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都的運轉精密而壓抑,如同一個巨大的、鍍金的鐘錶,每一個齒輪都懷著敬畏與恐懼,咬合著下一個齒輪,只為了襯托那絕對靜默的核心。在這極致的莊嚴中,任何一絲不諧之音都顯得格外刺耳。
莉娜就是這樣一個不諧之音。
她並非什麼重要人物,只是一個負責打掃宮殿最深處、靠近神皇寢宮外圍走廊的年輕侍女。她來自偏遠鄉村,因一場饑荒被「徵召」入神都,因性格中的某種鈍感與質樸,未能完全被那狂熱的敬畏所同化。她看不懂複雜的儀軌,聽不懂深奧的教條,她只是日復一日地擦拭著光可鑑人的大理石地面,看著那些高級祭司和官員們如同夢遊般虔誠地走過。
她時常能遠遠地瞥見那位「寂靜陛下」。別人看到他的是無上的威嚴、是深不可測的神性、是令人窒息的距離感。而莉娜看到的,只是一個異常蒼白、異常安靜、總是獨自坐在陰影裡一動不動的年輕人。他的眼睛望著遠方,卻又像什麼都沒看,裡面沒有任何光彩,甚至比村里最絕望的老人在餓死前的眼神還要空洞。
別人將這種狀態膜拜為「神性的沉思」、「與宇宙本源的連結」。莉娜卻只感到一種莫名的難過。那不像神,更像……一具被遺忘在華麗王座上的、雕刻精美的木偶。
一天黃昏,莉娜完成工作,準備離開時,發現自己的一方舊手帕遺失了。那是她母親留給她唯一的念想。她焦急地沿路返回尋找,不知不覺走入了平日絕不敢靠近的區域。
然後,她看見了他。
他就坐在露台邊緣一把孤零零的石椅上,夕陽將他整個人都染上了一層淒豔的金紅色,卻無法給他注入絲毫暖意。他依舊是那樣,一動不動,彷彿連呼吸都已停止。
莉娜的心跳驟然加速,恐懼扼住了她的喉嚨。她應該立刻跪倒,匍匐退開。但那一刻,看著那沉浸在夕陽餘暉中卻比任何陰影都更孤寂的背影,某種強烈於恐懼的情緒攫住了她。那是一種源自生命本能的困惑與……憐憫。
手帕就在他腳邊不遠處。
莉娜屏住呼吸,躡手躡腳地走過去,小心翼翼地撿起手帕。就在她準備立刻逃開時,卻鬼使神差地停住了腳步。
她抬起頭,看著那張近在咫尺、卻彷彿隔著無盡星空的側臉,用一種她自己都未意識到的、打破了所有神都禁忌的、純粹屬於人類的語氣,輕聲問道:
「陛下……您……還活著嗎?」
聲音很輕,卻像一道最銳利的閃電,劈開了神都厚重華麗的帷幕,劈開了無數精心構築的謊言與自我欺騙,直直地刺向那絕對靜默的核心。
他……緩緩地……動了。
那雙空洞了不知多久的眼睛,極其緩慢地轉動,第一次,真正地聚焦於一個具體的存在——一個穿著粗布衣裙、臉上帶著惶恐卻又堅持著某種好奇的年輕侍女。
四目相對。
沒有雷霆震怒,沒有神威顯現。
只有一片死寂的、荒蕪的茫然。
莉娜被那空洞的目光看得渾身發冷,卻壯著膽子,又問出了更直擊本源的一句,彷彿替這死寂的天地發問:
「活著……是什麼感覺?」
這一問,如同最後一擊,狠狠撞擊在那早已熄滅的心核之上。
「皇帝的新衣」在這一刻,被一個孩子般質樸的靈魂,無心卻精准地說破了。
神性轟然倒塌,留下的,只是一個坐在冰冷王座上、失去了所有意義、連自己是否存在都無法確定的——
人。
或者說,曾經是人的某種東西。
他依舊沒有回答。
但那萬古不化的靜默,第一次出現了細微的、幾乎無法察覺的裂痕。
裂痕之下,是比神性更令人恐懼的——
絕對的虛無,
以及對「活著」這個最基本問題的,
無盡迷茫。
日子一天天過去,神都的運轉依舊精密而壓抑,彷彿莉娜那日石破天驚的一問,只是一顆投入無底深淵的小石子,連一絲漣漪都未能激起。但莉娜知道,有什麼東西不一樣了。至少,對她而言是如此。
那次之後,她每次去打掃那條漫長的走廊時,心都會不由自主地揪緊。她不再敢抬頭去看露台的方向,只是更加賣力地擦拭著冰冷的大理石地面,幾乎要將那光滑的表面磨出痕跡來。她害怕再次對上那雙空洞的眼睛,更害怕會因此招致無法想像的懲罰——雖然她並不清楚那懲罰會是什麼,是沉默地消失,還是被投入焚燒異端的火堆?神都的律法森嚴而晦澀,她一個鄉下來的丫頭根本弄不懂。
然而,預想中的災禍並未降臨。相反,她發現自己周圍似乎多了一種無形的「關照」。她的工作依舊,但那些苛刻的管事女官對她說話時,語氣裡莫名多了一絲難以言喻的謹慎,甚至是一閃而過的……敬畏?她分配到的食物悄悄變好了些,甚至偶爾會有一小塊新鮮的、她從未嘗過的水果。這種變化細微而詭異,讓她更加不安。她寧可回到以前那種被忽視、甚至偶爾被呵斥的狀態。
直到那天下午。
她正埋頭擦拭著廊柱的基座,幾名身著最高等級祭司白袍、神色肅穆到近乎僵硬的人無聲無息地出現在她面前,擋住了光線。為首的是大祭司本人,那張總是沐浴在狂熱信仰中的臉,此刻卻混合著一種極其複雜的神情——有無法掩飾的激動,有深入骨髓的敬畏,還有一絲……困惑與難以置信。
「侍女莉娜。」大祭司的聲音低沉而莊嚴,卻壓抑著某種顫抖。
莉娜嚇得幾乎跳起來,連忙跪伏在地,額頭緊貼冰冷的地面,心臟瘋狂擂鼓。
「抬起頭來。」大祭司的聲音繼續傳來,帶著一種宣讀神諭般的語調。
莉娜顫抖著抬起蒼白的臉。
「奉寂靜陛下之諭旨,」大祭司每一個字都念得極其緩慢而清晰,彷彿自己也無法完全理解這諭旨的含義,「察爾心性質樸,觸及神靈靜默之真意。此乃無上恩典,萬載難逢之機緣。」
莉娜茫然地聽著,完全不懂這些華麗的詞藻意味著什麼。她只感到恐懼。
大祭司深吸一口氣,終於說出了那石破天驚的核心旨意:
「陛下旨意,擇爾為神妻(Bride of the Divine Silence),即日遷入靜謐聖宮,侍奉御前。」
「神……妻?」
莉娜的腦海瞬間一片空白。這兩個字分開她都能聽懂,但合在一起,從大祭司口中說出,指向她這樣一個卑微的侍女,卻產生了足以讓她認知崩潰的效果。
那是什麼?像村里男人女人那樣結婚嗎?和……和那位……陛下?那個一動不動、眼神空洞、彷彿連呼吸都沒有的……存在?
恐懼瞬間攫住了她,不是對權力的恐懼,而是對一種完全未知的、非人的、無法理解的未來的極致恐慌。她不是被選中,她像是被某種無法抗拒、無法理解的巨大力量隨手標記了的物品。
「不……大人……我……我不……」她語無倫次,眼淚不受控制地湧了出來,是純粹的驚懼的眼淚。
大祭司的目光嚴厲起來,但那種嚴厲之下,是更深的不安與絕對的服從:「此乃神諭!不容置疑,不容拒絕!此乃爾之無上榮耀,亦是爾之天命!」
榮耀?天命?莉娜只感到無邊的黑暗向自己籠罩過來。她想起那雙空洞的眼睛,那比死亡更令人窒息的靜默。成為那樣的存在的「妻子」?那意味著什麼?日夜相對?陪伴那永恆的虛無?
幾個高等女官上前,不再是平時那種倨傲的態度,而是帶著一種近乎惶恐的小心,將軟癱在地的她扶了起來。
「準備淨身儀式,更換神妻禮服。」大祭司冰冷地吩咐道,轉身離去,白袍劃出決絕的弧線,彷彿多待一刻都會被這荒誕卻又真實無比的神諭所灼傷。
莉娜像一個失去線繩的木偶,被女官們簇擁著帶走。她回頭望了一眼那條漫長的、冰冷的大理石走廊,那裡曾是她平凡卻安穩的世界盡頭。
而現在,她正被拖向走廊盡頭那更深、更無法理解的寂靜之中。
她不知道等待她的是什麼。
她只知道自己無力反抗。
那輕聲的一問,竟換來了如此沉重而恐怖的「恩典」。
靜謐聖宮的大門,在她身後緩緩關閉,隔絕了所有凡俗的聲響,也隔絕了她過去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