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狼狈归途

酒保将浸透冷水的毛巾拧成麻花状,水珠顺着布纹的沟壑簌簌滴落,在地板上砸出细小的湿痕。他俯下身,轻轻将毛巾敷在斯汀的额头上,动作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试探。然而回应他的,只有斯汀震耳欲聋的鼾声——那声音时而低沉如闷雷,时而尖锐如破风箱,鼻息间喷出的酒气混着口水,在空气中弥漫开一股酸腐的甜腻。


「呼……」酒保无奈地直起身,甩了甩酸胀的胳膊。他已经反复擦拭了三次,冷水几乎浸透了斯汀的衣领,可这家伙依旧睡得安稳,嘴角甚至还挂着一丝满足的笑意,像是梦到了什么美事。他转身看向站在门口的玛尔塔,双手在围裙上反复擦拭着,指尖的水渍洇出一小片深色。「小姐您瞧,」他的声音带着歉意的沙哑,「这先生醉得太沉了。要不我结束工作之后,帮您把他背回去?」手里的冷水毛巾还在滴水,在脚边积起一小滩水洼。


玛尔塔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不见恼怒,也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月光透过酒馆蒙尘的窗棂,在她黑色的长裙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暗金色的花纹在光线下若隐若现,如同蛰伏的蛇。酒保被她这副平静的模样看得越发紧张,后背的汗水顺着脊椎往下滑,在粗布衬衫里洇出蜿蜒的痕迹,连带着眉间都沁出细密的汗珠,不敢有丝毫怠慢。


「你这的木地板值多少钱?」玛尔塔突然开口,声音清冷得像冬夜的冰棱。她微微歪着头,蓝色的瞳孔斜睨着脚下的木板,目光扫过那些被酒渍浸染的深色印记,仿佛在评估一件无关紧要的货物,丝毫不在意这酒馆里即将发生什么。


酒保愣了一下,随即连忙解释:「小姐,您有所不知,我们这每晚都少不了打闹,桌椅磕碰是常事。」他把毛巾丢进装着冷水的木桶,「哗啦」一声溅起细碎的水花。他一边用围裙擦手,一边陪着笑说客套话:「所以老板特意用了最廉价的松木铺一楼,磕坏了也不心疼,值不了几个钱。」


「哦,那就简单了。」玛尔塔淡淡地应了一声,双手抱胸走到躺平打鼾的斯汀面前。月光与墙角壁炉里残存的火光在她身上交织,将她的影子拉得颀长,投在斑驳的墙壁上,随着火光轻轻晃动。她居高临下地看着斯汀的丑态:口水顺着嘴角淌到下巴,在橡木吧台上积成一小滩,眉头因为醉酒的不适微微蹙着,嘴里还在嘟囔着含糊的梦话,大概又是在念叨哪杯酒的滋味。欣赏够了这副狼狈相,玛尔塔抬起右脚,黑色高跟鞋的鞋跟在地板上轻轻点了点,发出清脆的叩击声。下一秒,她猛地用力,鞋跟精准地踩在斯汀毫无防备的膝盖上。


「啊——!」斯汀的惨叫声像被踩住尾巴的猫,骤然划破酒馆的寂静。那突如其来的剧痛,硬生生把他从长达四年的轻松美梦里拽了出来——他正梦见自己躺在金币堆上,玛尔塔的祖父笑着说债务一笔勾销。他猛地睁开眼,只觉得膝盖像是被烧红的烙铁烫过,身体却陷在柔软的凹陷里,让刚惊醒的他浑身不自在,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疲劳的眼皮沉重地垂下,又被他强行撑开。当视线终于聚焦,他看见玛尔塔那张冷若冰霜的脸正悬在面前。


「你……嗝——」一个饱嗝突然涌上喉咙,带着浓烈的酒气和气泡的涩味,「你怎么在这?」他的眼神依旧朦胧,上下眼皮还在打架,只想倒头继续睡。


玛尔塔看着他这副烂泥扶不上墙的样子,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她转身走到酒保身边,拿起那盆还剩半盆冷水的木盆,手腕微微用力,整盆水「哗啦」一声全泼在了斯汀的身上和脸上。


冷水瞬间浸透了斯汀的风衣,顺着领口灌进衣服里,激得他浑身一哆嗦。冰凉的液体溅进眼睛,刺得他眼泪直流,不得不使劲揉着眼睛,混沌的脑子终于清醒了几分。


「你有什么毛病?」斯汀的声音里带着被冒犯的恼怒,双手撑在身后的地板上,试图蹲起身,却因为双腿发软,「扑通」一声又摔了回去。他不甘心地在地上转了个身,面朝玛尔塔,用手撑着地板勉强坐起来,语气里满是委屈:「我只是喝点酒耶,小姐?」


「过了午夜至少三刻钟,嗯?」玛尔塔依旧维持着抱胸的姿势,蓝色的瞳孔里闪烁着冰冷的怒意,像是在审视一个犯错的孩童。她特意加重了「三刻钟」三个字,声音里的不满几乎要溢出来——就因为这个家伙把她独自一人丢在石屋里,让她枯等了几个小时。


听到「午夜三刻钟」这几个字,斯汀的酒意瞬间醒了大半。他猛地瞪大眼睛,心里咯噔一下,暗道不好。但多年的经验让他迅速镇定下来,鼓起勇气假装理直气壮:「我这是为接下来的活动做铺垫!你想啊,狂欢节总得提前适应一下节日气氛……」说着说着,他的目光突然被玛尔塔身上的衣服吸引住了,她换衣服了,连忙转移话题,「看啊,你身上的衣服多好看!」玛尔塔今夜穿的不是白天那件亚麻布裙子,而是一条黑色的长裙,裙摆上绣着暗金色的缠枝花纹,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低调而华贵的光泽,衬得她的皮肤愈发白皙。「


这是我的私服之一。」玛尔塔捂住自己因愤怒而微微发烫的脸颊,深吸一口气,试图稳住优雅的仪容仪表。她可不想在这种地方失态。


「那你为什么之前不穿呢?」斯汀嬉皮笑脸地追问,试图把话题彻底引开。他一边说一边悄悄往后挪,想离玛尔塔远些。「好吧,就这样吧。」玛尔塔放下手,脸上的怒意稍稍平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无奈。她一把抓住斯汀的风衣领口,用力向上拽。


「诶诶!」斯汀发出一连串惊呼,身体被拽得向前倾倒,差点撞在玛尔塔身上。玛尔塔拖着斯汀就往酒馆门口走,他的双脚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摩擦声,风衣下摆被拖得皱成一团,沾满了地上的灰尘和酒渍。


一旁的酒保看得目瞪口呆,手里的扫帚「啪嗒」一声掉在地上。他实在难以想象,这样一位气质优雅的贵族小姐,竟然有如此大的力气,拖着一个成年男人还能走得这么稳。他在心里暗自嘀咕:这到底是哪个家族的小姐?怕是骑士世家出身吧?


「酒保,我付钱了吗?」斯汀被拖得脸都快贴到地面上了,冰凉的木板蹭着他的脸颊,带着木屑的粗糙感。他迷迷糊糊地向酒保发问,完全不记得醉酒状态下有没有结账——要是「英雄」没付钱被当成逃单的,传出去可就太丢人了。


酒保这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连忙捡起扫帚:「付过了!付过了,先生您早就结过帐了。」他看着两人的背影,心里还在回味刚才那一幕,总觉得这对男女的关系实在古怪。


「额,嗝~,那就好。」斯汀松了口气,却只能任由玛尔塔把他以这种极其不体面的方式拖出酒馆。刚出酒馆门,晚风吹在湿透的衣服上,激得斯汀打了个寒颤。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有多狼狈: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风衣湿透了往下滴水,膝盖还在隐隐作痛,最重要的是,被一个女人像拖死狗一样拖着走,简直是他人生中的一大耻辱。「我说……玛尔塔,」斯汀试图挣扎一下,却被玛尔塔拽得更紧了,「能不能换种方式?我自己能走……」玛尔塔根本不理会他的抗议,脚步丝毫没有放慢。黑色的长裙在夜风中轻轻摆动,与斯汀狼狈的姿态形成鲜明的对比。


街道两旁的灯笼还在亮着,暖黄的光线下,偶尔有晚归的行人经过,看到这一幕都忍不住驻足观望,对着他们指指点点。斯汀觉得自己的脸都快丢尽了,只能把头埋得更低,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别拽了别拽了,我真的能走……」他哀嚎着,却怎么也挣脱不了玛尔塔的手。那只手纤细白皙,看起来柔弱无力,握力却大得惊人,像是铁钳一样牢牢攥着他的风衣。


玛尔塔终于停下脚步,转过身冷冷地看着他:「自己走?」斯汀连忙点头,像小鸡啄米一样:「走走走,我自己走,保证不偷懒。」玛尔塔这才松开手。斯汀揉了揉被攥得发皱的领口,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子,摇摇晃晃地站直身体。他努力想摆出一副镇定的样子,却因为醉酒和狼狈,怎么看都像个滑稽的小丑。


「动起来。」玛尔塔丢下三个字,转身朝石屋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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