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偶遇

第十二家旅馆的灯笼在风中摇晃,橙红色的光把「客满」的木牌照得发烫。斯汀盯着那几个字,眼球上的红血丝像蛛网般蔓延,他用双手使劲搓了把脸,指腹擦过未打理胡茬时发出刺啦的声响,仿佛要把眼皮搓开一条缝。「该死的,怎么每家都住满了。」他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喉咙干得像被砂纸磨过,「离狂欢节还有四天,这群人是提前搬来扎营吗?」


玛尔塔抱臂站在他身后,丝绸裙摆被夜风吹得贴在小腿上,勾勒出纤细的轮廓。她望着旅馆后院的马厩,那里挤着二十多个背着行囊的旅人,有人把斗篷铺在干草堆上,有人蜷缩在马车底下,鼾声与马嘶混在一起,倒也自成一派热闹。「为什么不考虑睡马厩?」她偏过头,乌黑的发丝滑过肩头,「你瞧,那里至少能遮风。」


斯汀猛地转过身,动作幅度太大差点踉跄。他的膝盖在打颤,每根骨头都在叫嚣着疲惫,却还是梗着脖子反驳:「我身上又没长盔甲,硬地板能把尾椎骨硌断!」他指着自己眼下的黑眼圈,声音陡然拔高,「哦对了,你以真身形态睡觉不用顾忌这些,龙鳞可比床垫结实。」话虽如此,他的肩膀却垮了下来,像是被抽走了骨头,连抱怨都透着气若游丝的虚弱。


他用力跺了跺脚,石板路传来沉闷的回响,大腿的肌肉传来针扎似的痛感——这是身体在警告他还能撑一会儿。「去中心区看看。」他迈开腿,每一步都像拖着灌了铅的铁块,黑色风衣扫过地面的尘土,「说不定能找到办法。」


瓦伦那城像一头摊开的巨鲸,外城区是它的鳍肢,而中心区则是跳动的心脏。此刻,外城区的喧嚣正顺着街道向中心区流淌,酒馆的骰子声、铁匠铺的铁锤声、小贩收摊的吆喝声,在夜空中织成一张喧闹的网。中心区的轮廓在灯火中若隐若现,行会的尖顶塔楼刺破云层,镀金的风向标在月光下闪烁,像是巨鲸吐出的金雾。这里聚集着全城最有权势的商会,绸缎商的旗帜上绣着展翅的不死鸟,银行家的徽章是衔着钥匙的巨蟒,每一块砖石都浸透着铜臭味与樟脑香的混合气息——那是财富的味道。


「外城区都这样,你还对富商权贵们抱有幻想?」玛尔塔跟上他的脚步,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揶揄,「那家行会旅馆门口,我已经看见三个挺着啤酒肚的商人在吵架了。」


斯汀的脖子僵了一下,他僵硬地转过头,风衣的纽扣撞到一起发出脆响:「尊贵的小姐,能别说风凉话吗?」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窘迫,「如果你的家族在这有任何影响力,也不至于跟我在大街上晃悠。」


「那还不是因为某位大法师比我想象中更穷。」玛尔塔挑眉,指尖卷住垂到胸前的黑发,尾音拖得长长的,「连住宿费都要找朋友接济,对吗?」


「你……算了。」斯汀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只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他现在连吵架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想一头栽倒在柔软的床铺上。


瓦伦那城的命脉是穿城而过的松针河。这条积小成大、自西向东奔流入海的江河,像一条镶嵌在大地上的蓝宝石腰带,把城市与世界连接起来。河岸两侧,不是锯齿般的悬崖就是能吞噬马车的黑森林,唯有瓦伦那城所在的河谷,像被天神劈开的安全通道,成为深入的内陆与宽阔的海洋贸易的咽喉。此刻,河面上停泊着数十艘商船,桅杆如林,灯笼的光倒映在水面,像撒了一把碎钻。码头的吊臂还在缓慢运作,搬运工的号子声在夜风中飘得很远,那是财富流动的声音——正是这条河,让瓦伦那城有了底气,仅凭一城之力就撑起影响数国的狂欢节。


内外城被一条护城河温柔地分割开来。与其说是护城河,不如说是镶嵌在城市腰间的翡翠项链——河水清澈见底,能看见水底铺着的白色鹅卵石,两岸的垂柳把枝条垂到水面,像是少女在梳理长发。而连接两岸的桥梁,则是这条项链上最璀璨的宝石。


这是一座宽达三十米的石桥,与其说是桥,不如说是漂浮在水面上的宫殿。桥身由乳白色的大理石砌成,两侧的栏杆是螺旋上升的立柱,每根柱子都缠绕着镀金的葡萄藤雕刻,藤蔓上的果实饱满得仿佛随时会滴下**。栏杆的浮雕讲述着瓦伦那城的发家史:从渔民的小木屋到商人的石砌仓库,从抵御掠夺者的木栅栏到如今的宏伟城墙,最后一幅浮雕是狂欢节的盛况,戴着面具的人们在花车上跳舞,连河水都泛起快乐的涟漪。桥的两端矗立着四尊青铜雕像,分别是掌管贸易、海洋、丰收与欢乐的神明,他们的衣袍在夜风中仿佛真的在飘动,眼睛里镶嵌的红宝石在灯火下闪烁,像是在审视每一个过桥人。


当斯汀和玛尔塔走到桥头时,城市的灯火已稀疏了许多。午夜的钟声刚刚敲响,最后一批醉汉的歌声消失在巷口,只剩下风穿过桥洞的呜咽声,像是神明在低声诉说。


斯汀从风衣里抽出右手,指尖在夜空中轻轻一弹。「啪」的一声轻响,一个拳头大小的光球在他掌心亮起,淡金色的光芒如同融化的阳光,照亮了半径数米的范围,把大理石桥面照得像铺满了碎金。他的动作有些僵硬,显然是精神力也快耗尽了。


「其实酒馆的地板也不是不能躺。」玛尔塔望着桥对面中心区的方向,那里还有零星的灯火闪烁,「午夜之后,应该没人会介意我们借个角落。」她注意到,随着夜色渐深,斯汀对「睡地板」的抗拒似乎在一点点瓦解。


斯汀靠在冰凉的栏杆上,光球的光芒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斑。他望着河面上破碎的灯影,沉默了足足有半分钟,肩膀的线条渐渐松弛下来。「好吧。」他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疲惫,「至少比马厩干净点。」


就在这时,一个女声像羽毛般飘了过来,带着几分慵懒的沙哑:「斯汀,是你吗?」


玛尔塔率先循声望去。桥的阴影里站着一个女人,她穿着黑色的半露胸魔术服,领口的蕾丝花边像展开的蝙蝠翅膀,黑色渔网袜包裹着修长的双腿,踩在黑色高跟鞋里的脚踝纤细得仿佛一折就断。她头上戴着一顶宽边礼帽,帽檐压得很低,只能看见红唇边叼着的烟草在黑暗中明灭。


这副打扮在寂静的午夜桥头显得格外突兀,像是从狂欢节的海报里走出来的人物。玛尔塔下意识地绷紧了脊背,身体在裙摆下悄然绷紧——来者不善啊。她瞥了眼斯汀,发现他脸上的疲惫瞬间被惊愕取代,光球在他掌心微微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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