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謐聖宮並非莉娜想像中那樣堆滿黃金與寶石,反而異常簡樸,甚至可稱得上空曠。巨大的穹頂之下,只有必要的傢俱,且線條冷硬,沒有任何多餘的裝飾。光線透過高處的彩色玻璃落下,在地上投下斑駁卻寂寥的光斑。空氣中瀰漫著一種近乎絕對的安靜,連呼吸聲都顯得突兀。
莉娜穿著那身過於華麗、卻又沉重無比的「神妻」禮服,手足無措地站在那裡,感覺自己像個被擺錯位置的玩偶。她已經這樣站了不知道多久,而那個人,那位「寂靜陛下」,就坐在不遠處的陰影裡,依舊維持著她初見時的姿態,彷彿亙古未變。
恐懼逐漸被一種極度的尷尬和茫然所取代。她該做什麼?說什麼?難道餘生就要這樣在沉默中耗盡?
終於,她鼓起殘存的勇氣,聲音乾澀地開口,重複了那個縈繞她心頭的問題:
「陛下……活著……到底是什麼?」
陰影中的身影動了一下。那雙空洞的眼睛再次聚焦於她,似乎對這個問題本身產生了一絲極其微弱的、純粹邏輯層面的興趣。
「活著,」他的聲音平鋪直敘,沒有任何情緒起伏,像在陳述一個數學公理,「從觀察上而言,是可觀測的新陳代謝、對刺激的反應、以及自主移動能力的綜合現象。你,此刻能呼吸,能站立,能提問,符合觀測標準。故,你活著。」
莉娜愣住了。這……這算什麼答案?這像是在描述一塊會動的石頭!
「不……不是這樣的!」她有些急切地反駁,試圖用自己樸素的理解去解釋,「活著……是心裡有感覺!會開心,會難過,會害怕!就像我現在很害怕!就像……就像我看到您坐在這裡,一動不動,心裡會覺得……覺得很難過!這才是活著!」
她試圖用「心」去對抗他那冰冷的「觀測」。
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處理她的話語。
「『心裡的感覺』,」他複述道,語氣依舊平淡,「不過是體內化學物質變化和神經元電信號傳導產生的主觀體驗。『難過』、『害怕』,是生存本能為避免危險而產生的預警機制。你所珍視的『心』,其本質仍是物質運動。將『心』與『形』強行區分,並賦予其特殊意義,是邏輯謬誤。心物之分,實為虛假,並無意義。」
莉娜徹底啞口無言。她完全無法理解那些「化學物質」、「神經元」是什麼東西,但她聽懂了他的核心意思:她所堅信的感受、情緒,在他看來,只是一種低級的、機械的物理反應,毫無特殊價值。
一種無力感攫住了她。她覺得自己就像試圖用稻草去擊打鋼鐵。
但不知從哪湧起的一股倔強,讓她脫口而出:「既然您覺得一切……一切感覺、一切意義都是假的,都是沒有意義的!那您為什麼還要保持現在這個樣子?為什麼不像……像一塊真正的石頭一樣徹底不動?您不是說沒意義嗎?!」
這是她最後的、拙劣的反擊。
他再次看向她,那空洞的目光似乎閃動了一下,彷彿她終於問到了一個稍微有趣一點的問題。
「你說得對,沒有意義。」他平靜地承認,「所以,也沒必要,不保持這樣。」
莉娜張大了嘴,所有的話語都被堵在了喉嚨裡。
沒必要保持這樣。也沒必要不保持這樣。
這句充滿絕對悖論的話,像一把冰冷的鑰匙,瞬間打開了一扇她從未想像過的、名為「虛無」的大門。她隱約觸摸到了一種令人戰慄的境界:那裡沒有應該或不應該,沒有好或壞,甚至沒有動或不動的強制選擇。一切行為都失去了重量,漂浮在絕對的、無差別的「無意義」之中。
她被這種純粹的、無懈可擊的邏輯(或者說是反邏輯)徹底擊敗了,無話可說。巨大的迷茫和一種奇特的眩暈感籠罩了她。
寂靜再次降臨。
過了許久,莉娜才從這種思維的衝擊中稍微回過神。她看著眼前這個存在,一個念頭突然無比清晰地冒了出來。
她抬起頭,直視那雙空洞的眼睛,問出了那個最直接、最關乎她自身的問題:
「那……為什麼……我必須是『神妻』?」
這一次,他的回答更快,幾乎沒有任何思考的間隙,依舊是那種平淡到殘酷的語調,反問道:
「為何,不行?」
「……」
莉娜徹底呆住了。
為何不行?
沒有理由是她必須是。
但也同樣……沒有理由她必須不是。
這不是選擇,不是恩寵,甚至不是強迫。
這只是一種……發生。就像一陣風吹過,一片樹葉恰好落在某個地方,沒有為什麼,也沒有行不行。
所有的掙扎、恐懼、委屈,在這四個字面前,突然變得無比蒼白和……可笑。
她張了張嘴,卻發現自己連一個最微小的反對理由都找不到。不是因為不敢,而是因為在這種絕對的「無必要性」面前,一切基於意義、情感、價值的抗辯,都如同陽光下的露水,瞬間蒸發,無影無蹤。
她站在華麗而空曠的聖宮裡,穿著沉重的神妻禮服,面對著這個無法理解的存在,第一次真正意義上地,感受到了何謂——
絕對的虛無。
它沒有形態,卻比任何實體都更沉重地壓在了她稚嫩的心靈上。
日子在靜謐聖宮中以一種奇特的方式流淌。莉娜最初那蝕骨的恐懼,隨著時間的推移,竟慢慢消磨了。並非因為她習慣了榮華富貴(這裡幾乎沒有),也非因為她感受到了所謂的「神恩」(這裡只有靜默),而是因為她發現——其實也沒怎樣。
那位「寂靜陛下」大部分時間真的就是一動不動地坐著,或者站在窗邊望著外面(雖然莉娜懷疑他什麼也沒看)。他不需要她服侍起居(似乎有更無聲無息的方式解決),不需要她陪伴說話,甚至很少將目光落在她身上。她就像宮殿裡多出來的一件會自己移動的擺設,被允許在一定範圍內自由活動。
最初的緊繃感逐漸鬆弛。尊敬依舊,但那是一種對某種巨大、未知存在的本能敬畏,而非對權力的恐懼。 她甚至開始敢於在他附近做一些簡單的事情,比如看從外面帶進來(被默許的)的民間畫本,或者對著光滑的地板練習編織(材料是她偷偷請求女官找來的)。
她觀察他,就像觀察一座沉默的山峰。山峰不說話,不動作,但看久了,最初的壓迫感會減弱,反而會生出一種古怪的……適應性。她甚至開始覺得,這座「山峰」或許並不像表面看起來那麼……絕對?
一天,她終於忍不住,將盤桓心中許久的疑問問出了口。這次她的語氣不再充滿驚懼,而是帶著一種純粹的、近乎學徒請教師傅般的好奇。
「陛下,」她放下手中的編織物,「『神妻』……到底是什麼?」
他緩緩轉過視線,那過程依舊緩慢得像地殼運動。他似乎需要一點時間來處理這個詞彙。
然後,他用那標誌性的、平鋪直敘的語調回答:「從字面與儀式定義上而言,是神的妻子。」
莉娜眨了眨眼。這個答案太過直白,反而讓她覺得更加困惑。她歪著頭,憑藉著這些日子培養出的、對這位存在那套邏輯的粗淺理解,嘗試性地反駁道:「可是……神不需要妻子啊。」在她樸素的認知裡,神是萬能的,是超越凡俗的,怎麼會需要像凡人一樣娶妻呢?這聽起來就很矛盾。
他沉默了片刻。那雙空洞的眼睛裡,似乎極其罕見地掠過一絲極其微弱的、類似於……認可?或許只是她的錯覺。
然後,他開口,說出了兩句讓莉娜腦海瞬間再次陷入風暴的話:
「邏輯上,神可以有妻子。這並非需求問題,而是可能性問題。」
緊接著,是第二句,一個輕描淡寫卻足以顛覆整個神都根基的反問:
「而且,我是神嗎?」
「……!!」
莉娜徹底呆住了,手裡的編織線滑落在地都渾然不覺。
神可以有妻子。
我是神嗎?
第一句話,用他那套冰冷的邏輯,輕易地擊碎了她基于「需要」的質疑。不需要,不代表不可以有。這是一種她從未想過的、純粹關於「可能性」與「事實性」的思考方式。
而第二句話……更是石破天驚!
整個神都,數以百萬計的人,將他奉若神明,為他修建廟宇,制定律法,狂熱崇拜……而他本人,這個被崇拜的核心,卻用一種近乎探討學術問題的平靜語氣,反問:「我是神嗎?」
這不是謙遜,也不是諷刺。這是一種極致的抽離和冷靜。他彷彿站在一個完全客觀的角度,審視著「艾德溫」這個存在是否符合「神」這個定義。而答案,顯然是否定的——至少在他自己的認知裡。
那麼……所謂的「神妻」……
莉娜感覺自己的腦子快要燒掉了。如果他不是神,那她是什麼?一個不是神的人的「妻子」?那這一切莊嚴的儀式、狂熱的崇拜、還有她被迫穿上的這身禮服……到底算是什麼?
一場……誰也沒說破的、規模宏大的……誤會?
而這位「主角」,明明看透了一切,卻只是平靜地接受了這個誤會所帶來的一切後果——包括她這個「神妻」——因為,正如他所說,「沒必要不保持這樣」。
她看著他依舊平靜無波的側臉,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那種彌漫在他周圍的虛無,並非死寂,而是一種能吞噬一切意義、包括自身定義的、浩瀚無邊的……空。
她張了張嘴,卻發現自己什麼也問不出來了。
所有的問題,在那個終極的反問面前,都失去了重量。
靜謐聖宮中,再次只剩下無邊的寂靜。但這一次,莉娜心中的恐懼,已被一種更深邃、更茫然的困惑所取代。
靜謐聖宮裡的時間彷彿是凝固的,又彷彿流逝得飛快。莉娜越來越習慣這種詭異的共存。她甚至開始能在那種龐大的靜默中找到一絲奇特的安寧——畢竟,這裡沒有苛責,沒有強制的工作,只有無盡的空閒和一個……不會傷害她的存在。
他之前那句「我是神嗎?」的反問,像一顆種子在她心裡發了芽,慢慢瓦解著她最初那份源自集體狂熱的恐懼。她依舊敬畏他,但那敬畏的對象,從一個全知全能、隨時可能降下神罰的「神」,逐漸變成了一個她無法理解、但似乎並無惡意的……「東西」。
一天,她終於攢足了勇氣,帶著幾分畏畏縮縮,又帶著幾分求證般的期待,小聲地開口問道:
「那……您……不是神嗎?」她刻意省略了「陛下」的尊稱,彷彿這樣能讓問題顯得更真誠。
他轉過視線,那過程依舊緩慢。這次,他回答得沒有絲毫猶豫,語氣平淡得像在描述天氣的兩種可能:
「我可以是。」
莉娜愣住了。這個答案和她預想的「不是」完全不同!
「可……可以……是?」她結結巴巴地重複。
「嗯。」他發出了一個單音節,表示確認。
莉娜的腦子又開始混亂了。可以是?這是什麼意思?她努力理解著他的邏輯,試探性地追問:「那……也可以……不是,是嗎?」
「對。」他給出了簡潔的肯定。
「……」
一股奇特的、難以言喻的安心感,突然像暖流一樣湧過莉娜的心頭。
「可以是」,意味著他擁有那種超越凡俗的力量和智慧,足以匹配「神」的稱號,這解釋了為何外界如此崇拜他。
「也可以不是」,則意味著他並不被「神」這個身份所綁架!他擁有選擇權(雖然他可能根本不屑於使用)!他並非那個必須高高在上、必須接受萬民禱告、必須維持神性完美的、令人窒息的存在。
這個認知,讓她緊繃的神經一下子放鬆了許多。他不再是遙不可及的、冰冷的符號,而是一個……呃,一個至少擁有「可調節屬性」的、更加複雜的存在。
這份安心感給了她更多的勇氣。她想起村里人們遇到困難時總會向神祈禱,雖然她知道那些泥塑的神像從未真正回應過。她看著他,帶著一種純粹的好奇和一點點僭越的試探,問道:
「那……我可以向您祈禱嗎?」她想看看,這個「可以是神」的存在,會如何對待祈禱。
他的回答依舊迅速而直接,斬斷了一切幻想:
「這與我無關。」
「……無關?」莉娜眨了眨眼。
「祈禱是你單方面的行為與期望投射,」他解釋道,依舊是那副陳述事實的語氣,「其過程與結果,並不構成與我的實質關聯。我不會因祈禱而改變任何事,也不會對其產生回應。」
莉娜聽懂了。祈禱只是自我安慰,他根本不會聽,也不會管。這答案其實很符合他給人的感覺,她並不意外,反而有種「果然如此」的感覺。
她並沒有感到失望,反而因為這份坦誠(或者說是絕對的冷漠)而覺得更加「真實」了。她看著他冰冷完美的側臉,一個更大膽、甚至可以說有些荒唐的念頭冒了出來。她幾乎是脫口而出,帶著一絲連自己都未察覺的、微弱的期望:
「那……我希望……神可以……像人一點。」她說完就後悔了,覺得自己簡直是在對一塊石頭許願讓它開花。
他沉默了幾秒。就在莉娜以為他根本不會搭理這種無理要求時,他卻開口了,內容卻讓她哭笑不得:
「自己努力。」
「……啊?」莉娜徹底懵了。
「期望是妳自身產生的心理狀態,」他平靜地闡述,「實現期望的行動主體應是妳自己。若妳期望感知到所謂『像人』的特質,那是妳需要去觀察、去解釋、去構建認知的過程。與我是否『像人』無關。」
莉娜張口結舌。
這算什麼答案?!希望神像人一點,結果神讓她自己努力?!
但仔細一想……該死的,這邏輯好像又無懈可擊!期望是她產生的,當然應該她自己想辦法解決!難道還能指望神為了滿足她的期望而改變自己嗎?他顯然對「像人」毫無興趣。
她看著他那張毫無變化、依舊完美卻空洞的臉,突然有種想笑又笑不出來的無力感。
和這個「東西」說話,總是這樣。他總能用最簡單、最直白的邏輯,把她所有的情緒、所有的期待都變成輕飄飄的、無處著力的泡沫。
她嘆了口氣,認命般地撿起地上的編織線。
好吧,自己努力就自己努力。
至少,他沒有因為她的僭越而發怒。
而且,他好像……確實……比最開始那麼一丁點兒……沒那麼像一座絕對冰冷的山峰了?
也許,這真的就是她需要「自己努力」去發現的東西吧。
靜謐聖宮中,少女開始了她的「努力」,而那位「神」,依舊靜默地存在著,對這一切漠不關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