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最后一个誓词音节落下,我感觉到某种难以言喻的变化发生了:
并没有想象中的剧痛或力量的狂涌,只是一种单纯的、温暖的感觉,轻轻包裹住我的意识,像是一种公证与烙印的过程。
思绪不由自主地飘远,回到了前世那个同样存在超自然力量的世界。记忆中浮现出一个类似的术语——「灵魂交融」。
那是一种更为罕见、也更为模糊的仪式。与眼下这条款分明、代价清晰的「灵魂誓约」不同,「灵魂交融」更侧重于灵魂本身的绑定与共鸣,其具体约束力往往取决于当事人的意志和誓言内容,规则相对混沌。核心只有一点:宣誓者无法伤害接受誓约者。
那时还流传着一个说法:当「灵魂交融」完成时,仪式两者的灵素会得到世界的回馈,瞬间充盈满溢。
当然,这只是传闻。前世的我孑然一身,既无值得效死的主公,更无缔结婚约的伴侣,自然从未亲身体验过,也无从验证其真伪。
『……看来,传闻终究只是传闻。』
感受着体内并无特别变化的魔力,我暗自摇头——眼前的「灵魂誓约」据设定集所言是以「灵魂交融」为蓝本构建的。既然它都没有引发所谓的「世界回馈」,那么前世那个关于「灵素满值」的说法大概率也只是人们基于美好愿望或个别特例的夸大其词吧。
意念及此,心中不免掠过一丝淡淡的释然,却又夹杂着些许难以言喻的失落,仿佛某个童年时代听过的浪漫传说被证实为虚妄。
誓约的光晕彻底融入空气,书房内重归寂静,唯有月光依旧。
我缓缓站起身,膝盖因刚才的姿势而有些微麻。目光下意识地瞥向一旁桌上那副冰冷的面具,习惯性地伸手,作势欲将其重新拿起。
「等等!」
缇娜莎的声音带着一丝来不及掩饰的急促,猛地响起。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向前倾身,紫罗兰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慌乱,仿佛害怕那层隔阂再次落下。
我的动作顿住,看到她脸上那真切的不愿,放下手,温声解释道:
「小姐,请不用担心。我并非想要继续隐瞒。」
我迎着她疑惑的目光,继续道:
「我打算明天就将这件事——我的真实样貌,以及部分情况,也告诉玛莎女士和塞万提斯他们。」
我微微停顿,留意着她的反应,然后才带着一丝了然的语气说:
「我明白,您应该也不希望我之后依旧戴着这副面具与大家相处吧?我只是想让这个真相在今晚暂时只属于您,等到明天再由我们一起将它告知其他人。」
这番话似乎直接说中了缇娜莎的心事。她的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起一层薄红,像是被月光染上了胭脂。
她有些慌乱地移开视线,不敢再看我,小巧的鼻翼微微翕动,最终只是低下头,用几乎细不可闻的声音嘟囔着:
「明白就好。还有,才不是我想看你的脸什么的……只是觉得,一直伪装对大家都不公平……」
她越说声音越小,最后几个字几乎含在了嘴里,那副欲盖弥彰的别扭模样,与她平日里故作清冷的样子形成了可爱的反差。
我不禁莞尔,一股暖流悄然划过心间。
「是,我明白了。」
我顺从地应道,语气中带着不易察觉的笑意。
「那么小姐,如果没有什么其他吩咐,我就先告退了。您也请早点休息。」
我向她微微行礼,转身准备离开这个刚刚缔结了重要契约的房间。
可就在我的手即将触碰到门把时,缇娜莎的声音再次从身后传来,这一次,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犹豫和……一丝难以捉摸的迷茫。
「那个……丹尼尔。」
我停下脚步,回过头。
月光下,她微微蹙着眉,手指无意识地卷着一缕银发,目光有些游移,仿佛在努力回忆着什么模糊的片段。
「我们之前……」
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最终抬起头,紫眸中带着纯粹的困惑,望向我。
「……有在哪个地方见过吗?我是说……在更早之前。」
……
……
……
「您在说什么呢?小姐,至少在我的记忆里,并没有更早与您相遇的印象。」
他的反应太过坦荡,没有丝毫迟疑或闪烁,就像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难道只是我的错觉?』
我轻轻摇了摇头,将心头那点莫名的失落和疑惑压了下去。
一定是今晚经历了太多事情,情绪大起大落,才会问出这种奇怪的话吧。把他那张过于俊朗、又带着诡异熟悉感的脸,错认成了梦中的幻影。
「……嗯,应该是我弄错了……你回去休息吧。」
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无波,不想再纠结于这个连自己都觉得荒谬的问题。
他恭敬地行了一礼,轻轻拉开房门,身影融入走廊的黑暗中,随后传来了轻微的关门声。
书房里终于只剩下我一个人,还有满室的清冷月光。
寂静如同潮水般涌来,我才猛地想起——
糟了!光顾着追问他的身份和过去,竟然忘了问最重要的事情之一:他……到底多大年纪了?
看那张脸,虽然轮廓分明带着些许锐利,但眉眼间的青涩感是骗不了人的。怎么想都应该是和自己差不多大,甚至可能……比我还小一点?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像点燃了一根引线,瞬间引爆了记忆的仓库。
之前他对我说过的那些话,如同走马灯般不受控制地在我脑海里飞速闪过——
「您魔力的颜色很漂亮,就和您的眼睛一样动人。」
「小姐真棒。」
「您在我眼里就是这么优秀的一个人。」
「……站在您这边……」
「……朋友……」
——呜!
当时被担忧和紧张情绪压抑住的羞耻感,此刻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我猛地用双手捂住滚烫的脸颊,感觉整个人都要烧起来了。
我竟然在一个可能比自己还小的男孩子面前那样在意他的看法……还因为他的一句夸奖就暗自开心,甚至……甚至还因为他要离开而失落不安!
「呜……」
一声压抑不住的、带着浓浓羞愤的呜咽从指缝间漏了出来。我在空无一人的书房里,对着冰冷的月光,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等着吧……」
不知道在和谁拗气,我对着空气自言自语:
「总、总有一天,也要让你付出代价!」
……
……
……
「丹……丹尼尔先生?!您这是……」
「哦~!我就知道您肯定不一般!不过这模样可比之前那张脸精神多了!哈哈哈!」
「这就是师傅的真实样貌吗……?」
「呜哇……好……好漂亮……」
翌日清晨,当丹尼尔褪去伪装,以真实的容貌出现在宅邸众人面前时,预料之中的震惊如期而至。
众人虽反应各异,但无疑都受到了巨大的冲击:玛莎在最初的惊讶后,很快流露出母性的关切与担忧;塞万提斯看似豪爽,实则悄悄调整了站姿,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护卫姿态;莉迪亚陷入了深深的思索,显然在重新评估一切;希尔薇则是最单纯的直观反应,夹杂着对陌生俊美的一丝怯意。
缇娜莎坐在客厅一角的靠背椅上,手里捧着一本厚重的魔导书,指尖看似随意地翻动着书页,仿佛对眼前的骚动毫不在意。
就在气氛稍显缓和,众人开始逐渐消化这个惊人事实时,玛莎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至关重要的事情,带着温和却不容回避的笑容问道:
「对了,丹尼尔先生,既然已经坦诚相待了,能否冒昧问一下,您的真实年龄是……?」
丹尼尔似乎早已料到会有此一问,神色平静地回答:「我今年十五岁,只比小姐大几个月。」
啪嗒!
一声清脆的响声打断了短暂的寂静。
是缇娜莎手中的魔导书,从她骤然松脱的指间滑落,重重地砸在了地板上。
她整个人都僵住了,脸上的表情凝固在一个试图维持镇定却彻底失败的瞬间。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让她感到一阵眩晕。
但这一次,不再需要有人为她弯腰捡起落下的物品。
在书本坠地的同时,缇娜莎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有些仓促地自己俯身,迅速将魔导书捞了起来,紧紧抱在怀里,仿佛那是什么救命稻草。
她死死地低着头,银发垂落遮住了侧脸,让人看不清表情,只有那通红的耳根和僵直的脊背,昭示着其主人内心正经历着何等翻江倒海的风暴。
客厅里陷入了一种微妙的安静。
玛莎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些许促狭的笑意;塞万提斯挠了挠头,似乎也明白了什么;莉迪亚看了看石化般的缇娜莎,又看了看一脸坦然的丹尼尔,若有所思;希尔薇则依旧眨着天真的大眼睛,不太理解气氛为何突然变得奇怪。
宅邸中的成员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种无声的共识在目光交汇中达成。
——看来从今天起,这座宅邸里延续了数月的日常,恐怕要迎来一些有趣的变化了。
……
……
……
霜华铺砌的早晨。
「小姐,当心脚下,那块冰面很滑」
丹尼尔无奈地叹了口气,向前方望去:缇娜莎正在那,拄着拐杖,踩着厚厚的积雪,步履稳健。
然而,她与丹尼尔之间却仿佛隔着一道无形的寒墙,刻意走在被踩实的路径边缘,几乎要陷进旁边的松软雪堆里。
拉开的距离使得两人之间足以再站下一个人,她却说什么也不肯再接近一步,左手僵硬地缩在厚重大衣的口袋里,避免任何可能的接触。
「……我看到了,我自己能走。」
她的答复混在踩雪的咯吱声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逞强。那试图表现独立却显得过分紧张、连围巾下呼出的白雾都变得急促的样子,让走在她身旁稍后一步的丹尼尔不禁再次叹了口气。
……
冬阳慵懒的午后。
「小姐,哪怕只是基础魔法,控制火元素时心神也要集中。」
丹尼尔站在一旁指导,声音温和,与炉火的暖意融在一起。
「唔…哦,好、好的。」
缇娜莎应着,指尖跃动的火苗却因为一丝分神而微微摇曳,险些烫到自己的指尖。
她忍不住偷偷抬眼,想快速瞟一下丹尼尔映着炉火的脸庞,却在目光即将触及那双血色眼眸的瞬间像被火苗烫到般迅速垂下眼帘,脸颊被炉火烤得愈发绯红。
她发现自己很难再像以前那样坦然地接受他专注的注视,每一次他投来的目光都让她感觉比炉火的温度更高,既贪恋那份暖意,又忍不住想要躲闪。这也导致整个练习过程中她的视线大多时候都牢牢地黏在地毯的纹路上,让身为老师的丹尼尔十分头疼。
……
寒星微烁的夜晚。
「小姐,请……」
「我、我知道!我吃就是了……」
丹尼尔递来姜茶的手停顿在半空——他原本只是想提醒她小心烫口,但缇娜莎抢白得太过急切,仿佛他每一句寻常关怀都成了需要严阵以待的考验。
她一口吞下盘中的菜梗,几乎是夺过茶杯,低头猛喝一大口,结果被温热液体呛得轻咳起来,眼角泛起生理性的泪花。
「慢一些,」
丹尼尔适时递上餐巾,声音里带着克制后的平静。
「没人同您争。」
缇娜莎接过餐巾掩住嘴,从脸颊到脖颈迅速漫上一层绯红,不知是呛咳所致还是源于更深层的羞窘。
餐桌对面,玛莎正不动声色地将蜜饯盘子往缇娜莎手边推近几分;塞万提斯则佯装专注地切割肉排,目光偷偷瞟视着这边;连素来安静的莉迪亚都从书本上抬起眼,目光在两人之间悄悄打了个转。
窗外,寒星缀满夜幕,窗棂上凝结着繁复的冰花。屋内,只有壁炉柴火轻微的噼啪声与银餐具偶尔碰撞的清响。在这片刻意维持的寂静里,某种鲜活而不安的气息正悄然流动,如同冰层下隐秘的春水。
丹尼尔凝视着缇娜莎发顶柔和的旋儿,看着她无意识地用指尖反复摩挲茶杯的釉面,终是极轻地叹了口气。
『也许,展露真容是个错误的决定?』
望着窗外的星光,少年再一次这么想到。