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地下评议

地下世界的晨雾像一层薄纱,缠绕在堡垒的灰色石墙上,将尖顶塔楼的轮廓晕染成模糊的剪影。老法师站在钢铁大门前的青石板上,指尖反复摩挲着法袍领口那枚银质星章——这是他年轻时获得的议会勋章,边缘已被岁月磨得光滑。他昨夜几乎彻夜未眠,此刻眼底虽有淡淡的青黑,却难掩那份抑制不住的兴奋,连银白胡须上沾着的露水都在晨光中闪烁着期待的光芒。


他身上的深紫天鹅绒法袍熨帖得没有一丝褶皱,金线绣成的咒文沿着衣摆蜿蜒,走动时会随着动作泛起流动的光泽。为了今天,他甚至找出了压在箱底的鹿皮手套,指尖传来皮革特有的温润触感,让他握法杖的手更稳了些。堡垒内部早已检查过三遍,从工坊的能量法阵到走廊的照明咒符,每一个细节都精确到毫厘——他毕生的杰作,绝不能有任何瑕疵。


「铛——」


门侧悬挂的青铜摇铃突然发出一声悠长的震颤,绳结拉动的力道让铃舌撞在钟壁上,余音在空旷的庭院里荡开,惊走了檐角栖息的几只小鲨蜥。老法师的肩膀几不可查地一耸,随即迅速挺直了背脊,左手下意识地将法袍下摆掖得更紧。


他深吸一口气,举起那根陪伴了四十载的橡木法杖。杖头镶嵌的紫水晶在晨光中折射出细碎的光斑,里面封存的闪电元素似乎也感受到主人的情绪,微微躁动起来。「咔哒」,他屈指轻弹杖身,杖尾的金属箍与石板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以吾之名,启!」


低沉的咒语音落,钢铁大门上布满的凹槽突然亮起幽蓝色的光芒。那些扭曲的符文如同苏醒的蛇群,沿着门轴迅速游走,所过之处,厚重的金属表面泛起细密的电弧。「嘎吱——轰隆!」两道三米高的钢门缓缓向内打开,扬起的尘埃在斜射的阳光中翻滚,呛得老法师忍不住偏过头,用袍袖掩住口鼻。


门后站着的五名战士,像五尊灰黑色的石像。他们的铠甲是未经抛光的哑光灰,缝隙里塞满了青蓝色的布条——那是光影议会特有的防潮和抵御魔法的织物,边缘已被汗水浸得发深。五人呈扇形排列,右手都按在腰间的武器上,靴底与地面贴合得没有一丝缝隙。


最前方的战士格外醒目。他比身后的人高出半个头,背后斜背着一面中盾,盾面的黑白双龙纹在晨光中泾渭分明,左龙的鳞甲处有一道深可见骨的裂痕,显然经历过激烈的碰撞。腰间的铁剑剑柄缠着磨损的牛皮,剑鞘上甚至能看到几处锈蚀的斑点,与他身上精良的铠甲格格不入。


「桑迪诺爵士,有失远迎。」老法师放下袍袖,脸上堆起刻意练习过的微笑,眼角的皱纹却没能完全舒展开。他的目光在对方身后逡巡,语气里藏不住急切,「诸位……」


桑迪诺抬手摘下头盔的动作干脆利落。那顶桶状头盔被他单手拎在身侧,盔沿的划痕层层叠叠,内侧衬里露出泛黄的棉絮。露出的脸庞像一块被烈火淬炼过的玄铁,纵横交错的疤痕爬满颧骨,最狰狞的一道从左眉骨延伸到下颌,暗红色的皮肤扭曲成蛛网,疤痕尽头的右眼蒙着一层浑浊的白翳,如同冻结的冰湖。唯有左眼,像淬了毒的黑珍珠,锐利得能穿透法袍上的咒文。


「无妨。」他的声音,每个字都带着金属般的冷硬。说话时,他的左脸肌肉几乎不动,只有右眼的白翳随着头部转动微微颤动。


老法师的笑容僵在脸上,手指不自觉地绞着法袍的系带。「我的其他同僚呢?」他追问着,视线越过桑迪诺的肩膀,仿佛能穿透城墙看到迟到的人,「卡伦大师和艾琳女士……」


桑迪诺的左眼微微眯起,那道烧伤的疤痕随之绷紧。「他们总需要人收拾烂摊子。」他顿了顿,左手拇指摩挲着剑柄上的凹槽,「凯瑟琳女士的实验软泥怪跑了,她带着你的同僚们追去了或者说凑热闹,但不包括我手底下的八名战士。」说到「你的同僚」四个字时,他的语气里淬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


老法师的肩膀垮了一下,随即又挺直了。他当然知道凯瑟琳——那个总能在实验室里弄出一坨肮脏扭曲混合物的女法师,此刻或许正指挥着学徒们在下水道里追捕那团黏糊糊的东西。一股隐秘的快意突然窜上心头,他强压着不让嘴角上扬:那些错过今天的人,终将为自己的愚蠢后悔。


老法师十分清楚桑迪诺的身份。光影议会下辖的执行者领袖之一,专门负责处理法师们的「意外」——失控的元素、暴走的构装体、或是实验失败引发的次元裂缝。光影议会这个组织与海岸巫师协会等学术派、红塔等教育派都不同,他们像一群守墓人,用原始的学徒制维系着古老的评议权,却又以最铁血的方式清理着法师世界的垃圾残渣。议会成员可以同时属于多个法师组织,像水融入不同的容器,这种奇特的包容性,让桑迪诺这样的战士与他这样的法师,不得不维持着微妙的平衡。


「带路。」桑迪诺打断了他的思绪,将头盔挂回背后的挂钩,金属碰撞发出「咔哒」一声脆响。他的左眼扫过老法师,像是在评估一件需要拆解的魔法造物。


「这边请。」老法师转身时,法袍的下摆扫过石板,带起一阵尘土。他刻意放慢脚步,听着身后整齐的脚步声——五双军靴踩在地面,发出如同节拍器般的「笃笃」声,铠甲的金属摩擦声则像低音弦在震动。


穿过三重防御法阵时,老法师抬手激活了墙上的符文。第一道门的能量涟漪荡过战士们的铠甲,青蓝色布条突然泛起微光;第二道门的幻术屏障让他们的身影短暂扭曲,桑迪诺的独眼却始终锁定着前方的背影;第三道门后,是通往工坊的幽深走廊,墙壁上镶嵌的荧光石散发着冷绿的光,将一行人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


工坊的石门由整块吸收魔法的紫晶石打造,表面刻满了反向的束缚符文。老法师举起法杖,紫水晶杖头射出一道银线,精准地刺入门中央的凹槽。符文瞬间逆转,紫色石面上亮起金色的纹路,如同突然绽放的烟花。门轴转动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托举着滑开。


踏入工坊的刹那,桑迪诺身后的一名年轻战士突然屏住了呼吸。


工坊比想象中更空旷,穹顶被加固咒符笼罩,看不到一根支撑柱。岩壁上开凿出数十层架,摆放着各式诡异的造物:浸泡在绿色液体中的巨大眼球、缠绕着锁链的金属骨架、散发着硫磺味的水晶簇……角落里堆着断裂的魔杖和熔化的金属块,其中一块扭曲的青铜上还残留着焦黑的手印。而整个空间的核心,是悬浮在中央的巨大晶体。


它足有两人高,通体呈现出冰蓝色,边缘却泛着淡淡的紫金。不规则的棱角折射着荧光石的冷光,在地面投下晃动的光斑,如同破碎的星辰。晶体内部,无数细小的光点在缓慢流动,时而凝聚成漩涡,时而散开成星云,每一次脉动都让空气泛起细微的震颤。


晶体下方,直径十米的圆形法阵正缓缓旋转。银水与龙血混合绘制的线条泛着淡金光芒,符文如同活物般沿着轨迹游走,在地面形成一道半透明的能量屏障——这是老法师耗费三年才完成的束缚阵,专门用来压制晶体的力量。


「这就是……」年轻战士的话卡在喉咙里,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按剑柄,却被桑迪诺用眼神制止。


桑迪诺的独眼死死盯着晶体,那道烧伤的疤痕在绿光中显得格外狰狞。他能感觉到一股无形的力量在空气中流动,试图穿透他的铠甲。背后的双龙盾突然微微发烫,盾面的纹路似乎在与法阵产生共鸣。他缓缓抬起左手,五指张开,掌心对着晶体,这是他应对未知魔法的防御姿势。


老法师注意到他们的紧张,嘴角终于扬起真实的弧度。他走到工坊中央的高台上,三级石阶被他踩得「咯吱」作响。站在与晶体平齐的位置,他深吸一口气,举起了法杖。


「十七年。」他轻声说,声音里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枯瘦的手指抚过杖头的紫水晶,「从第一次在古籍里看到记载,到今天……」


他的目光扫过桑迪诺紧绷的侧脸,掠过战士们握紧武器的手,最终落回那枚晶体上。浑浊的眼睛里突然爆发出狂热的光芒。


「接下来,」他猛地举起法杖,紫水晶与晶体的蓝光瞬间呼应,「敬请见证!」


话音未落,他手腕翻转,法杖在空中划出一道银色的弧线。随着咒文的吟诵,地面的法阵突然加速旋转,金色的符文如同被唤醒的蜂群,疯狂地涌向晶体底部。冰蓝色的晶体猛地一颤,内部的光点流动骤然加速,发出低沉的嗡鸣。


桑迪诺的左眼骤然收缩,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股无形的力量在增强,像潮水般拍打着他的精神屏障。他下意识地后退半步,右手按在了剑柄上,铁剑的温度透过牛皮手套传来,带来一丝安心。身后的战士们迅速靠拢,形成半圆的防御阵型,铠甲碰撞声在嗡鸣中显得格外清晰。


老法师对此毫无察觉,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晶体上。他向前伸出左手,指尖几乎要触碰到那冰凉的表面,脸上的皱纹因激动而挤在一起,银白的胡须翘得老高。


「它将改变一切……」他喃喃自语,眼神痴迷地追随着晶体内部流动的光点,「思维、意志、记忆……都将在它面前俯首称臣。」


晶体的嗡鸣越来越响,冰蓝色的光芒逐渐转深,边缘的紫金变得更加浓郁。法阵的金色符文开始不稳定地闪烁,像是随时会崩溃。桑迪诺的呼吸变得沉重,他能听到身后年轻战士压抑的喘息声——这东西的力量,已经超出了议会的记录,超出了安全的范围。


「够了。」桑迪诺突然开口,声音冷得像冰,而这亦是他的最后通牒,「林可法师,你的演示结束了。」


老法师像是没听见,他的手离晶体越来越近,指尖已经感受到那刺骨的寒意。法杖上的紫水晶光芒大盛,与晶体的光芒交织在一起,在他脸上投下变幻的光影。


「请见证吧……」他张开双臂,双眼已经完全充血,只留下疯狂的红眼,仿佛在沉浸于拥抱整个世界,「这是属于我的……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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