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二章

第二十一章 邏輯的迷宮與「我想」

莉娜「自己努力」了好幾天。她努力觀察,努力解釋,努力構建認知,試圖從那絕對的靜默中找出哪怕一絲「像人」的跡象。結果自然是徒勞的。她面對的彷彿是一個完美的、封閉的邏輯迴圈,任何試圖從外部注入「人性」的努力都被那無形的壁壘輕易彈開。

她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挫敗感,同時也生出一股倔強。既然無法讓他「像人」,那能不能讓他「做點人事」?比如……離開這個死氣沉沉的宮殿?

這個念頭一旦產生,就變得無比誘人。她想像著陽光灑在街道上的樣子,想像著市集的喧鬧,甚至想念起以前辛苦勞作時那份鮮活的疲憊。那才是「人」應該待的地方!

她精心準備了許久,試圖用他可能理解的方式提出請求。這天,她終於鼓起勇氣,帶著一種嘗試性的語氣說道:
「陛下……我們……出巡去吧?一直待在這裡……太不人了。」她小心翼翼地使用了「不人」這個詞,試圖與他之前關於「像人」的討論掛鉤。

他緩緩轉過視線,那空洞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吐出兩個字:
為何?

又是這該死的「為何」!莉娜感到一陣氣悶。她深吸一口氣,努力回憶並模仿他那種不帶情緒、只講可能性的邏輯,弱弱地反問道:
「那……為何不呢?」

這是他常用的句式!用問題來回答問題!她幾乎有點得意,覺得自己抓住了他思維的精髓。

他沉默了一下,似乎對這個反問進行了處理,然後給出了一個讓她差點噎住的答案:
不為何。

「……不為何?」莉娜懵了。這算什麼答案?「不為何」不就是沒有理由嗎?沒有理由不去,那不就是可以去?!
她感覺自己彷彿在和一團霧氣搏鬥,無論用多大力氣,都無法著力。

她皺著眉頭,苦思冥想了很久,試圖理清這團亂麻。沒有理由不去……沒有理由不去……
突然,她腦中靈光一閃,彷彿抓住了什麼關鍵!她抬起頭,眼睛微微發亮,帶著一種發現了新大陸般的語氣,小心翼翼地、試探性地說道:
「既然……『不為何』不去……那……何不……就『不為何』地去呢?」

她覺得自己這個邏輯簡直完美!既然沒有理由拒絕,那就沒有理由不行動啊!這完全是遵循他的規則!

他再次看向她,那空洞的目光似乎在她臉上停留了稍長一點的時間。然後,他開口,依舊是那個簡單的、卻能粉碎一切邏輯遊戲的詞:
為何?

「……」

莉娜感覺自己所有的思維再次被這兩個字凍結了。

為何?
為什麼要「不為何」地去?
「不為何」本身並不能構成行動的動力。它只是描述了行動的「無理由」狀態。

她徹底陷入了邏輯的死循環。她試圖用他的武器攻擊他,卻發現對方根本立於不敗之地,因為他的「不為何」是真正的、絕對的無動機,而她所追求的「去」,本身卻隱含著動機——她去。

她頹然地低下頭,所有的機巧和模仿在這種絕對的虛無面前都顯得蒼白可笑。她掙扎了許久,最終放棄了所有複雜的邏輯包裝,用一種近乎沮喪的、帶著最後一絲期望的本能,小聲地、誠實地說出了最原始的原因:
「因為……我想去。」

說完這句話,她幾乎不敢抬頭。她覺得這個理由在他那套冰冷的邏輯面前,一定幼稚得像個笑話。

他果然沉默了。

幾秒鐘後,他開口,聲音裡依舊沒有任何波瀾,卻拋出了一個讓莉娜徹底茫然的問題:
你想去,問我做什麼?

「……啊?」

莉娜猛地抬起頭,臉上寫滿了徹底的困惑和不理解。

我想去,問你做什麼?
這還用問嗎?
因為你是「陛下」啊!因為沒有你的允許,我連宮門都出不去啊!因為這一切不都是你說了算嗎?

但她看著他那雙純粹帶著疑問、沒有任何戲謔或諷刺意味的眼睛,突然間,一個更加荒誕、卻又該死地符合邏輯的念頭擊中了她——

在他那絕對的、無差別的認知裡,「莉娜想去」和「寂靜陛下是否允許」,或許真的是兩件完全獨立、彼此沒有必然聯繫的事情

她的「想」,是她的內在狀態。
他的「允許」或「禁止」,是他的行為。
兩者之間,並不存在一種叫做「必須請示」的天然邏輯橋樑。

他問「問我做什麼」,或許是真的在困惑:一個獨立的個體產生了某種慾望,為什麼要向另一個獨立的個體提出申請?這背後的社會規則、權力結構,對他而言,或許都是不存在的、或者說毫無意義的外在設定。

莉娜張口結舌,徹底失去了所有語言。

她發現,她不僅無法理解他的答案,甚至開始無法理解他提出問題的出發點了。

這場對話,從一開始,或許就建立在完全不同的維度上。

靜謐聖宮中,少女的邏徹底死機,而那個提出終極問題的存在,依舊靜默地等待著一個可能永遠不會到來的、符合他邏輯的解答。




第二十二章 存在之辯:非想非非想

莉娜的邏輯引擎在「你想去,問我做什麼?」這個問題面前徹底燒毀後,她陷入了長久的沉默。她不再試圖用任何「策略」或「模仿」去溝通,而是像觀察一個無法理解的自然現象一樣,純粹地、帶著殘存的好奇心,看著這個存在。

她發現,他絕大部分時間,真的就只是……

存在。純粹的存在。沒有任何附加動作,沒有目的,沒有內在的敘事,甚至可能連「無聊」這種情緒都沒有。他就是在那裡,像宮殿裡的一根柱子,像窗外的一座山,但卻又比它們更……空無。因為柱子有承重的功能,山有地質變化的過程,而他,似乎連「功能」和「過程」都沒有。

這種狀態超出了莉娜所有的生活經驗。人怎麼可以只是「在」呢?人總是要點什麼,點什麼的吧?

終於,她忍不住又開口了,這次的問題簡單到極致,也本源到極致:
「陛下……您整天……在做啥?」她甚至用了鄉下最質樸的詞彙「做啥」。

他轉過視線,似乎對這個問題的本源性產生了那麼一絲極其微弱的興趣(或許只是莉娜的錯覺)。他回答的速度比以往稍快一點,答案也簡潔到令人髮指:

我在。

「……在?」莉娜愣住了。這算什麼答案?「在」是什麼意思?這能算「做」嗎?

在。」他重複了一遍,語氣沒有任何變化,彷彿這是一個不言自明、無需解釋的終極事實。

莉娜皺著眉頭,努力理解這個「在」。她隱約覺得,這個「在」似乎比他之前所有的話都更接近某種核心。她嘗試換個角度問:
「那……您做啥?」她強調了「要」字,試圖探尋他的意圖或計劃。

非要。」他立刻回答。沒有「要」做什麼的必要。存在本身不需要附加任何「要做」的內容。

莉娜的眉頭皺得更緊了。沒有「要」做什麼……那……
她想起了自己之前的「我想」,於是脫口而出:
「那……您做啥?」她試圖探尋他的慾望或偏好。

這一次,他沉默的時間稍長了一些,彷彿在處理一個更複雜的概念。然後,他開口,說出了三個讓莉娜如聽天書般的字:

非想非非想。

「……非想……非非想?」莉娜茫然地重複著這幾個拗口的音節,完全無法理解其含義。這聽起來像是某種咒語,或者純粹的囈語。

她不知道,這簡短的三個字,觸及了某種極深的境界。

非想:不是通常意義上的「思想」、「念頭」、「計劃」。他沒有這些凡人腦海中永不停歇的雜念和慾望。

非非想:但也並非絕對的、頑空無記的「沒有意識」。他不是一塊石頭,他存在,他感知,他還能進行邏輯運算和回答問題。
這是一種超越了有無、超越了思維慣性的純粹覺知狀態。只是「知」,而不陷入「想」的內容本身。沒有執著,沒有分別,只是如鏡映物,過而不留。

莉娜自然無法理解這些。她只覺得這回答玄奧得令人絕望,徹底堵死了她所有試圖理解他內在世界的通道。

她看著他,他也看著她(或許並沒有真的「看」,只是感知到她的存在)。

一個彷彿蘊含著宇宙終極奧秘的回答。
一個完全無法理解的聽眾。

靜謐聖宮中,再次只剩下絕對的寂靜。

莉娜放棄了。她終於明白,試圖用「做什麼」、「想什麼」這類屬於「人」的範疇去理解他,從一開始就是徒勞的。

他只是在。
非想非非想。

而她,這個「神妻」,或許唯一能「做」的,就是陪著這個存在,一起「在」下去。直到某一天,或許連這個「在」的問題,也變得不再重要。

她嘆了口氣,不再說話,只是學著他的樣子,安靜地坐在一旁,嘗試著只是……

雖然對她來說,這簡直是世界上最難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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