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欢节倒数第四天的清晨,石屋笼罩在一种奇异的静谧之中。阳光被厚重的木板窗棂切割成细碎的光斑,挣扎着想要钻进房间,却只能在门缝里留下几道微弱的金线。斯汀从草床上猛地坐起,额前纠结的发丝黏在汗湿的皮肤上,带着宿醉后特有的滞重感。
他眨了眨眼,混沌的视觉逐渐聚焦。草床的麦秆刺得后颈有些发痒,身上那件棕黑色风衣皱得像团被揉过的废纸,后领的褶皱里还卡着半片干枯的草叶。昨夜的疲惫如同退潮的海水般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莫名的空落感——直到他的目光扫过对面的大床。
床铺平整得如同从未有人触碰过,洁净的亚麻床单泛着冷白的光泽,蓬松的鹅绒被叠成规整的方块,边角连一丝褶皱都没有。斯汀的心脏骤然一沉,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他下意识地伸手摸向床头,那里本该放着玛尔塔在房间里随手搁下的银质发梳,此刻却空空如也。
「该死。」斯汀低骂一声,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衣衫。他太清楚玛尔塔的身份意味着什么——一头未经约束的蓝龙,在狂欢节前夕的瓦伦那城游荡,无异于在火药桶旁点燃火把。商贾们会吓得卷款而逃,旅人会以为是灾难降临,那些热衷于捕风捉影的议会法师们更是会像嗅到血腥味的鲨鱼般围上来。到时候,问责、赔偿、还有那些没完没了的质询……光是想想,斯汀的太阳穴就突突直跳。
他用力搓了搓眉心,指腹碾过眼角的青黑,那里还残留着昨夜未消的疲惫。不行,必须在她闯出祸之前找到她。斯汀深谙整个文明世界的规则——只要没人知道,那就等同于从未发生。他立刻从床上奋起,衣摆扫过草床,扬起一阵细小的尘埃,在微光中翻滚。
房间角落里那面蒙着薄雾的全身镜,此刻清晰地映出他的模样:歪斜的衣领,沾着泥点的裤脚,还有乱糟糟如同鸟窝的褐色头发。但斯汀连瞥都没瞥一眼,他现在没时间在意这些。每一秒的拖延,都可能意味着成百上千金币的损失——那可是他好不容易才攒下的私房钱。
他猛地拉开房门,木门轴发出刺耳的「吱呀」声,像是在抗议这粗暴的对待。探出头,二楼的长廊空荡荡的,灰扑扑的墙壁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冷清,九扇木门紧闭着,门楣上的灰尘纹丝不动,仿佛从未有人经过。
斯汀的心脏跳得更快了,他侧身冲出房间,右手重重带上门。「砰」的一声巨响在长廊里炸开,震得门框上的积灰簌簌落下,如同一场微型的灰雪。他甚至能感觉到墙壁传来的轻微震颤,那是他此刻内心恐慌的绝佳写照。
脚下的木地板像是不堪重负,每走一步都发出「嘎吱——嘎吱——」的呻吟,声音在空旷的长廊里回荡,格外刺耳。这声音如同鼓点,敲打着斯汀紧绷的神经,让他愈发焦躁。他必须先找到娜塔莉,这座石屋的主人一定知道玛尔塔的去向。
冲到楼梯口时,斯汀差点被松动的台阶绊倒。他扶住布满划痕的木质扶手,指尖触到一片冰凉的潮湿——那是昨夜凝结的露水。就在这时,楼下传来的景象让他瞬间愣住,脚步不由自主地停在了半阶楼梯上。
眼前的一切与昨夜截然不同。那些堆积如山、几乎堵住入口的木箱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被精心装点过的一楼大厅。晨光透过擦得锃亮的玻璃窗,在地板上投下菱形的光斑,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细小尘埃。
「小娜这是收了多少礼啊?」斯汀喃喃自语,眼睛里写满了惊讶。他走下最后几级台阶,赤脚踩在冰凉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昨夜这里明明还是坑洼不平的木板。门口的桌边摆着一只华丽的金杯,杯身没有镶嵌任何珠宝,却通体刻着一幅完整的狩猎图:策马的骑士、奔逃的雄鹿、盘旋的猎鹰,每一个细节都栩栩如生,画面精湛得一看便知出自大师之手。
斯汀忍不住伸手拿起金杯,杯壁的冰凉顺着指尖蔓延上来,雕刻的纹路硌得指腹微微发痒。他翻转杯子,底部刻着一行细密的花体字,是瓦伦那城最有名的银匠行会的标记。
大厅左侧的墙边立着一排胡桃木橱柜,柜门的雕花上镀着一层薄薄的金粉,在阳光下闪烁着温暖的光泽。柜子里整齐地摆放着各式酒瓶,有的瓶身是深绿色的琉璃,标签上印着陈年佳酿的字样;有的是水晶瓶,里面的琥珀色液体随着斯汀的走动轻轻晃动,折射出迷人的光。
橱柜的对角,立着一座半人高的大理石雕像。那是一位身姿婀娜的女性,身披轻纱,衣褶流动自然,仿佛下一秒就会迈步走下来。雕像的面部线条柔和,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眼睛是用雕刻好的黑曜石镶嵌的,在晨光中透着深邃的光,仿佛能看透人心。
「小娜?小娜,你在吗?」斯汀的声音在空旷的大厅里回荡,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他放下金杯,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叮」的一声轻响。他的目光扫过大厅的每个角落,那些挂在墙上的挂毯、铺在地面的异兽地毯、还有摆在角落的黄铜烛台,无一不散发着精致与奢华的气息,让他越发觉得,自己似乎从未真正了解过这位发小。
没有回应。
斯汀皱了皱眉,视线落在大厅的两个岔路口。左边那条通往园艺区,右边则通往厨房和娜塔莉的私人房间。他犹豫了一秒,随即朝着园艺区走去。娜塔莉总是喜欢在清晨打理她的那些奇花异草,如果她决定在这居住一段时间,那盆栽也肯定搬来了这,在这个时候去那里找她准没错。
路过一张铺着丝绒桌布的圆桌时,斯汀瞥见桌上的银盘里放着些包着彩色糖纸的糖果。他顺手抓了一把塞进风衣口袋,指尖触到糖纸的褶皱,心里却毫无波澜——此刻就算是山珍海味摆在面前,他也咽不下去。
「小娜?」斯汀一边走一边喊,声音里的焦虑越来越明显。他剥开一颗糖果扔进嘴里,甜腻的浆果味在舌尖炸开,却丝毫无法缓解他的紧张。「玛尔塔不见了,你看到她了吗?」
转过第三个拐角,熟悉的花香扑面而来。斯汀正要再次开口,一个黑影突然从斜前方飞来。他下意识地偏头,「哐当」一声,一只空土盆擦着他的耳边飞过,重重砸在身后的墙壁上,碎裂成几片陶片,溅起的尘土迷了他的眼。
「吵死了!」一个带着起床气的女声在前方响起,尖锐中透着不耐烦。
斯汀揉了揉眼睛,看清了眼前的景象。玛尔塔正趴在一张雕花木桌上,黑色的长发如同瀑布般垂落,遮住了她大半张脸。阳光透过温室顶端的玻璃照在她身上,给发丝镀上了一层金边。她的右手边压着一封羊皮纸信,左手还保持着投掷的姿势,手腕微微抬起,显然刚才那只土盆就是她扔的。
「你……」斯汀刚想发火,却被玛尔塔接下来的话打断。
「娜塔莉有急事先走了。」玛尔塔猛地抬起头,蓝色的眼睛里还带着未褪尽的睡意,却写满了不满,「现在整个屋子就我们两个!」
斯汀愣住了,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娜塔莉,房屋主人走了?玛尔塔没闹事?这两个消息如同两块石头,投进他原本波涛汹涌的心湖,激起了截然不同的涟漪。他看着玛尔塔那张写满「你很吵」的脸,突然觉得,或许第一次的清晨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糟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