。
(停頓)
神?

「我。」
「神?」

這兩個詞,像兩顆冰冷的石子,投入莉娜的心湖。

「我。」—— 他承認這些稱號指向的是他這個存在本身。
「神?」—— 他卻又以一種疑問的語氣重複了「神」這個字眼,帶著一種疏離的、近乎審視的意味,彷彿在說「這些稱號說我是神?哦?」。

這簡單至極的回應,像一把鑰匙,瞬間打開了莉娜記憶的閘門!

猛然想起剛剛被送入這靜謐聖宮不久時,那場讓她印象深刻的對話:

(記憶閃回)

莉娜:「那……您……不是神嗎?」

:「我可以是。」

莉娜:「那……也可以……不是,是嗎?」

:「對。」
(記憶結束)

我可以是。
也可以不是。

當時的對話此刻無比清晰地迴響在她腦海中,與眼前這句「我。神?」完美地重合在了一起!

這些稱號——「無名」、「虛無」、「寂靜」——它們描述的,或許根本就不是什麼「神性」的展現或狀態!

它們描述的,根本就是他這個「我」最核心、最原本的模樣

他本就是「無名」的(不在意稱號,甚至可能不在意「艾德溫」這個名字),本就是「虛無」的(內心空無一物,看破意義),本就是「寂靜」的(非想非非想,無言說)。

而外界,因為無法理解這種狀態,因為畏懼他那種「可以是」的、近乎無所不能的力量,便將這種他們無法理解的、可怕的「我」的狀態,冠以「神」之名,並圍繞著他,修建了這座「寂靜皇庭」,稱他為「寂靜陛下」!

這些稱號,與其說是對「神」的讚頌,不如說是外人對他這種特殊「存在狀態」的一種帶有恐懼和誤讀的標籤化描述

而他本人,對這些標籤,態度始終如一:
「我。」(標籤貼的是我這個存在。)
「神?」(但你們說這是「神」?嗯,隨你們怎麼叫,無所謂。我可以是,也可以不是。)

莉娜感到一陣豁然開朗,同時也伴隨著更深的寒意。

她一直試圖理解的是「神」。
但或許她真正應該嘗試理解的,始終是那個剝離了所有稱號和光環之後的、最純粹的——

「我」。

那個只是「在」、只是「是」的、絕對的、空洞的「我」。

而「神」,只是這個「我」在世人眼中的投影和誤讀。

靜謐聖宮中,莉娜再次沉默了下來。

這一次的沉默,不再是因為困惑或挫敗,而是因為一種近乎殘酷的明悟

她一直圍繞著「神」打轉,試圖理解一個被建構出來的幻影。
而真相,或許一直就在那裡,簡單、冰冷、赤裸。

就是那個——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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