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在靜謐聖宮中無聲流轉,對莉娜而言,彷彿停滯又彷彿飛逝。她逐漸習慣了這種與虛無共存的生活,甚至從中找到了某種古怪的平靜。然而,宮牆之外的世界卻從未停止運轉。
關於「神妻」的議論從未停歇。起初是好奇與敬畏,隨著時間推移,一些更實際、更世俗的期待開始浮現,並逐漸發酵成無法忽視的壓力。尤其是那些將全部信仰與權力投資於「寂靜陛下」這一概念上的祭司與官員們,他們渴望一個更穩固的未來,一個能將這份「神權」延續下去的象徵。
於是,流言開始滋生。
「神妻入宮已久,為何毫無動靜?」
「莫非……恩寵已衰?」
「還是……神妻未能盡責?」
最終,這些低語匯聚成一個明確且急迫的問題:為何至今未有「神子」?
壓力最終通過女官和低階祭司,隱晦卻又清晰地傳遞到了莉娜這裡。她們的語氣依舊恭敬,但眼神中卻帶著審視與催促。
莉娜被問得面紅耳赤,手足無措。她能怎麼回答?難道說她和那位「陛下」至今為止的交流僅限於那些令人頭暈的哲學問答和絕對的靜默?她支吾了半晌,在眾人越來越銳利的目光下,終於扛不住壓力,用細若蚊蚋、幾乎只有自己才能聽清的聲音囁嚅道:
「因為……還沒……做……」話一出口,她的臉瞬間紅得像要滴出血來。
「做?!」
這個直白到近乎粗俗的字眼讓在場的所有人都愣住了,隨即是一種混合著尷尬、釋然與更加急迫的情緒。
「那……那還不快去……去『做』!」一位年長的女官幾乎是脫口而出,語氣裡帶著一種「如此簡單明了的事情為何拖延至今」的焦慮與責怪。在她們看來,這並非什麼情感或儀式問題,而是一項必須完成的、關乎神權穩固的職責。
「對!快去祈求陛下!恩澤雨露,乃神妻之責!」
「必須早日誕下神子,以安萬民之心!」
莉娜被眾人你一言我一語地說得暈頭轉向,彷彿她犯下了什麼瀰天大罪。那種無形的、沉重的期望壓得她喘不過氣。她幾乎是被半推半送地,再次走向聖宮的最深處。
這一次,她的心情與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不再是好奇、恐懼或哲學上的困惑,而是一種實實在在的、令人羞恥且不安的任務感。
她站在他面前,心跳如鼓,臉頰滾燙,頭幾乎要埋進胸口。之前準備的所有說辭、所有邏輯都在這一刻蒸發得無影無蹤。她深吸了好幾口氣,才用顫抖的、帶著哭腔的聲音,語無倫次地說道:
「陛下……我……我要……不……是他們……請……給我……神子……」
她說完這句話,幾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气,不敢抬頭,等待著審判,或者……某些她無法想像的回應。
時間一秒一秒地過去。
預想中的回應並沒有到來。
沒有疑問。
沒有拒絕。
甚至沒有那句萬能的「為何」。
只有……
靜默。
一種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深沉、更絕對的靜默。
他沒有說話。
他甚至沒有動。
連那慣常的、緩緩轉過視線的動作都沒有。
他就只是在那裡,存在著,對她這句蘊含著巨大世俗壓力、涉及最原始生命延續的請求,沒有給予任何形式的反饋。
彷彿她剛才說的不是一句話,而是吹過了一陣微風。
彷彿「神子」這個詞,與「為何不」、「非想非非想」這些詞彙一樣,只是毫無意義的音節,無法觸及他分毫。
這種徹底的、毫無波瀾的無視,比任何拒絕或責怪都更讓莉娜感到不安。
她寧可他像以前一樣,用冰冷的邏輯反問她「為何?」或者陳述「這與我無關」。
至少那代表他接收並處理了這個信息。
但現在這種絕對的靜默……彷彿在她和他之間,劃下了一道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深的、無法逾越的鴻溝。
她的請求,她的窘迫,外界的所有期待……所有這些沸騰的人間煙火,在那絕對的虛無面前,連一絲青煙都未能升起,就徹底湮滅了。
莉娜站在原地,感到一陣冰冷的茫然和無所適從。
她該怎麼辦?
她還能怎麼辦?
靜謐聖宮中,只有她越來越急促不安的呼吸聲。
而那個沉默的存在,依舊只是在。
對一切,無聲無息。
莉娜在那片令人窒息的靜默中站了彷彿一個世紀。預想中的任何反應都沒有出現,只有她自己越來越響的心跳和無所適從的羞恥感。那種被徹底無視的感覺,比被責罵更讓人恐慌。
她終於無法忍受這種絕對的真空,帶著一絲哭腔,小心翼翼地、試探性地喚了一聲,彷彿在確認一個幽靈是否還在:
「陛下……您……在嗎?」
幾秒鐘後,那平淡無波的聲音響起,給出了那個永恆不變的答案:
「在。」
他還在!他聽得到!莉娜心中瞬間湧起一絲荒謬的希望。她深吸一口氣,彷彿抓住救命稻草般,再次鼓起勇氣,將那個艱難的請求碎片化地、結結巴巴地吐出來:
「那……我……給……您……神子……嗎?」她幾乎是將詞彙一個一個擠出來的,聲音細弱顫抖,充滿了不確定性。
短暫的沉默。然後是他的回應,一個簡單的、帶著純粹疑問語氣的詞:
「什麼?」
他沒聽懂?還是沒聽清?莉娜的臉更紅了,但只能硬著頭皮,稍微提高了一點音量,重複了那個關鍵詞:
「神子……對,就是……神子。」
「神子怎麼了?」他問道,語氣裡依舊是那種處理信息的平靜,彷彿在問「天氣怎麼了?」或者「這塊石頭怎麼了?」
莉娜徹底懵了。怎麼了?沒怎麼啊!是問你要不要啊!
她慌亂地試圖解釋:「您……有神子嗎?」她換了個角度,試圖從「擁有」的角度切入。
「沒有。」他立刻回答,乾脆利落,如同陳述一個客觀事實。他沒有名為「神子」的東西。
「那……那什麼叫……『神子怎麼了』?」莉娜被他帶偏了,下意識地重複了他的問題,試圖理解他到底在想什麼。
「問你。」他將問題輕描淡寫地拋了回來。
「問我?」莉娜指著自己,完全無法理解,「我……我不懂……」她覺得自己就像在和一堵牆對話,牆永遠只會將問題原樣反彈回來。
他似乎意識到她的極度困惑,終於多說了幾個字,進行了一次極其有限度的「解釋」,試圖釐清這個溝通障礙的核心:
「是『誰』?『怎麼樣』?要『做什麼』?」
「……」
莉娜張大了嘴,如同被一道閃電劈中。
是誰?怎麼樣?做什麼?
她瞬間明白了問題出在哪裡!
在他那絕對邏輯化的認知裡,「神子」這個詞,只是一個空洞的、未定義的符號。它沒有指向任何具體的實體(是誰?),沒有描述任何狀態或屬性(怎麼樣?),也沒有關聯任何明確的行為或意圖(要做什麼?)。
他無法處理一個沒有被清晰定義的請求。就像一台精密的計算機,無法執行一條語法錯誤、變量未聲明的指令。
而莉娜和外界所賦予「神子」的所有沉重意義——血脈的延續、權力的繼承、神權的穩固、她個人的職責與羞恥——所有這些情感的、社會的、政治的複雜涵義,對他而言,都是不存在的附加噪音。
他只是在純粹技術層面,詢問這個突然被提出的、未定義的術語的具體參數。
而這些參數,恰恰是莉娜最無法啟齒、最難以用他所能理解的那種冰冷語言去描述的東西。
是誰? —— 是你和我的孩子?(這種話她怎麼說得出口!)
怎麼樣? —— 要怎麼……「做」出來?(她光是想到就快要暈過去了!)
要做什麼? —— 為了延續統治,安撫人心?(這理由在他看來恐怕毫無意義!)
莉娜的臉紅了又白,白了又紅,所有話語都堵在喉嚨口,一個字也吐不出來。她終於深刻地、絕望地意識到,這根本就不是同一個層面的對話。
「我……我……說不出來……」她最終只能頹然地、帶著哭腔承認自己的失敗。
他沒有再追問。
莉娜感到他的目光似乎在她身上流轉了片刻,那目光中沒有任何情緒,沒有不耐煩,沒有疑惑,甚至沒有探究。只是一種純粹的……信息採集失敗後的狀態。
然後,那目光移開了。
沒有言語。
沒有安慰,沒有指示,沒有進一步的詢問。
只有重新降臨的、將一切未定義的尷尬、羞恥、期望都徹底吞噬掉的——
絕對靜默。
莉娜站在原地,感覺自己像個對著深淵吶喊的傻瓜,深淵不僅沒有回音,甚至根本沒有識別出她發出的是「聲音」。
溝通,徹底斷絕。
她關於「神子」的請求,如同投入虛無的一顆石子,連一絲漣漪都未曾激起,就永遠地消失在了那無邊的寂靜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